摘 要: 存在主義理論認為人的存在先于本質,而自我意識、價值感的產生是他人目光的一個內化的過程,人的自我意識起源于幼兒時期的經歷,人的自我價值則在各種人際關系中實現。人在世界上的種種行為動機是渴望自我價值實現的努力,而焦慮是對人的基本價值受到威脅的一種反應。《最藍的眼睛》中佩科拉的悲劇就在于在白人價值觀主導的世界中這個黑人女孩被他者異化,無法在家庭和社會關系中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喪失了自我選擇和判斷的能力。
關鍵詞: 《最藍的眼睛》 存在主義 自我意識 自我價值
《最藍的眼睛》講述了美國黑人布里德洛夫一家走向毀滅的過程。故事的主人公(家庭中的小女兒)佩科拉在充滿暴力的人際關系中長大,她從幼兒時期便羨慕著金頭發白皮膚的同齡孩子,繼而對擁有一雙藍眼睛產生了深深的渴望,認為這樣可以使她像白人小女孩一樣得到人們的喜愛,不再受欺負。最后佩科拉發了瘋,神志失常,每日心滿意足地游蕩在小鎮的周圍,認為自己長著一雙最藍的眼睛。佩科拉對藍眼睛這一特定事物的執迷貫穿整本小說,從最初的羨慕、渴望到幻想著擁有再到最終的癲狂失常,這一雙藍眼睛在主導著佩科拉的命運。而藍眼睛僅僅是白人的審美標準嗎?黑人女孩佩科拉為何對擁有藍眼睛的如此渴望,她的這一追求的深層內心動機又是什么?從存在主義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佩科拉的悲劇成因的關鍵在于在一系列的外部世界和自我的矛盾中自我被他者異化,在失衡的人際關系中自我價值感最終喪失。佩科拉對藍眼睛的渴望可以解讀為她對實現自我存在意義的追求,即在人際關系中獲得自身價值的肯定。擁有最藍的眼睛在佩科拉幼小的心靈中就代表了被愛與被肯定的條件,而這恰恰是黑人女孩所不具備也不可能獲得的東西。在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中,作為一個逐漸建立自我意識的個體,她在周圍的人際關系中不斷地尋找自我價值,但卻屢屢受挫。
一、在家庭關系中自我存在的價值沒有得到認同。
在家庭生活中佩科拉沒有得到父母的愛,這使她對自我的認識中有一種深深的厭棄感和自卑感。美國存在主義和人本主義哲學家羅洛·梅(1904—1994)對自我意識的形成作過如下解釋:“對于人而言最大的困境是他同時既是主體又是客體。在社會關系的認識活動中,作為主體的人可以自由地觀察和思考他周圍的世界,但作為客體的人受他人和多種社會條件的制約,成為他人的認識對象。困難在于作為主體和客體的統一,把自身作為認識活動的客體對象,對自己進行觀察和思考。在長期的社會活動中,他可以總結出一系列對自我的認識和看法,這種對自我的認知就是人的自我意識。”[3]也就是說人作為主體和客體的統一,他不僅是觀察和思考他周圍世界的主體,而且是他人和“我”這個主體進行觀察和認識的對象。正如小說中所突出的藍眼睛這一特定事物,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它既是他人的目光,又是主體自身觀察外部世界的渠道,而“人在看自己的時候也是以他者的眼睛來看自己,因為如果沒有作為他者的形象,他不能看到自己”[2],人的行為甚至感覺都與外界有著絲絲縷縷的聯系,人從外部世界的注視中意識到了自我,而人的這種自我意識的培養則起始于家庭。在家庭關系中佩科拉受到父母對她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暴力:因為弄翻了她的母親給白人小女孩準備的果醬而遭到辱罵和責打,當佩科拉照鏡子的時候母親對她說“你很丑”,以及父親對她的亂倫。“在有內部暴力的家庭里……這種創傷會影響兒童的競爭力和性格發展,久而久之會使兒童產生一種羞恥感,而對成年人來說就會產生自我評價和自我表現上的困擾”。這樣的家庭人際關系對佩科拉造成了心理創傷,使她對自我產生了羞恥感,“躲在自己的斗篷下,掩藏起來,遮住自己的面部,蒙蔽住自己——偶爾從這個裹尸布下向外張望一下,就馬上渴望藏到自己的面具之下”。[5]在充滿暴力、缺少安全感的家庭環境中成長,佩科拉接收到的是來自父母消極的生活態度和對她的價值的否定,這使得她無法建立起自信心和恰當的自我認知,甚至對自己感到羞恥。
小說中特別交代了佩科拉的父親喬利的幼年,同樣是缺失了家庭的愛,剛出世即遭生母遺棄,長大后又被生父拒絕相認,這使喬利變得憤怒,通過自己的破壞力來實現自己的價值,證明自我的存在:他沒有試圖通過獲取穩定的工作贏得社會認同,而是用酗酒和身體暴力來對付生存、痛苦、挫折與絕望。這種錯位的實現自我的方式使得喬利把人格被否認的憤怒和不能實現自我的抑郁都宣泄到他身邊相對弱勢的妻子和女兒身上,通過暴力來“擺脫貧困帶來的疲憊,給這些死氣沉沉的房間帶來生氣”。只有在“這些頻繁得幾乎成了慣例的激烈沖突中”[5],他的被踐踏的自尊心、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對生活和周圍世界的痛恨,才能得到安撫和平息。他的女兒佩科拉的反應方式則與此相對,一個弱小的黑人女孩,最易受到侵害,也最無力反抗,在無法確定自我存在價值的家庭關系中,她不會像喬利那樣變得反叛或是暴力,她甚至從未表達過憤怒。這種暴力的家庭環境中佩科拉所獲得的只有羞恥感和自我厭棄感,而這種心理又在不友好的外部環境中被不斷強化。
二、在家庭之外的人際交往中佩科拉沿用了“默默承受,自我否定”的交往模式。
佩科拉的沉默膽怯使她成為同學嘲笑、捉弄的對象,而佩科拉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則是按照已有的邏輯模式進一步退讓,變得更加沉默和膽怯。佩科拉的一味退縮和默默承受并沒有使她被接納,不但白人社會不接納,黑人社會甚至給她以更直接的傷害。白人深深的憎惡鄙視讓她無地自容,而黑人在看到更黑的佩科拉時就簡直就是仇視了:佩科拉受到黑人同學們的冷落與羞辱,還平白無故經常挨打,被膚色稍淺的黑人鄰居辱罵驅趕。奧德爾·勞德在《相互諒解:黑人婦女仇恨以及憤怒》一文中解釋了黑人之間的這種仇恨心理:“我們不愛我們自己,因而我們彼此之間也沒有愛。因為,我們在彼此的面孔上看到了我們自己的面孔,從來沒令人滿意的面孔。因為,我們活在世上,而活著的狀態使爭取更多自我的渴望滋生出來。令我們不滿意的面孔,也是我們想除掉的面孔。為什么我們不相互打量打量?我們在彼此的目光中期望看到背叛還是承認?”[1]膚色最黑又只知一味退縮的佩科拉成為了她周圍的黑人發泄情緒的對象。白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深深影響著黑人,白人高貴黑人低賤的觀念使得黑人對生為黑人有著深深的自卑情結,面對著窮困的生活現狀他們有著無法言說的憤怒,在無力改變的現實面前他們只有通過損傷更弱小、更黑的黑人來否定自身的黑人性。
佩科拉周圍的黑人將沒有反抗能力的她像惡鬼一樣來辱罵毆打,毫無主見的佩科拉始終都是一味接受,不斷地加深自我否定和厭棄。羅洛·梅認為只有一個人在對自身的存在抱一種肯定的態度,只有真正地認識到自己的價值,他才具有愛的能力。[3]佩科拉不懂什么是愛,面對傷害,她的反應只有自我否定和自我厭棄,對她來說尋找愛的唯一途徑就是擁有一雙藍眼睛。她所看到的是:金發碧眼的小童星秀蘭·鄧波備受寵愛;正在打斗的男孩子們看到膚色較白的女孩莫玲走來會禁不住停下了手。她開始否定自我存在的價值,認為自身就是痛苦的根源,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讓自己快快消失:“幫幫我,上帝,”她對著自己的手說,“幫我消失吧。”她緊閉上眼睛。她身體的小部分漸漸隱去了。一會兒慢,一會兒快。又慢了下來。她的手指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然后肘關節以下的部位也消失了。現在輪到腳了。對,很好。腿一下子就沒了。大腿以上的部分是最難消失的。她得紋絲不動,使勁拉才行。她的腹部不肯離她而去。但最后它也消失了。接著是她的胸部、頸部。臉也難消夫。幾乎都消失了,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雙閉得緊緊的眼睛。它們總是遲遲不肯離去。無論她如何努力,她也沒法讓她的眼睛消失。那么這意味著什么呢?眼睛就是一切。一切都在那里,在眼睛里面。所有那些電影、所有那些面孔。[5]正是透過她的眼睛,佩科拉從外部世界獲得的信息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自己處處讓人厭惡。
同樣有著這種自我輕視、自我憎惡心理的佩科拉的母親玻琳則把自己的價值放到了成為對白人有用的人上,完全摒棄作為一個黑人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和價值,她堅信自己生來便應是一個女仆,也只有在這種自我貶低中,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感。但是佩科拉本人既不具備破壞力,又沒有哪里需要她。家庭不需要,社區不需要,似乎她的存在就是來讓人們感到驚奇、鄙夷和憎惡的。在被現實人際關系所拋棄所傷害,無法找到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噩夢里,佩科拉終于發瘋了,在幻想中找到了她在現實中苦苦追求卻無法得到的可以被愛被尊重的資本:最藍的眼睛。
佩科拉自我價值的喪失是因為在暴力的人際關系中淪為了別人的發泄對象和工具,全盤接受了別人的偏見和歧視,最終摒棄了自我。佩科拉的價值觀被完全扭曲,被他者所取代,她無法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健全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佩科拉的悲劇警示著整個黑人群體,在白人價值觀主導的美國社會中,黑人如不能堅守自己的民族文化,就難逃被“他化”、“物化”的命運,在白人主流社會的價值觀中失去真正意義上的人格。正如薩特所說:“如果人只是盲目從眾,就沒有真實的存在”,只能面對著“身前的和身后的,閃閃發光的價值觀體系的王國,不能從任何意義上為自己辯解”。[6]
參考文獻:
[1]巴特·穆爾·吉爾伯特等編.楊乃喬等譯.后殖民批評[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312.
[2]拉康著.諸孝泉譯.拉康選集[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408.
[3]羅洛·梅.羅洛·梅文集——我的信念是尋求內在的真實[M].中國言實出版社,1996.12.
[4]薩特著.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M].北京三聯書店,1987.
[5]托尼·莫里森著.陳蘇東,胡允恒譯.最藍的眼睛[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6]Walter Kaufmann.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evsky to Sartre [M].New York: 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