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讀方識苦中香

摘要：周作人的《知堂書話》，可謂是中國當今最全面的書評大集結，所評圖書涵蓋古今中外名篇佳作，題材上有文學、有歷史還有藝術，主題上從兒童教育到婦女解放，地域上從中國、日本又到希臘、俄國。《知堂書話》常被編輯、出版家們大愛，作為一般讀者卻會覺得晦澀散漫，摸不著頭腦。本文將從三次讀《知堂書話》不同的感受，來細細欣賞知堂的淵博，品味書話的香甜。

關鍵詞：知堂書話 書評 真性情 書人情懷

有人文中言：“讀《知堂書話》，是一大享受；待要一本正經地來評價《書話》，卻是一大苦差?！蔽也唤麜囊恍?，這正表達了我近幾個月以來的心聲?？傇诓粩嗟亟o自己找借口，比如借他人之語：“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四十歲后讀周作人?！蔽疫€未到不惑之年，讀不通也不為過。亦或是，周作人喜好苦茶，住處也稱作“苦雨齋”，自己又道“知識也就是苦”，因此文章多帶些苦澀之意，若要全然理解，實需時間、閱歷和文學修養來細細琢磨。

也許我斷不能勝任這份“苦差”，無法用言語來評述眾書話的精妙繁巧之處。但再三啃讀之余，卻逐漸發現了隱匿在字里行間的真摯與趣味；靜心凝神，體味到了夾在書中的快樂；穿越茶的苦澀，聞到了書的幽香。

初讀知堂老人的書話，甚覺苦澀難懂，原因大致有三。其一，知堂老人讀書太多，功底太厚，涉獵極其廣泛，以致初看目錄時就如同劉姥姥進大觀園，眾書名望得我眼花繚亂，又好似一面照妖鏡，將我學識鄙薄之態打得原形畢露，深感慚愧。其二，知堂的文體毫無定式，且因他常閑話許多無關痛癢的內容，乍看時顯得散漫無章，過于繁瑣。其三，因為年代久遠，知堂所評的許多書名、著者的翻譯已經變更，在初讀時會有些困惑，需要在腦中暫留片刻，才恍然大悟所言的是哪位名家。

再讀《知堂書話》，漸漸茅塞頓開，感悟伴隨著對知堂老人的喜愛泉涌而來。譬如日本書話中《冬天的蠅》，最后引用了大段永井荷風諷刺日本社會一味效仿西方文化的文章，幾乎占滿一頁。隨后知堂如是說：“一抄就抄了一大串，我也知道這是不很妥當的。第一，這本不是《冬天的蠅》里邊的文章。第二，永井的話在中國恐怕也難免于討人厭。抄了過來討人家的不喜歡，我們介紹人對于原作者是很抱歉的事，所以有點惶恐，可是翻過來說，原作者一句句的話說得對不對，我可以不必負責，因為這里并不是在背圣經也。”這一回，我又笑了，原來知堂老人如此可愛，在古今文人騷客競相賣弄文筆才華的風氣下，他顯得這般樸實真摯，手執書卷、身穿長衫的眼鏡書生形象下，卻有著八歲頑童般的真性情。此刻，我與知堂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幾光年，之前的慚愧和自卑被他的真情打動，早已沒了蹤影。

再讀過程中不難發現，其實知堂的許多書評都有一個同樣的特點，便是在評書時總喜歡多繞幾句，在現代作文中完全多余，刪掉并不影響上下文的連貫，我們暫且稱作“知堂文法”。也正因這種文法，知堂的文章作得心平氣和，就有了娓娓道來的語言空間，顯出閑話和絮叨的分量。那滋味綿延在嘴里，那情趣流連于心中，輕聲沉吟，反復玩昧，不是一般情緒可以取代。在談新書《沉淪》一篇中，只用最后兩段對《沉淪》本身進行評價，前面大篇幅在旁征博引地講述何為“不道德的文學”。乍看是在信馬由韁，與文題無關。仔細一讀，卻發現缺了這些，文章會大打折扣。因為知堂開篇便為駁當時人認為《沉淪》是“不道德的小說”的觀點，若想駁得人心服口服，必要先向人們解釋何謂“不道德的小說”。也恰如《沉淪》的作者郁達夫所說：“周作人的文體，來得舒徐自在，信筆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離，過于繁瑣l但仔細一讀，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讀完之后，還想翻轉來從頭再讀的。”

《知堂書話》的編者鐘叔河先生在序言中提到：“無論是客觀地談書，或是帶點主觀色彩談他自己讀書的體會，只要自具手眼，不人云亦云，都一樣地為我所愛讀。如果文章的內涵和筆墨，還足以表現出本文和原書作者的學養和性情，那就更為佳妙了?！边@些話用于形容知堂的書話再合適不過了。讀《初潭集》，知堂有言“我曾說看文人的思想不難，只須看他文中對婦女如何說法即可明”，真乃一語中的?！墩撜Z》小記中，“我覺得在《論語》里孔子壓根兒只是個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雖然后世的儒教徒要奉他做祖師，我總以為他不是耶穌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亞……我憑了這個覺得《論語》仍可一讀，足供常識完具的青年之參考。至于以為圣書則可不必，太陽底下本無圣書，非我之單看不起《論語》也”。知堂白具判斷，觀點犀利。又如在評《水滸傳》，他認為施耐庵其一是“對人民的態度實不見得好”，例如李逵劫法場，只揀人多處殺去；其二是“對女人小兒的態度也很不好”，武松殺嫂，或者是不得已，但其寫殺時不但表示躊躇滿志，反而顯示快意，近乎變態。目光之下，本無新事，知堂卻在百年來世人反復誦讀的篇章中發現了常人未能領悟之處，同時又體現了他與人為善的高尚品性，不僅讓人眼前一亮，還使人心中享受到博愛的溫暖。

另外知堂在評書中無不流露處真性情。評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之前，提及自己在東京留學的讀書生活，“可是每月三十一元的留學費實在不能買書，所以往往象小孩走過耍貨攤只好廢然而返”。我仿佛看到了知堂空手離開書店時渴望又失落的眼神。評《紅樓夢》，他佩服鳳姐的能干，喜歡晴雯的率直，卻認為寶釵“深心”、黛玉“嬌性”、襲人“刁惡”?！独蠈W庵筆記》中提到了陸放翁題《釵頭鳳》的沈園，“但最令人惆悵者莫過于沈園遺址，因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壯烈，還不十分難過，唯獨這種啼笑不敢之情，深微幽郁，好像有蟲在心里蛀似的，最難忘懷，數百年后，登石橋，坐石闌上，倚天燈柱，望沈園墻北臨河的蘆荻蕭蕭，尤為之悵然”。知堂往常的理智一下子轉為細膩感性，深情中帶著一股憂傷，或曰悵然。

好書如美酒，讓人嘗過之后流連忘返。我帶著《追憶似水年華》里主人公對瑪德琳小蛋糕的迷戀，把《知堂書話》讀了第三遍，書香恰似瑪德琳的美味，于心中反復咀嚼，細細品味。這次，我仿佛已經來到了知堂老人的面前，坐在他身邊，聽他用朋友般的語氣向我講述一個個書話。他聲調溫厚舒緩，沒有初讀時圣人般高高在上、只可遠觀的嚴肅，又少了再讀時良師般相見恨晚、無限喜愛的崇敬，有的只是好朋友般促膝長談、把茶言歡的平凡。三讀之后，我與知堂結為好友，毋須多言我已明他。因為我讀到的是知堂這個人，學到的是知堂的寬廣胸襟，品到的是拋開文史政經、丟掉家國恩怨之后唯有書香的純粹。

當代書評人楊小洲曾說：“作家與作品在批評家眼里如同千年古尸，天花亂墜的生前想象都能依附上身，強加于人。”這的確是許多書評家的通病，知堂除外。三讀《知堂書話》，讓我意識到，知堂的書話，實是與讀者的閱讀對話。他說你聽，他述你想，如好友撫掌對坐，品茶論書。既是對話，就不強人視聽，不強作解人；不喧囂張揚，不趾高氣揚。因此他的文字平實，語言溫厚，和藹可親。知堂確不如哥哥魯迅那般針砭時弊、咄咄逼人，他有的只是一副與人為善的書人情懷，但他以這種不溫不火的方式將自己與讀者與書籍與社會聯系起來，完成自身的存在價值和責任，以及與時代共命運的傳承和交流。

沏一壺清茶，未必是上等龍井普洱，茶肆香片也無妨，吸一口清新，品一口苦澀。捧兩本知堂的厚書，簡潔雅致的裝幀，翻閱時飄出油墨的香氣。坐于窗前，迎著徐徐清風，偶爾吹來青草混雜著泥土的淡淡腥味。三味合一才覺心曠神怡，三讀知堂方識苦中之香。雖有東施效顰之嫌，亦不比踏雪尋梅之雅，卻于車水馬龍的城市中，于精神荒蕪的浮世里，找到了內心的片刻寧靜。

參考文獻：

[1]《知堂書話》，周作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2]《快學時情閑看書》，楊小洲，中華書局。2009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

[3]《青燈榘》，鐘叔河，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4]《天上大風》，傅月庵，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4月第l版第1次印刷。

[5]《讀<知堂書話>》，魯錦寰，《華僑大學學報》。2000年02期中國期刊網。

[6]《關于“知堂書話”》，劉墨，《中國圖書評論》。1995年12期中國期刊網。

[7]《現代讀書人的胸襟與眼界——兼論周作人這一代人的知識結構》，錢理群，《讀書》。1987年02期，中國期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