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生在上海,從小讀經史子集,以君子“慎獨”之道要求自己,修身自省,訥于言,一生都保持溫潤如玉的君子之風。
1915年,他在清華上學的時候,成立清華校史上的第一個學生團體——科學會。
1918年,他留學美國,后來在哈佛讀博士,導師是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布里奇曼。
他的第一個研究課題,是用X射線短波極限法精確測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他的實驗結果被國際科學界公認為當時最精確的h值。這一數值被國際物理學界沿用達十六年之久。這一年他二十三歲。
1924年回國后,他歷任東南大學副教授,清華大學教授、物理系主任和理學院院長。
他是中國物理學會的創建人之一,曾任中國物理學會會長。
他做事不求收獲,只用心耕耘,在當年滿地焦土上栽下桃李無數:李政道,錢學森,錢三強,王淦昌,華羅庚……
1950年3月,根據新中國中央人民政府指令,他出任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校長),主持全校工作。但很快便在一系列“思想改造”運動后,在一片喊打聲中被趕下臺來。
接著他卷入了一宗離奇的特務案中,深陷其中自拔不出。
“呂正操案”牽出“小人物”熊大縝
當年,隨著清華三個學院并入北大,葉企孫被調入北大物理系作為一名普通教授開始登臺講授《光學》等基礎課程。這個時候,已沒有多少人感覺到這位頭發漸白的老人乃是中國物理學界的一代宗師。直到許多年后,人們才忽然憶起,墓木已拱的葉企孫原來是中國“兩彈一星之祖”,才曉得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之際,在二十三位獲得“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的科學家中,有九位是他的學生,兩位是他學生的學生,另外還有兩位的事業與他有著密切的關系。
接著,“文革”爆發,中國的開國上將、時任鐵道部部長的呂正操遭到關押,中央軍委成立專案組審查呂的問題。由于呂正操被關押牽涉到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小人物”熊大縝,又由于熊大縝的關系,使僥幸躲過了一系列政治運動的葉企孫受到株連。于是,葉企孫的厄運到來了。
熊大縝1913年生于上海新閘路一個書香之家,1931年由北師大附中考入清華大學,次年入物理系聽葉企孫的課程。熊的英俊、聰明與善解人意,很快受到葉的注意。因熊與葉同操滬語,相互間又增添了幾分親密。從1933年到1936年的四年間,每年暑假,葉都帶熊到外地“游歷山水”,開闊眼界。1935年夏,熊從清華物理系畢業,其畢業論文是葉指導的《紅外光照相術》。在葉的推薦下,熊于同年秋留校任助教,并作為葉的助手住進尚是獨身的葉企孫家中,師生情誼甚篤。葉企孫終身未娶,唯與學生親厚。而與熊大縝的師生情可算是他一生中最深的一段感情,他們在那幾年里幾乎相依為命。
他最喜愛的學生要去抗日
1937年,盧溝橋事變,平津淪陷,葉企孫于8月中旬隨清華大學師生秘密赴天津準備轉道南下。就在等船的時候,葉得了副傷寒癥,不得不住進天津醫院治療。在治療期間,他得到了時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從南京拍來的密電,令他在天津留守,組織部分人員負責接待經天津轉道南方的清華大學教職員工。葉服從了這一決定,并于10月初出院后移住在天津“清華同學會”辦公處,一邊療養,一邊主持接待事宜。熊大縝作為葉的助手隨侍左右,并出面署理食宿接待、買船票、送站等繁瑣事務。舊歷年過后,清華教職工大部分已經南下,葉的留守已無必要,遂準備赴長沙。正在這時,又聽到已遷長沙的清華、北大、南開等組成的臨時大學欲再遷昆明,葉決定稍緩行動,以便不經長沙而直達昆明。就在這個滯留的空隙,一個決定葉、熊二人命運的意外且有幾分詭異的事件發生了。
1938年3月的一天,熊大縝突然對葉企孫說:“我要到冀中區去,幫助那里的人們進行武裝抗日,那里需要科技人員幫助。”
葉聽罷有些吃驚,便問:“是誰介紹你去的?”
熊答道:“是一位姓黃的,事情緊急,我這幾天就要動身。”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葉在后來的交代材料中說:“吾是不贊成他去的,但因事關抗日,吾無法極力阻止,也沒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幾天后,他動身了。吾只送他到同學會門口,沒有看到帶路的人。”
他明知這學生在河北沒有相熟的人,又沒有政治經驗,但是國難當頭,他只能送他去。熊走后,他曾“約有十余天,神思郁郁,心緒茫然,每日只能靜坐室中,讀些英文小說,自求鎮定下來”。
他在后方幫助并支持學生抗日
到了這年的端午節,熊大縝與一位北平工學院的畢業生結伴來到天津找葉企孫。師生見面,葉才得知熊到冀中后,在呂正操麾下的后勤部門工作。
呂正操時任八路軍第三縱隊司令員兼冀中軍區司令員、冀中區總指揮部副總指揮、晉綏軍區司令員等要職,率部在冀中地區與日軍展開游擊戰,創建了共產黨領導的第一塊平原抗日根據地。
當時的冀中軍區極需武器彈藥特別是無線電收發設備。熊大縝安全到達預定地點后,很快被任命為冀中軍區供給部部長,并著手籌建技術研究社,開展烈性炸藥、地雷、雷管等研制工作,以炸毀從北平到滄州、石家莊一線的鐵路,切斷日敵的交通大動脈。同時研究、安裝短波通訊工具,以保證軍事通訊的暢通。要完成這一工作,就需要購買材料和尋找相關的技術人才,于是熊大縝于1938年的端午節來到天津尋求恩師葉企孫的幫助。
師生相見,自是一番親熱交談。當熊大縝談了自己的情況與受領的任務后,葉很為熊的處境擔心,他說過:“縝弟去冀中任供給部長時,予即以為彼在區中無可靠的、素來相熟的、而且有見識的朋友,而即應此重任,恐無好果。”葉企孫此言,不失為上海人的精明與幾度主持清華校務“過來人”的經驗之談。后來的事實不幸被言中,不僅熊本人不久丟掉了性命,被他招去的師生與朋友也慘遭厄運。這是后話。
在當時的形勢下,葉企孫知道自己不能阻止熊大縝的人生選擇和工作計劃。他唯一能安慰的一點,是他能夠利用自己留津的空隙秘密幫助自己的學生在后方搜購一些雷管、炸藥等軍用物資。同時按熊的要求,他先后介紹了汪德熙、李廣信、閻裕昌、胡大佛等清華師生、職工和平津高校的畢業生去冀中軍區參加了“技術研究社”,開展各種軍火、通訊設備的研制工作。
熊大縝得到了葉企孫推薦的人才與購買的材料后回到部隊,在制造炸藥的同時,又用土辦法、土設備成功地研制出了合格的槍炮彈藥。1938年9月,熊大縝等幾位技術人員與官兵一起,在平漢鐵路保定方順橋附近埋設了由“技術研究社”研制的TNT藥性地雷,將駛來的日軍機車車頭炸得粉碎。自此,這種含TNT烈性炸藥的地雷在冀中平原廣泛應用,日軍聞之喪膽,吃盡了苦頭。
他喜愛的學生被秘密逮捕,慘遭石塊砸死
1939年9月,晉察冀軍區鋤奸部懷疑熊大縝等知識分子是天津國民黨特務機關——“天津黨政軍聯絡辦事處”(按:據中共黨史資料顯示,該辦事處是抗戰初期,根據中共的指示,由國共兩黨共同商定建立的統一戰線的秘密組織)派到冀中軍區的C.C.系特務、漢奸,在未經過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批準的情況下,就通過冀中軍區鋤奸部擅自將熊大縝及一百八十余名來自清華及全國其他高校的青年知識分子秘密逮捕。這批人“有押入邊區政府者,有押送延安受訓者”。被押解者全部手銬腳鐐,遭到刑訊逼供,殘酷折磨。呂正操雖是冀中軍區司令員,但他原是張學良的副官,剛加入共產黨不久,對于上級派來的鋤奸部所做的一切事情無權過問,因而眼看著熊氏等青年知識分子被捕卻無力施以援手。
在熊大縝等“技術社”人員被關押、審訊期間,由于沒有科技人才制造武器彈藥用于抗戰中的消耗補給,導致冀中軍區官兵在一個時期內只能手拿空槍,用秸稈塞在彈袋里假裝子彈與敵人作戰、周旋,緊急時只能用拼刺刀的方式與敵肉搏,死傷慘重。當這一悲劇性的秘密被敵人知曉后,連徒手的漢奸都難以嚇得住,結果引來了敵偽軍的猖狂進攻和掃蕩,冀中平原抗日根據地受到從未有過的重創。
就在這個時刻,葉企孫已離開天津抵達昆明,并在西南聯大開始了特種事業的研究生涯。時在重慶的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朱家驊,通過天津“黨政軍聯絡辦事處”得知這一不幸消息,立即給昆明的葉企孫拍發急電,謂熊“生死莫卜”。葉接電后速給朱回信,請朱設法予以營救。與此同時,葉還聯系到與中共人物親近的陶孟和,請其設法向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周恩來反映,幫助營救。這年7月,日軍開始趁呂正操部武器彈藥供給不足的空隙,展開對冀中抗日根據地的大規模掃蕩,呂部力不能敵,被迫進行戰略轉移。當時熊由冀中軍區鋤奸部看押,在轉移途中,為防熊大縝逃跑,他們惡念頓生,殺機畢露。在一番密謀后,鋤奸部一負責看押的頭目親自找來一塊石頭,將熊大縝引入一塊高粱地,舉起石塊從背后猛擊頭部數下。熊當場鮮血噴濺,腦漿迸裂,倒地斃命,鋤奸部人員棄尸而去。
1940年1月23日,朱家驊在接到國民黨天津市執行委員許惠東對熊大縝等人被捕事件的密報,以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組織部的名義致函國民政府行政院,提出解決意見。當時朱尚不知熊已被秘密處死,函文稱:“其中張方(按:燕大化學系畢業生,由熊引薦到冀中軍區技術研究社制造炸藥、雷管等)受刑最慘,四肢全斷;其次為熊君及李琳,殊乘聽聞。查熊君純系熱誠愛國抗日青年,其一切均為惠所深知。若誣為漢奸,實為不倫。務祈嚴飭邊區政府,迅即釋放,并嚴予制止,嗣后不再發生此類事件等事情。”此函由國民政府行政院轉報蔣介石,蔣迅速作出指示:“轉電朱(德)彭(德懷)兩總副司令查明、釋放。”在國民黨政府和蔣介石的壓力,以及延安中共高層指示下,“四肢全斷”的張方等人得以釋放,僥幸撿了一條性命,而熊大縝卻未等到這一天即命赴黃泉,成為冤死之鬼。
“呂正操專案組” 將他作為國民黨C.C.特務逮捕
新中國成立后,葉企孫一直為熊大縝的冤案奔走呼號,尋找為其平反昭雪的機會。殊料冤案未昭,自己卻又橫遭禍端。“文革”開始不久,葉同其他教授一樣,作為“黑幫”和“反動學術權威”外加“反革命分子”,被北大紅衛兵抄家、揪斗、關押、站“斗鬼臺”、送“黑幫勞改隊”改造。
后來,隨著原東北軍出身的將領張學思(張學良胞弟)、呂正操等相繼被逮捕、關押,熊大縝再度“死尸復活,幽靈突現”,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
1968年4月, “呂正操專案組”將葉企孫作為國民黨C.C.特務逮捕、送入大牢關押起來,進行無休止的審訊,令其交代與熊的關系和自己從事的特務活動。在押期間,“專案組”進行了大量的“內查外調”,除葉本人外,曾對眾多人員包括許多知名人士如翁文灝、馮友蘭、趙訪熊、戴世光、何成鈞、周仁、周同慶、吳澤霖,以及清華大學秘書長沈履、原清華庶務科長畢正宣等進行調查、審問。一時間,搞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凡與葉企孫熟悉的朋友、同事皆處在驚慌恐怖之中。
在威逼恐嚇下,有的被審問者始終堅持了高尚的人格與文化良知,據以事實相告。而另有部分人出于各自的目的,信口開河,甚至有些神經質地胡言亂語,使本來并不復雜的一個案件,變得撲朔迷離,難辨真偽,最后導致許多人卷入案中蒙受不白之冤。
如清華大學一位中層行政干部在專案組單獨調查、審問時,“揭發交代”說:“中統(特務組織)在清華,梅貽琦、吳澤霖、沈履、葉企孫、戴世光等人是領導核心。梅貽琦總其全權,在北平由國民黨市黨部情報組直接領導。”又說,“清華的幾個院長如馮友蘭、陳岱孫、湯佩松等人都是中統分子……在清華反動組織‘中統’骨干分子的分工,據我所了解的是,沈履負責職工方面的工作;戴世光負責學生方面;吳澤霖負責教師方面的。沈履在一次談話中還說到過葉在校內監視進步教師的一些活動。”等等。
面對這位清華中層干部的口供,專案組一次又一次地找相關人員進行調查、審問。當調查到被“揭發”的戴世光時,戴回答說:“我沒有聽說過清華有什么‘中統’組織,我想,‘中統’大概是指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務組織,而不是國民黨時代的‘中國統計學會’。我參加過中國統計學會,是會員,但清華沒有統計分會。葉企孫沒有、也不會參加中國統計學會。”
他落入“神通廣大”的紅衛兵小將們手中
如此往復地調查、審訊,葉企孫在獄中反復解說、回憶、爭辯、檢討、坦白、認罪,在極度惶恐、無休止的坦白交代與花樣百出的折磨中,葉企孫的身體狀況急劇下降,即將斃于獄中。他在獄中一年半,看過提審記錄的黃延復說,他所有的話,其實只有一句:“我是科學家,我是老實的,我不說假話。”
此時的專案組認為“葉證據不足,不能定特務”,但又不知如何處置,遂將情況上報。在周恩來的親自批示下,1969年年底,葉企孫被放出監獄。葉出獄后仍由北大紅衛兵組織繼續對其實行“隔離審查”。也就是說,專案組歷時一年半未能搞清的案情,將由“神通廣大”的紅衛兵小將們來完成。葉企孫出了監獄又步入地獄,從此落入紅衛兵的棍棒皮帶之下,經受更嚴酷的凌辱與折磨。經過一陣審查訊問和亂拳加亂棍的摔打錘煉,葉企孫神經紊亂,早前的“幻聽癥”再度復發。
早在葉入獄之前,葉就在紅衛兵組織無休止的揪斗批判中,神經錯亂。從葉的侄子、畢業于清華的物理學家葉銘漢被迫寫下的“揭發材料”中,可以看到葉企孫當時的“真實面目”:
今年(1967年)11月,反革命分子葉企孫被揪出,北大貼出打倒葉企孫的大字報,我去看了一下,才知道所謂的“抗日游擊”,實際上是反共反人民的特務活動。新北大公社的大字報說,校文革和新北大公社早就掌握了葉的材料,并曾上報中央文革,因案情嚴重,牽涉到很多人,所以沒有公布。葉曾對我說過,他的問題是歷史反革命性質,要等到下次人大后才能定案。葉又說,照案情他應該坐牢,也許是因為可以寬大處理,在監外執行,可以住在家中。今年2月初,有一次葉忽然說,井岡山開辦學習班,要他和崔雄昆去,他未去。因此井岡山電臺天天點名批判他。以后葉每次來我家都說一件事,并說他到王府井去,也可以聽到井岡山的廣播。還說有一種小聲的特殊廣播,是專門為他的。有時井岡山和新北大兩個電臺為他的問題而辯論……
對此,葉銘漢開始感到不合情理,后來才意識到是叔叔的神經出了問題。3月中旬,葉銘漢專門找到著名物理學家、北大副校長、“文革”中出任“井岡山兵團”第一任核心組組長,亦稱井岡山“寨主”的周培源,說明來意和葉企孫的反常舉動,并問“井岡山兵團”有沒有這種廣播。周與葉企孫是幾十年的老友,說沒有聽到這類廣播。葉銘漢對周培源說:“看來他是神經失常了,能否請你做些思想工作,跟他說井岡山電臺根本沒有這種廣播,是他自己的神經錯亂了,是幻覺。”周說“你跟他說說就行了”,沒有和葉企孫謀面。
當葉銘漢把周培源的話向叔叔轉告后,葉企孫并不相信。到了3月中旬,葉企孫又對侄子葉銘漢說,他的一舉一動井岡山都有反映(應),他喝一口茶,電臺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臺就叫他馬上回去等等。葉說,井岡山一定有一套類似雷達的偵察系統,可以看見他的一切行動。
侄子望著叔叔嚴肅、認真、驚恐和神秘兮兮的樣子,甚覺悲哀,說道:“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墻,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葉企孫根本不相信這位侄子的話,說:“到我家來聽就知道了,說不定現在就有這種‘雷達’。”
為了打破葉的幻覺,解除心中的恐懼,侄子到了叔叔單人居住的“家”中。葉企孫瞪大眼睛,神態嚴肅地說:“你注意聽,我現在喝一口茶,等一會兒馬上就會有廣播。”等了一會兒,葉銘漢告訴葉說根本沒有這回事兒,是幻覺。葉企孫說:“有,是你的耳朵聾,因此聽不見。”還說因為他的耳朵靈敏度高,所以聽到了。
過了幾天,葉企孫的一個老工友突然找到葉銘漢,說他覺得葉的神經有毛病了,并說葉這幾天常說,電臺廣播要他去中南海開會。有一天,葉忽然穿好衣服要出去,說廣播說在車庫上車。出去過了一會葉又回來,說廣播不讓他去了。
3月30日一清早,葉企孫又慌慌張張地跑到侄子葉銘漢家說,昨晚非常緊張,井岡山幾次敲鑼打鼓來找他,要結果他,幸好解放軍保護了他。又說,聽說科學院有人受傷了,聽廣播說,吳有訓受傷了,不知有無此事。侄子答道:“根本是你的神經有毛病,吳有訓好好的。”葉企孫不相信,和侄子一起到物理學家趙忠堯家說明來意并打聽真偽。趙說吳有訓現在好好的,恐怕是你聽錯了。葉企孫爭辯說沒有聽錯,如果錯了,那就是電臺的廣播講錯了。
葉企孫的神經錯亂癥隨著“文革”的深入漸漸“深入”得不能自拔,葉經常對葉銘漢說,電臺里對他的每一行動都有反應,一天到晚,隨便走到哪里,都有反應。同時經常聽到“井岡山和新北大公社兩個電臺時常辯論他和崔雄昆的問題,爭論誰是更大的特務。
在這樣的高壓和悲慘處境中,葉企孫又以“C.C.特務”的名義鋃鐺入獄。等他從獄中出來的時候,已身患重病: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兩腿腫脹得難以站立。偶爾走動,腰彎成九十度,似一根彎曲的枯木在風雨中搖晃。再后來,幻想癥加重,精神分裂,成了一個整日胡言亂語的瘋子。
(責任編輯/陳 思)
葉企孫: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
柴靜
自1969年底出獄始,葉企孫每月只能領五十元工資,吃飯穿衣皆不能足。1975年,葉企孫被解除“隔離審查”,但仍然“只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盡管葉已神經錯亂,但生理的需求與求生的本能,仍使他在懵懵懂懂中尋找活命的食物與精神的慰藉,當監管者放松警惕之時,葉便悄悄溜出家門,來到中關村一帶的小攤上討吃討喝,嘴里不住地嘟囔著別人很難聽懂的話語。由于一些科學研究部門進駐,這時中關村一帶已成為知識分子的聚居地,當時的中關村一帶,有不少人都看到過他,他穿著一雙幫裂頭缺的破棉鞋,有時到一家小攤上,向攤主伸手索要一兩個小蘋果,邊走邊嚼。
如果遇到學生模樣的人,他伸手說:“你有錢給我幾個。”所求不過三五元而已。觀者無不為之潸然。
后來他已經漸漸恢復一些神智,有一次錢三強在中關村的馬路上碰到他,“一看到老師呢,就馬上跑上去跟先生打招呼,表示關懷,先生一看到我來了,馬上就說,你趕快離開我,趕快躲開,以后你見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我遠遠的”。
錢三強當時是二機部的副部長,負責原子彈工程。
他的學生深知他的用意,“他知道這么重要的工作,最忌諱同那些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來往,他生怕錢三強因此遭到一些不幸”。
兩年后,在北大做教師的張之翔騎著自行車,在校外的一所公寓中找到了他。
張之翔說:“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張之翔啊,他說哦哦,坐坐。他坐在藤椅上,就給我看這個腿,兩個腿腫得很厲害,走不了路了。他也沒有牢騷,很平靜的。可是人已經不像個人形了。我也沒有多少好說的,我說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張之翔淚流滿面,“……我就離開了,以后再也沒有看到他。”
他的侄子說他從沒對任何人講過自己的悲慘經歷,“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歷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感嘆自己的人生”。
他只是經常坐在一張舊藤椅上,讀點古典詩詞或歷史書打發時光。
1977年1月13日,他去世。在生命的盡頭,錢臨照去看他時,他取出《宋書》來,翻到范曄寫的《獄中與甥侄書》中的一段:“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自此,他終于走完了最后一段凄苦悲涼的人生旅程,撒手歸天,默默告別了這個曾給予他歡樂與苦痛的紛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