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石出的枯水季節,柴家渡下游不遠的馬鞍灘,灘聲就吼起來。灘上灘下,江水落差兩三米之大,怎么不吼?
從小城腳下的長江北門沱出發,沿著一條腳板踩出的纖道,經過門檻灘、三浪江兩個灘口,方才迤邐抵達馬鞍灘腳下。巖石橫亙河床的馬鞍灘,是淯江百里航道,數得出的險灘之一。艙里的貨裝得太壓,或者纖夫人少力氣不濟,號子就持久地、一遍一遍地從野性的灘聲里迸發出來。
掙扎了半天,終于過灘,亢奮的船身也解脫也似的,一下子平靜下來。如果天色向晚,就會輕松地朝岸邊駛來。取下搭絆的纖索,在地面分開青草、蛇也似游走游入江水。后領江在船尾收纖了。靠岸歇了——前領江手持篙竿,撐著船插進船陣之中的空檔。
河岸上,一帶翠竹簇擁的的小街,叫做柴家渡。
從涼水井到渡口碼頭江邊,船只,以及在北門沱卸下了石灰煤炭、幾張疊在一起的炭筏子列成長陣,有船或者炭筏子要插進,有時檔口兩邊都要勞駕別人挪動——“挨一下”;靠穩了下洞竿,搭跳板,放桅桿。就連竹排、木排,被河邊一片安定之前的嘈雜紛攘摻和,也沒有了白天的落寞。
將艙上摞著的船篷,一領一領拉到船頭支起的架子上:船只就作昏昏欲睡的遲鈍樣子了。
柴家渡是小城北街之外,另一個熱鬧去處。北街么,毗連船桅林立的長江港口北門沱;柴家渡雖在城外,作為淯江港口,集散百里航道的人流物流,也自然繁榮興盛。一條小街,像模像樣,規模不亞于有的山區縣城。
兩家棧房,門前懸掛的檐燈兩側,照例寫著“向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從外地使包籮挑著貨色來,準備第二天一早進城的貨郎,挑長路擔子運輸鹽巴草紙的挑夫,常常要掌燈時分才嘎吱嘎吱挑著擔子趕來。也有以逸待勞的房客,比方青山老板。
做竹木生意,也叫做青山。怎么不是呢?一買就整座甚至幾座青山——買山林中某種規格的某種竹樹。談好了,雇請人上山通通砍伐,扛到河邊扎排流放出山來。
天黑下來不忙先投宿,小街也有可去之處。哪怕就三五家店鋪呢,蒼茫夜色之中,只要存在亮著燈火的公共場所,想象中也生出紛紜氣象!
除了賣燈籠火把葉子煙洋火的雜貨鋪,還有茶館酒店——亮油壺掛在柱頭上,燈焰發出昏黃的燈光;光亮衰減,稍遠就消失在黑暗中。人影幢幢,乍一看大有地下的、隱秘的意味。風波江上謀生的船夫水手,上岸來舍得為吃喝破費,話音粗野直白,任著性子狂放。音量也大,劃拳行令更是聲震屋瓦。
在茶館酒肆里盡興,或者興猶未盡的農人,在哪家鋪子里買了火把或者燈籠,點著了,高聲說著話,往西邊街口走去。他們的家,早已在哪片山影里熟睡了。至于船夫水手,要落枕睡覺就便當多了,從渡口的石級或者走涼水井石級下河去就是。所以,他們總要多坐些時候,碼頭上的小館,更是這些人與世俗生活聯絡的主要場所,還有份情感上的依戀。
小街的早晨,是在鳥聲中開始的。尤其是涼水井轉拐之后,街道沿著河岸而建,不過幾乎是半邊街:河岸一邊,少有街房而多竹林。涼水井街邊那棵黃桷樹,枝繁葉茂,將片街道街房遮得碧沉沉的。街口旁邊,叫做大石包的磐石上也有一棵,疏朗蒼郁。竹樹一多,雀鳥就多。
石板鋪砌的街道,從大石包旁邊斜斜地往前延伸。
臨街屋檐下,紅紙糊的檐燈、藍布的酒幌,零落不成陣勢,卻也營造出紛紜氣象。難怪民國三十一年(1942),江安縣設立警察局,下設兩個分駐所,其中一個就駐柴家渡!
一路走去,但見茶館酒店飯館干鮮雜貨鋪棧房糟房油房,都有,都在做著各自的生意。涼水井那一段不僅位置是小街的中心,而且還有著小街最大的棧房飯館,又是街道兩端去涼水井挑水的必經之地,因而人氣最旺。
是港口興起的街道,意象卻比港口豐富得多。
小街同城里的距離,畢竟是城里城外的差異,不是那兩三里路所能夠說明的。縣里上層的信息,到小街坊間多半已成傳聞。大家都是受眾,或者都是服從者,這就共有自覺邊緣的淡定平和。要說不同,也就是個得聞時間的早與遲;以訛傳訛是難免的。作為談資,有些失實不是太要緊。
既是這么樣一條小街,居民就有他自己的生計。
返程的船只和炭筏子,遠的有兩三天的路程。從糧食豆類干菜,到纖藤草鞋,一路上需要的物資,在小街店鋪里都能買到。商家主要做船上的生意。所以,如果有船在馬鞍灘掙灘硬是掙不上來,會有人當街站出來邀約,從涼水井下河邊去幫著拉一把。也許船老板,本來就是多年打交道的熟人呢。
做粗活的也不少,為船只竹筏挑抬下力裝卸。正是引車賣漿者流。更有挑著包籮“趕溜溜場”,賣油賣鹽巴膽巴賣瓜菜種子賣針頭線腦,做豆腐攪魔芋打草鞋編纖藤測字算命的。守著個船只竹筏來往的港口,弄船放排的,倒不是很多。這種擇業狀況讓人奇怪。
開店多是小店,做的小本生意;茶館飯店酒館,店堂里都不過幾張桌子。多數人住了手就住了口,所以終日勞碌。偶爾,哪兒的粉壁上、柱頭上,貼出一張巴掌大的紅紙,牽引行人的目光。走近了,可見上書蠅頭小楷:“天黃地綠,小兒夜哭;君子念過,睡到日出。”平頭百姓么,不由你不謙卑。日子與他人有關,與外界有關,個體須得節制忍讓。
畢竟地處通向外界的航道邊,這么樣一條小街,也常得風氣之先。
民國十四年(1925)一月,雷登武等人創辦了機制面粉廠。是要和洋機器統一吧,三層樓的廠房,磚墻上的窗戶帶了西式風格。生產的松鶴牌掛面,包裝也不用草紙而采用機制紙,上有紅綠二色石印圖文。廣告詞平實,一如小街民風:“川南掛面第一家,廠設江安柴家渡”。
民國二十八年,江安縣農業技術推廣所,在大石包設立。推廣所7個職員,在全縣推廣油菜,推廣稻麥良種,宣傳防治作物病蟲害,甚至試種成功了雙季稻!
至于抗日戰爭時期,每到熱天,劇專男生女生伙起到柴家渡游泳,更是驚世駭俗的稀奇事。余上沅先生任校長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被戰火逼迫從上海重慶一路輾轉,于1939年4月,遷移到城里的文廟辦學。《哈姆萊特》在中國第一次公演,竟是在江安城祭祀孔子的殿堂里。小城北門腳下就是長江,學生們為什么舍近求遠去柴家渡游泳呢?長江水渾,水急,水冷,不像淯江水清亮而涼爽。
淯江是條沒有河灘的河流;江岸斜斜地,直接沒入江水。
除了新篁上林,夾岸的婆娑翠竹,你看不出什么變化。春天,豌豆花,彩蝶也似的點綴著纖道到水邊的一帶碧綠。黑點如瞳人,花若青眼的胡豆花,深藏層疊的葉片下邊。油菜花就爽朗得多,一開一大片,澄碧的江水里的倒影,比實景更為奇麗。
柴家渡街面距淯江江面,最多不過四五層樓高,發稍大的洪水,在我們老家那一段,水就漲到街邊的竹林里了。
一發大水,就有好多人,包括城里人去渡口看漲水。看漲水,其實是看生活遭致摧毀之后的慘狀。渾黃的江水,裹挾著它沿途擄來的莊稼竹樹甚至豬只房屋浩蕩而過,極具視覺沖擊力。就是我們家,也曾有被大水淹沒的遭遇。小時候,似是而非聽大人說,知道乙巳年漲過大水。
乙巳年,即公元1905年。對那次大水,大石包上有刻石紀事,文曰:“光緒三十一年歲次乙巳年七月初九日大水漲至此”。叫做大石包的磐石,原本就在斜坡上的街口,從那道水文標線看出去,坡下的房子只剩下屋脊。隱約聽說,大伯伯將做棺材的杉樹料,扎了筏子在街道上撐。
那場洪水,應當是百年不遇的。哪怕晌午還沒米下鍋呢,只要沒災沒禍,平安,日子里也還有值得珍惜的地方。
小街那么一個地方,既在沒個阻擋的城外,又有那么多房屋,大約適宜軍隊或匪眾駐扎吧,好像隔三岔五地都要遇上。
刀槍是有殺氣的。“文革”武斗隊,頭戴藤帽手持鋼釬的樣子,讓人見了也不禁惕息退避。平民百姓,遇事惹不起只有躲的份。那次要過兵,一家大小逃難到南巖,在山半腰一戶人家住了一夜。因為陌生而新鮮,我犟著,一個人要在主人為我們騰出的床鋪里走。
這樣的情景,我自己全然沒有了印象,是六姐說給我聽的。從床鋪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搖搖晃晃的,笑得咯咯咯的,六姐說。當時我幾個月大。
那次過兵事前知道,也有猝不及防的時候。1949年12月4日夜間,習慣于早睡的居民,怎么睡夢中陸續就都知道了,自家臨街檐坎上睡上了當兵的。也沒有哪個出面組織,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家接著一家,點亮燈盞,惴惴開門給放在外面。
月亮特別明亮。那個晚上,屋子里的大人,怕是豎著耳朵聽著外邊動靜,不敢入睡的居多。
我記事起,過往的船只就少了,更少有在柴家渡過夜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港口功能衰退,小街也日見冷落。店鋪陸續關門,店堂改作了居室,或者作堂屋,或者安上床鋪作臥室。
考入江安二中不久,輪到和另一個同學去菜地守夜。天下著綿綿冷雨,懸崖之下,灘聲害怕寂寞一般大聲喧嘩著。我們班的菜地正好在馬鞍灘上頭。忽然訇地一聲悶響,讓人驚悚不已走出窩棚諦聽,大聲之后,猶有一陣一陣密集的瓦片嘩嘩的破碎聲。我判定柴家渡垮了街房,而且是涼水井那一段。
房子垮塌了,居然沒有引出多少人聲。而且,那是垮的一大片,廢墟在街面上存在了幾年之久。持續而且不知盡頭的饑荒之中,人的自顧不暇,一至于此!
也不知道砸著人沒有。每戶家每個人的遭遇經歷,都是具體的。乙巳年發大水的時候,老屋被淹沒期間,一大家人去哪兒棲身的呢?
有一個街坊上的小學同學,初小(四年級)畢業以后就輟學不見人了。十多年前出現,在離我單位不遠的地方開店理發。后來為了離家近一些,到柴家渡上頭的江二中附近開店去了。他始終住在柴家渡自家老屋里。前不久向熟人打聽近況,才知道在兩年前就去世了。
他父親曾經被弄到我們家街道對過的空地上斗爭,跪過瓦礫炭花。
自然就想到了鄧大娘。她住在我們老家大門街道對面。那棟吊腳樓是家粑粑鋪。樓板吱嘎作響的店堂里,擺放著兩三張桌子。
半老的鄧大爺,精瘦,蓄八字胡,綽號叫貓胡子。
記得有一年,大水淹上了支撐吊腳樓的柱子。那些根細小的杉條、楠竹,隨時都可能被滔滔洪水沖倒。鄧大爺倒好,不僅不急,還笑嘻嘻的,完全是看熱鬧的態度,說沖垮算球了。這種棚棚,沒有沖垮都該拆來燒火!
粑粑鋪緊靠渡口碼頭石級。不是荒郊野渡:一道石級下到河邊去,對岸下河的石級,跟這邊的一樣寬敞整齊;不一樣的,是這邊的石級上頭,即是石板鋪砌的街道,而河那邊呢,是兩棵老邁的黃桷樹,在石級上頭守候著一座孤廟。
撐渡船的,是柴家一代一代的傳人。
在碼頭上開店,除了方便在河邊過夜的船夫水手,過渡去下場古家河的,這邊順河而上走梅子溪的,都要從門口過,做生意很當道。多數農人舍不得吃零食。但好多人趕場回家路過時,會去小店那個臨街的大窗口買了粑粑,用牛皮菜之類闊大葉子包了,回去“接娃兒”——給遠遠歡呼著,伸著雙手迎上來的孩子。
鄧大娘勒泡粑,對我們具有莫大吸引力。
白綿線浸了冷水抻直,貼著案板從泡粑底下橫牽過圓心,雙手換過線頭一勒,一蒸槅顛覆在案板上的泡粑,成了兩個半圓,再在每個半圓上勒出三道平行線,接下來再如法斜著勒出一組平行線:雙手一牽一勒的動作,十分干凈利落。
泡粑被分解成一塊塊菱形,但外形并沒有改變,攤在那兒的,還是一個潔白厚實的大圓粑粑!
待房產商將柴家渡所有建筑推倒重來,說起曾經有過的境況,因而有過那樣一些人生,面對一幢幢跟城里的,跟天南海北的一個模樣的高樓,只怕言者心里也會一片茫然。像鄧大娘老兩口,好像沒有子女。她的親戚,或許還有記得她的?還記得那樣一個人有過的希望與失望,痛苦與快樂?
鄧大娘后來進了甜食店,有了單位。三年困難剛過,動員城鎮閑散勞力上山下鄉。閑散勞力,其實是指沒有職業的成人。鄧大娘約過母母搬下鄉去,估計是那兩年單位沒有發工資。興公共食堂的時候,要糧食作原料的甜食店,全都關門了的。后來甜食店又營業了,她還在西街那家店子上班,說明最終沒有下鄉去。
還在柴家渡的時候,一見泡粑出籠的騰騰熱氣從窗口冒出,我們就要跑去守著。
一槅泡粑勒完,鄧大娘總要將勒出的邊角揀給我們,嘴里小聲地打發著,對了對了,拿起走了。一溜指頭粗細、咬不滿口的泡粑,甜酸松軟,是孩提時代所受到的外界的最鄭重的對待。沒有遭趕走已經叫我們歡喜了,每次去看都并沒有企盼吃泡粑的!
鄧大娘每次勒完泡粑收線,那麻利之后的瞬間猶豫,至今猶自感動著我。幾十年前,在柴家渡那家粑粑鋪的窗口,有個面對幾個懵懂孩童也會不安的鄧大娘!
腦后梳著發髻,身材高大,背微駝,一雙放大腳;人很沉郁。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