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的東西,并不一定是小說,但小說一定是虛構的。每一篇小說,不管是長篇,還是短篇,它講述的故事,包括故事中的主人公,一定不可能在過去和現實中找到一模一樣的原型。如果能找到,那這個東西,就不能叫小說。
小說又要是真實的。小說中的故事,要讓人相信,它確實發生過,只是我沒有親眼看到;小說中的人物,也是確有其人,只是我和他們沒有見過面。
真實的力量是很大的。如果我們從一個人嘴里,聽到一句謊言,那么不管他再說什么,我們都不會再相信,并且不會再和他做朋友。一篇小說,想讓別人喜歡它,真實是它基本的品質。
明明是虛構的小說,卻要人們相信它是真實的,小說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里,作家了不起的本事也體現在這里。
小說是作家寫出來的。每一部小說的故事,都是作家編出來的,是從沒被講述過的。而別的人,想用這個小說的故事去做別的事情,必須得和這個小說的主人去商量。因為這個小說的故事,是這個作家創造出來的,是唯一的。
由此看來,作家寫小說,是在創造一個嶄新的東西。這個東西,過去沒有過,以后也不會再有。正因為如此,一部偉大的小說,才可以流傳千古。這類小說,無一例外地都有一種穿越時空局限的真實感。
許多朝代的史書,因為當權者的政治需要,而變得不再可靠,倒是同朝代的優秀小說,以真實具體生動的展示,還原了那些歷史的真面目。
這個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長長短短的小說被生產出來,可大多數的小說因為不真實,而變得毫無價值,成為垃圾。
這里又出現一個問題,怎么樣才能寫出真實的小說?我們又憑什么來斷定一部小說真實或不真實?
常會聽到有人這么說,一件事是我的親身經歷,如果能寫成小說,絕對精彩。結果卻是不管是聽者還是說者,都無法把它寫成小說,就算硬著頭皮寫出來了,也是個很沒有意思的東西。
不過,差不多所有的好小說,都和作家的經歷和記憶有關。如果我不是在新疆的墾荒農場長大,我就寫不出那么多具有邊地風情的小說。我也嘗試著寫過別的題材的小說,但總是心里沒底,寫不好。
顯然小說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有關系,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許多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放到小說中,會變得完全不真實。同樣,生活中有些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放到小說里,我們不會覺得是假的,梁山伯和祝英臺一下子變成了蝴蝶,大家都相信是真的。
顯然,小說不是照相機,不是鏡子。可小說又確實記錄了什么,確實反映了什么。好的小說,一定會讓我們從中發現某些隱藏于大地深處的和歷史真相有關的化石標本,也一定會讓我們對人的本性有更深一步的洞察和理解。應該說,還會讓我們得到一種日常生活中從未有過的快感。不然的話,我們為什么要花時間花錢去讀小說。
小說的真實,會首先贏得我們的信任。有了這種信任,我們才會愿意走進小說。在小說的世界里,雖然我們看到有一個或幾個人,是不認識的,看到正在發生的一件或幾件事,是我們沒有見過的,但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陌生。因為,他總是讓我們不斷地想起在生活中曾經遇到的人和事,包括我們曾經做過的一些夢。
是不是可以這么說,真實的小說,會給我們的心打開一扇窗子,讓我們的靈魂像一只鳥一樣,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飛來飛去。
其實,寫出小說的真實來,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容易。說難,是因為這個社會,說真話,還可能會吃苦頭,還可能沒有好日子過。說容易,是因為如果你不想著去討好一些人,不想著為自己謀利益,而是把良知作為創作的原則去遵守,你寫出的小說,肯定就會真實。
只要真實,并不一定會是篇好小說,但一篇小說,如果不真實,那么這篇小說,一定不會是篇好小說,至少我是這么以為的。
※ 董立勃,當代著名作家,著有《白豆》《米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