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之緣

戴玉是一種緣，戴上這只卻不選中另一只，全憑心靈的契約。

當冰凝的翠玉手鐲套在我手上，那一抹澄澈的水靈，足以讓我心底開花，它將成為記憶河流中漂浮的一只小船。

十幾年前，女子戴玉鐲不算時尚，我卻不忍拒絕母親的好意而戴上第一只翡翠玉鐲。我想，母親要我戴玉，一定與她曾經(jīng)痛失的一只陪嫁玉鐲的情結(jié)有關(guān)。那可是一只帶著家族的傳承和母親體溫的祖母綠翡翠玉鐲啊，通透潤澤，凝碧無暇?！八那濉边\動時被當做“四舊”連同四大名著一道破除。因玉鐲的口子較小，硬捋不下來，母親只得當眾閉上眼睛把手伸出，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任工作人員用鐵錘把玉鐲敲斷、裂成幾塊斷玉，最后徹底敲成碎屑，翠玉開花，花瓣四濺，混為塵土，沾著血絲，染紅母親的雙眼。

我從小就時常聽母親念叨那塊心肝寶貝似的玉，我本以為玉鐲無非是裝飾品，可有可無，就像換時裝，其實不然。從戴上玉鐲的第一天起，難免萌生莫名的牽掛。如果所帶之玉非同尋常，凝結(jié)著愛、凝結(jié)著祝福，就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我戴的第一只翡翠玉，是母親從親戚那兒買來的緬甸玉，顯翠綠色，一縷剔透的晶瑩，冰清玉潔。母親說:“這只玉鐲有點像她陪嫁的那只”，不過世間的美玉可遇不可求，有一而無再，說起來的確來之不易!當時房屋未建，蝸居陋室，買菜要等傍晚收市時才去撿便宜貨，衣服買的是地攤貨，每月從牙縫里擠出一點儲蓄，按理沒有閑錢買什么金和玉。母親勸我買玉鐲，我說買就買吧。那時在雜志首次發(fā)表散文收到微薄的稿酬，我的心情就像新氣球充了氣，有了飛翔的心思，像貧瘠的土地長出了一縷希望，我想把稿費花得意義非凡，何用?先墊支，以后再賺稿費彌補“財政赤字”，在猶豫間把玉鐲買回家獎賞自己，作為紀念。買回來卻舍不得戴。收藏了幾年，有空掀開包著的紅緞，小心翼翼拿出來玩賞，后來要到福州讀書，臨出門，手指并攏，沾上洗潔精，心底有些緊張，讓老公幫我戴玉鐲。

戴著玉鐲，就像有了愛的保險，親人就在身邊。那時還在福州讀書，聽課累了，就凝視著這只玉鐲，甚至移到嘴邊悄悄吻它;夜晚躺在床上，把手高高抬起，逆著燈光，看玉鐲里像條流淌著的小河，里面的飄動的玉絮像小魚蝦在游動;夏天的時候，拿著玉鐲在臉上“冰一下”，像喝了清涼的甜甜的蜜。如果不小心磕碰著了，就像撞到我的心一樣的痛，摩挲著她，拿到聚光燈下看看有沒有受損，像細心的母親對待孩子一樣，每一個細微的成長痕跡都清清楚楚。

不知不覺間，玉鐲伴隨我度過羈旅的孤單歲月，我甚至把它當做護身符。因為曾聽老前輩說:“戴玉能蔭身，當人發(fā)生意外比如摔倒什么的，玉鐲壞了，人卻可能無恙!”可是她竟然意外毀于一旦。

當時我到醫(yī)院探望身患絕癥的同窗摯友，走過病戶煮飯的簡易廚房邊，踩到地上流的米漿，身子向后倒下，手先著地，玉鐲斷裂成三節(jié)，真的成了護身符。我撿起斷玉碎片，頭暈心里慌，像命運的保險線被狂風扯斷一樣。好在玉鐲畢竟是心上物也是身外物，花錢可買到，可是買玉也要有緣，比如朋友、熟人、親戚等等那兒買，從熟人那兒買第二只，可是，總覺得不如第一只玉鐲通透漂亮，后來在不經(jīng)意間又把它磕碰了一個縫，看了礙眼，又得再換第三只，戴不了多久，又換另一只。除了第一只玉鐲讓我感到厚重、玉潔，牽掛，其余的幾只感覺已經(jīng)相當麻木，換玉鐲就像換時裝，花錢、費心，卻不知何時才令自己滿意!聽說“黃金有價玉無價，藏金不如藏玉”，老是癡心夢想買到奇貨可居之物。

然而，從老家到外地旅游，竟然一無所獲，不僅如此，還讓我在磕磕碰碰中恍然大悟!在香港、珠海、北京等旅游商場，玉價高昂，玉器造型精美，但顯得虛無飄渺，亦真亦幻。我每到一處，都要在玉器柜前呆著，裝著很想買的樣子，從中聽賣玉小姐的“金玉良言”，學點兒常識，雖有玉石文化專著，可是在琳瑯的玉專柜前怎能對號入座?對于玉器的產(chǎn)地緬甸、新疆、云南?還是玉石屬于A貨?B貨?

第四只玉鐲在熟人那兒買的，沒想到買的是“B”貨，本想找到店主老板娘算賬，精明的她伸出鑲著玉的戒指讓我猜?我擴大十倍價地說:值“三千”元，她竟然說是“三萬”!一位太太戴著一只貌似尋常的玉鐲，我心里估價“幾百”，幸虧沒有冒失問她，從側(cè)面聽到的是“十一萬九千”。哇!找玉鐲就像未嫁女子挑選對象，老是從中挑出或大或小的瑕疵。要找到一個如意之玉，就像打入冷宮的老宮女想見皇帝一樣，玉的品種繁多，可謂之“千樣瑪瑙萬樣玉”。識玉如識人，僅憑外表很難看透廬山真面目。

十幾年了，自從第一只心愛之玉天意難違而失卻，尋尋覓覓，沒少花心思，沒少花錢，現(xiàn)在戴著的玉鐲還是不滿意，其實不戴玉鐲又何妨?可是，玉，就像扎了根的千年老樹，狂風刮不走它，心里捋不下她。面對一只只棄之可惜，留著無收藏價值的玉鐲，卻有絲絲縷縷的痕跡在心頭。我終于深切理解母親為何念念不忘那只翡翠玉鐲，那可是一只祖?zhèn)髦锇　?/p>

費心費神費錢找如意之玉，我是否過于講究金玉其表呢?我還會一直尋找下去嗎?

前些日子，偶爾光顧玉店，見一塊心型翡翠玉佩，回家查閱電腦，對號入座，討價還價，最后買下。剛買十分高興，過不了幾天又感到心中無底，說不準真?zhèn)?，也沒勇氣拿去請人鑒定，別人問我，我故作高深笑而未答!這回交了高價學費，竟然心疼那些血汗錢了。嗨!在自己陌生的領(lǐng)域奢望種豆得豆多不容易呀!這么多年坐冷板凳賺取的微薄稿酬貼進去還不夠，簡直一無所獲!心愛的玉!討厭的玉!是伴隨人生之旅占據(jù)心靈一隅的頑石!幾夜失眠，輾轉(zhuǎn)思慮。深夜里，再次拉開抽屜，看看那些曾經(jīng)伴隨我度過分分秒秒的玉，靜默地等待歲月的淘汰，就像穿過的一件舊時裝，除了證明我曾經(jīng)的“無知”與虛榮，別無它用。我一件一件地拿到燈下照，每只玉鐲像被打入冷宮的宮女一樣面上黯然無光。她們命運的潮起潮落，榮辱毀譽具寫于歲月的支票上。

我想起了“和氏璧”，也想起了許多自古以來關(guān)于玉的傳說，因為“美玉”而發(fā)生的血腥火拼，想起許多“玉”的命運。母親戴的寶貝玉鐲，在心中的價值難于估量，說毀就毀了。我的第一只玉鐲堪稱心愛之物，不也在片刻間成了記憶的碎片?人世間許多人與人的緣分，其實也如翡翠，再珍奇的寶玉，也需要無比小心地呵護，就算萬分細心，還可能因為“天意”難違的宿命而損毀，人生之緣恰如翡翠之緣，得之不易，毀之不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