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世界觀,我的文學標準和尺度,都是外國文學作品給的。
對于外國作家,中國的讀者一向是有一種“全球化”的眼光,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一個外國文學的概念就可以概括。外國文學是一面巨大的書櫥,就在你面前,你像檢閱軍隊一樣瀏覽著它們。我讀得很亂,站在這個巨大的書櫥前,不經意地抽出一本,又抽出一本,用的是螞蟻啃骨頭的精神。要說影響的話,可以分成自己開始寫作前后這么兩段,時間不同,影響也不同。
中國現代的小說家,是喝外國小說的奶長大的。我開始接受外國作家影響很早,這種影響分為自發性的起初階段和功利性閱讀兩個階段。
雨果和高爾基可以算初級階段,都是在讀中學的時候,印象很深的就是《笑面人》和《九三年》,我對《九三年》簡直是如癡如醉。現在想起來都很好笑,一邊流眼淚,一邊在抄。在這個自發閱讀階段,我想書對人的影響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道德文字,它讓你產生一種崇高感。在中學時代,有些作品是特別有魅力的,譬如說《牛虻》,譬如《復活》。看了《復活》以后,你會產生一種犯罪感,你會發現人原來是天生有罪的,然后你就會產生贖罪的要求。除了道德,故事好也是很吸引人的。類似《基督山伯爵》這種傳奇性的故事,我很入迷。包括《第七個十字架》等,這樣故事性強的作品我讀過一大批。此外還有名著情結,名著大多是在比我懂一些的人指導下看的。比如我祖父說《戰爭與和平》好啊,而后我就會去看《戰爭與和平》,說巴爾扎克好,我也會去看。像這樣的閱讀,也能得到樂趣,因為人總有“向上”之心,總要武裝自己嘛。
功利性的閱讀是在上大學以后。對我寫作產生最大影響的是海明威。當我的外語能讀一些原著的時候,最初讀的就是《喪鐘為誰而鳴》。我最初寫小說,有不少地方都是模仿海明威,包括一開始瞎寫的一組小說,都用一個人名,這就是學海明威,“狄克·亞當斯”的故事讓我獲益匪淺。海明威讓我明白,話得一句一句地說。他的小說還提供了許多尺度。葉三午曾對我說過,你看海明威,什么都說了,什么都沒寫,這話我印象很深。后來我漸漸地不喜歡海明威了,但作為啟蒙,作為寫作方面的老師,他給我的影響要超過其他所有作家。他是給你的寫作打底子,教你如何行文,如何點題。
對我的寫作影響較大的還有索爾·貝婁和辛格。一個喜歡閱讀的人,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特別是已開始寫點東西,我已經知道一些寫作的甘苦,與過去讀小說的態度有點不一樣。過去狼吞虎咽,現在知道品味。讀辛格大概是大學二三年級,還記得當時讀過他的一個短篇《女巫》,不知為什么,后來他的集子里都沒收這篇。我對他的作品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注意搜集的,譯文真不算少,我記得的有《卡夫卡的朋友》《盧布林的魔術師》《童愛》……只要有他的作品,肯定要買,總共看了有一百萬字。索爾·貝婁也是必須要看的作家,《赫索格》《掛起來的人》 《洪堡的禮物》等。
我很喜歡福克納,可他是個很“可惡”的作家,因為讀了他,我就對海明威“忘恩負義”。福克納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看了不下二十遍,讓我覺得閱讀有時候就像學書法。除了福克納,馬爾克斯算是對我具有“長效”意義的。他的《百年孤獨》,讀十遍都是必要的。因為要搞懂中間的兩個體系,就很要費點腦筋,像要弄明白《紅樓夢》的譜系一樣,不下功夫還真不行。《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我都讀得很細,這兩部書的結構在我腦子里非常清晰。
我早就接觸過博爾赫斯,那時他并不火爆,后來一直有意識地保持距離,原因是出現了那么多的模仿者,我不該再湊那份熱鬧。從短篇小說來講,博爾赫斯無可挑剔。怎么說呢,寫短篇我愿意跳開莫泊桑,盡管莫泊桑不管怎么說在短篇上算是一個里程碑,但我愿意從他這兒跳開。
讀了這些人的名著,人家會問我,那寫作不就成了模仿?我認為,與其說是模仿,不如說是在反模仿。絕對不能像他們那樣寫。博爾赫斯的東西可以當課本一樣讀,讀了不知道遺忘,就會出事。我讀到那些克隆小說就忍不住會心一笑,有些人,自己明明是在做小偷,卻自以為最好,最有來頭。這些人都以為小說只有一種寫法。
閱讀和寫作受影響是兩回事。寫作的游戲規則一定是這樣,最喜歡的東西一定要回避。福克納的最大好處就是他給你一種啟迪,他告訴你可以不要考慮好讀還是難讀。你得自己去悟。
※ 葉兆言,當代著名作家,著有《夜泊秦淮》《馬文的戰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