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談到新世紀左翼文學思潮、新世紀鄉村小說就會提到羅偉章。他為讀者塑造了大量鮮活的新世紀農民形象。關注新世紀農民文化身份、呈現疼痛的鄉村景象成為他小說書寫的重心。他在中篇小說《變臉》中寫到農村出身的小包工頭陳太學。作者將這一形象置于由村而城的現代化之旅,通過城鄉互為鏡像關注農民身份的裂變,剖析新世紀農民內在的疼痛。為了兒子的前途,為了徹底改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命,陳太學在城市苦熬著,一心希望兒子能通過考大學脫掉農民的皮,從而出人頭地,但兒子卻不是讀書的料。陳太學雖然是“手下的工人從沒超過十五個”的小包工頭,但并沒有收獲到現代都市成功人士的喜悅之情,相反,他卻頻繁地陷入到對個人身份認同、尊嚴維護以及道德堅守的考驗中。為了攬活,他必須低三下四地請年齡可以當他兒子的張經理吃飯,為客人要求的性消費買單,在陪打麻將中有技巧地故意輸錢,為張經理包養情人買單,一次消費甚至相當于他在老家刨地時好些年的收入。最主要陳太學在一次次的奴顏婢膝、違心屈辱的經歷讓人充滿同情和無奈,甚至讓人不忍心批判;而另一方面,陳太學又逐步學會了對手下那些累吐了血的農民工手狠一些,對建筑施工區的拆遷戶心硬一點。最終,曾經的老實巴交、心地善良的鄉村農民陳太學在對權力的追逐中一步一步變成了城市中麻木兇狠的陳老板,而“那些除了流血流汗就別無出路的人們,給了他財富和尊嚴,還讓他嘗到了權力的滋味。”一個農民由鄉而城的空間轉換,更是其內在精神世界、文化身份的“變臉”歷程。
變臉本來是川劇的一個絕活,羅偉章之所以選它作為小說的題目,或許至少隱含了如下意味:首先,鄉村人為了“融入”到城市中不得不改變自己,強調的是“變臉”;其次,只有“變臉”才能成功,強調的是“絕活”。小說因此提出這樣的問題,在城鄉的身份轉換過程中,是否必須以尊嚴、良知、道德等的犧牲為代價?或者說,“變臉”是否是外來者順利進入鏡像之城并取得成功的惟一通行證?在融入城市的過程中,陳太學經受著身份認同的考驗,不惜犧牲自己的良知、尊嚴與道德來實現鄉城身份的轉變。小說通過一個民工轉變為小老板的故事,揭示了農民身份認同的焦慮以及身份轉變的艱難與可能性。
顯然,在由鄉而城的現代化進程中,十七年農民作為主人公、新時期農民作為改革者的文化身份已經消弭了。同時當下社會不再是由鄉村而是由城市父權掌控的時候。并且這種悲劇從現代開啟以來就以各種方式得以會延續。這種悲劇其實也是當下鄉村的悲劇,是以城市作為現代化鏡像的悲劇。從現代性敘事開始之時,反對強權壓迫,尊重差異發展成為現代性的應有之義,和自由、平等、科學一樣,成為現代思想的重要內容。然而在現實發展中,這種差異往往成為二元對立的制度結構性差異的源頭,而這種二元對立的結構本身就蘊含著極大的不平等,意味著前者身份的含混和命運的悲慘。結果,在民族國家的外部,全球化就成為西方化;在民族國家的內部,現代化就成為城市化。在這種單一化和同質化的敘事背后,是強權勢力對弱勢群體的規訓與壓迫,是弱勢群體在文化傳統和精神世界上的犧牲和損害。因此,陳太學的“變臉”就有了某種必然性,他內心撕裂的歷程也只是制度性命運的復制而已。
《變臉》中城市權貴張保國這個今天的城里人,也不過是昔日“變臉”后的鄉下人。于是小說原本敘述城鄉對立的鄉土敘事,立刻變成了城鄉一體的社會敘事。農民的身份焦慮也就馬上變成“鄉土中國”在全球化敘事中的整體焦慮。許多農民/農民工因為或土地的丟失、身體的失重或家園的喪失而引起“身份迷失”,這正是新世紀鄉村小說觀照的重心。這當然也是羅偉章小說的重點。然而,據此認為鄉村小說對新世紀農民“身份迷失”的當代性描寫僅僅醉心于問題的表現,癡迷于苦難的書寫則是對新世紀鄉村小說的簡單膚淺理解。當我們看到拋棄了傳統倫理約束,日益走向衰落頹廢的鄉村時,我們是否會思考當下城市的命運呢?在現代性的敘事中,當代中國如何才能擺脫昔日資本主義社會充滿罪惡的原始積累模式?怎樣才能實現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和諧穩定與共同富裕的理想呢?這樣新世紀農民身份的當代性書寫就有了某些寓言性的特征,同時這種當代性書寫就有了現實針對性和普遍意義。而這些都是陳太學這一形象留給我們的思考。
陳國和,男,文學評論家,現居湖北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