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個世紀的前數十年,中國學術界人才輩出,群星燦爛,頗有些類似于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盛況。而近幾十年,世事紛擾,云山阻隔,雖然心向往之,但那個時候的情形,我們看著已經有些模糊了。岳南君近年于此則頗為用力,他從歷史陳跡中披沙揀金,提要鉤玄,所獲甚多,先有《陳寅恪與傅斯年》問世,近日又推出《從蔡元培到胡適——中研院那些人和事》一書,使我輩讀者因此可以窺見那個時代學術精英的音容笑貌和學養德行。
不久前,曾有所謂“錢學森之問”在社會上廣為流傳。據說,錢學森先生辭世之前曾留下一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并由此感嘆:回過頭來看,這么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讀著岳南筆下中研院的那些人和事,總是想起錢學森的這一問。說起來確實讓人感到困惑不已,就是那樣一個時局動蕩不安,國家貧弱不堪,軍閥刀兵不息,外寇侵略不止的時代,卻幾乎在所有的領域都矗立起一座座高峰,至今仍然是不可逾越的。
盡管岳南寫作此書并沒有要給“錢學森之問”一個答案的意思,但他的講述還是給讀者帶來很多聯想和啟發,使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推動這些山峰崛起的內在力量;也許我們現在還不能準確而全面地描述這種力量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們已經感覺到了它的存在。
作者要寫中研院那些人和事,不能不從他們的前輩學人寫起。這倒并非因為蔡元培和胡適曾先后出任該院的院長,更重要的是,只有從前輩學人的身上,我們才能找到中研院那些人和事的精神血脈,才能了解山峰所以為山峰,星辰所以為星辰的原因。所以,他不僅要從蔡元培寫到胡適之,而且,一定要寫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一定要寫李濟、陶孟和、葉企孫、傅斯年。
在這里,作者更多地寫了梁思永、吳金鼎、夏鼐、董作賓這些年輕的中堅力量,寫了他們的成長、成熟和凋零。我這里也只能以一個人,即梁思永為例,發一點關于“錢學森之問”的小小感慨。
梁思永是梁啟超的次子,比長子梁思成小四歲。1915年他與梁思成一同進入北京清華學校讀書,1923年夏天,從清華學校畢業,考取哈佛大學,主攻考古及人類學。梁思永選擇此一專業作為終生的學術方向,首先是受到了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梁啟超甚至有過這樣的想法,希望梁思永學成之后能留在他的身邊做助手,因為,“我做的中國史非一人之力所能成”,在這件事上,他很需要兒子的幫助。不過,梁啟超并不是個“自私”的父親,為兒子的前途考慮,也為中國考古事業的未來考慮,他還是積極地幫助梁思永開辟自己的學術道路,一有機會,就積極地為兒子努力爭取。梁思永學成歸來,進入中研院史語所,就得益于梁啟超向李濟的推薦。
這當然不是最重要的。梁思永之所以為梁思永,他之所以作為一位學術巨人、一個無與倫比的考古學家,而不是郭沫若題在先生墓碑上的那一行字“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長”——而被人尊敬,是和梁啟超的家教分不開的。而梁啟超的家教絕不同于當今早已泛濫成災的,所謂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家教,他沒有這么功利和短視,而是秉承了中國傳統教育求道樹人的更加高遠和宏闊的追求。所以,他絕不滿足于僅僅看到孩子學業上的成功。他說:“誠然,知識在人生地位上,也是非常緊要,我從來并未將他看輕。不過,若是偏重知識,而輕忽其他人生重要之部,也是不行的?!?他提醒大家:“近來國中青年界很習聞的一句話,就是‘智識饑荒’,卻不曉得還有一個頂要緊的‘精神饑荒’在那邊。”而后者的危害卻大大地超過了前者,而更可怕的是,對于這種危害,人們“多不自知”。人們“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識才是有用,茍無精神生活的人,為社會計,為個人計,都是知識少裝一點為好?!?他更不希望孩子把求學當做一塊敲門磚,一旦門被敲開了,磚也就成了無用的東西。梁思成曾經問他“有用”與“無用”的區別,他用李白、杜甫與姚崇、宋璟的例子來比較,問道:他們對于國家的貢獻誰更多一些呢?他說:“以中國文化史及全人類文化史起見,姚、宋之有無,算不得什么事。若沒有了李、杜,試問歷史減色多少呢?我也并不是要人人都做李、杜,不做姚、宋。要之,要各人自審其性之所近何如,人人發揮其個性之特長,以靖獻于社會,人才經濟莫過于此?!?/p>
說到這里,我想,我們先不必探求更遠的、我們力所不及的高等教育或教育體制,僅以我們自身而言,應當如何回答“錢學森之問”呢?這是每一個人都應該認真思考的。盡管我們每一個人又絕非獨立的個人,而始終生活在體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