麂子

應該說，那只麂子很靈性，很神奇。很無奈，也很幸運。這是因為它接近了毛果區，而區上偏偏又有陳童，老旺，劉臭兒這樣幾個怪人。至于彝族漢子依木，其舉止行徑更加怪誕。就是這樣的幾個人，與那只麂子一起構成了這個故事。

事情是老旺最先提起的，地點在火車站的運轉室。陳童當班無聊時，便把這里當做了茶館，前來吹牛談天打發時光。老旺是值班員，自然就是茶館老板了，便問陳童，晚上，你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陳童說，啥動靜?老旺說，野物，碰到過嗎?陳童說聽到過，嗷嗷嗷，汪汪汪，不知是誰家走失的豬還是跑丟的狗。聽他這樣說，老旺臉上掛滿了失望。

劉臭兒告訴陳童的，則是這樣一件新聞:徐狐貍好一陣子不敢上山了!這確實是一件新聞，因為徐狐貍酷愛上山。這個妖媚的年輕女人，遠離了在內地的丈夫，便不斷找野男人鬼混。毛果區小，藏不住事，她就往蘭尖山上跑。天黑盡了溜出去，沒人知道她什么時候才回來。她不上山的緣故據說是:有危險。蘭尖山原本靜謐的山林里，在夜間突然出現了神秘的聲響，緊跟著，還會傳來一股股濃烈的腥臭!劉臭兒包打聽的本事非同一般，不久又有了新的發現，來找陳童時，他高興得手舞足蹈，知道嗎，原來是一只麂子!看把徐狐貍嚇的，真就是一只麂子。

給出這個答案的是依木。劉臭兒與依木要好，他在供銷社的商店里賣酒，渾身上下永遠都脫不掉一股酒味，人們都叫他劉臭兒。依木卻不怕臭，死死地和劉臭兒黏在了一起，因為他嗜酒如命。這個答案應該是可信的，大家都知道，依木愛打獵，父輩祖輩都是萬木嶺上有名的獵人。于是，毛果區的很多人都知道了，蘭尖山上出現了一只麂子。

按理，蘭尖山上是不應該有麂子的，乃至別的野物，因為它已經成為了一座“孤山”。既然叫山，理應是峰高林密，人跡罕至。蘭尖山的前面都還像座山，但它的大后方出了問題。從蘭尖山再往更高的萬木嶺，其間是一帶高山臺地，覆蓋著原始森林，綠意莽蒼地使山更具有氣勢。但自從發現了鐵礦，那一帶就整個地被開發了，如此一來，蘭尖山就被斷了后路。雖然它還茂密著，蔥蘢著，彌漫著它固有的神秘與寧靜，但在它的背后和周邊，林木早已被砍光，山地光禿禿地裸露出黃褐，被太陽肆無忌憚地照耀，開山的炮聲和機器的轟鳴日夜不絕，讓野物早就跑光了，都跑向了萬木嶺以及更深處的高山密林。如果說有例外的，愚鈍至極大禍降臨而毫無覺察的，那一定就是這只麂子了，連自身的性命都不知道保護。在沒弄清它為何仍滯留在蘭尖山上時，人們只能作如此的理解。

劉臭兒很想搞掂這只麂子，他老爸害風濕病已有多年，老不見好，腰都佝僂了，前些時得著了一個方子，據說挺靈，但差一味要緊的藥，麝香。這東西極其不好找，少了它，整個方子就無效。這下好了，誰不知道麂子的肚臍里藏著寶貝，這就是麝呀!徐狐貍怕的那個讓人惡心的腥臭氣，正說明那只麂子身上帶著麝，所以，劉臭兒難免心馳神往了。他已經說動了依木，后者答應為他打到這只麂子，他只管備好錢為老爸抓藥了。老旺對這只麂子也有著濃厚興趣，麂子肉很好吃的，是有名的美味!他攛掇陳童和他一起，想辦法弄到這只麂子。陳童卻反應冷淡，好像得了厭食癥，對美味佳肴都打不起精神。

如果只是劉臭兒，再加上個老旺，陳童不會在意，像劉臭兒和老旺那樣的人，他相信，再來上十個百個麂子，毛都撈不到一根的，但有了依木，事情肯定就會不一樣。

依木是個邋里邋遢的彝族漢子，高身個，黝黑臉，身骨精瘦，衣服褲子從沒穿個伸展。盡管如此，他卻給陳童留下過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炸魚，陳童，劉臭兒，還有依木，三個人沿著安寧河走，在一個洄水沱，扔下去一個炸藥包，“轟”的一響，爆起一團巨大的水花。只見水中白光一現，一條肥大的鰱魚翻了肚皮，浮在水面上。快下去撈!負責扔炸藥包的依木喊，這當口，陳童和劉臭兒卻畏縮了，洄水沱外水流異常湍急，鰱魚眼看遠去。只聽“日球”一聲罵，依木“嘩”的一下躍入水中，連鞋也沒脫，撈起魚來后黑著臉，一言不發，弄得另外兩人窘了好一陣。還有一次是去看露天電影，大卡車上擠滿了人。車在山道上開得飛快，突然一聲尖叫，有人的帽子被風刮掉了，飛出去了老遠。車仍在開，大家都認為只好算了，這時候一個人突然跳下了車，飛也似的去撿起了那頂帽子，又飛也似的追了回來，他居然又追上了開得很快的大卡車，這就是依木!

陳童最難忘記的還是射擊。區上定期要進行民兵訓練，由各個單位輪流參加，具體負責此事的便是民兵訓教員依木。作為一名民兵，陳童便有了切身體會。打靶的時候，依木講解了各項要領后，率先示范，一槍一個準，都是十環。還能打連發，槍槍命中靶心。至于其它項目，也是身手不凡，不愧是在部隊當過幾年兵的。這樣的人，打它個把麂子算什么?還不猶如探囊取物?何況劉臭兒早就說過，依木的父輩祖輩，在萬木嶺上就專打野物，代代相傳都好多年了。

從此依木的一舉一動，陳童便分外注意。陳童是車站的扳道員，在站東頭的二號扳道房當班，這里是毛果區一帶通往蘭尖山的必經之地。當白班的時候，陳童有兩次見到過依木，只身一人往蘭尖山上走，身后挎著根棍子一樣的家伙，通體被一件舊衣服裹著，陳童知道，那是一支步槍。老旺也很關心依木的動靜，常在陳童的面前提起，陳童想，老旺可能對那只麂子也有所動作，怕被依木搶了先吧。當然最關心這事的還是劉臭兒，他常在陳童面前嘮叨，你說依木到底怎么回事，槍法那么好，咋會打不到?該不是打到了不承認吧?你說呢，會不會?陳童無言以對。

有一天劉臭兒又來嘮叨，這一陣他十分心焦，老爸的風濕病又犯了，腰已經完全直不起來，成天佝僂著，像只大蝦子，急迫地想得到麝香治病。劉臭兒肯定去找過依木許多次，沒有結果，憋不住只好到陳童這里來發問，你說他到底打到沒有呀?該不會打到了不給我說吧?會不會啊……陳童這次一反往常的含糊，他語氣清晰，斬釘截鐵地說，那只麂子，依木肯定打到了!

打到了?劉臭兒驚愕，打到了怎么不跟我說?怎么不給我麝香?我們那么好呀，不會吧……但很快劉臭兒就相信了，因為他自己也得到了證據:徐狐貍晚上又開始上蘭尖山了!

徐狐貍晚上敢去蘭尖山，不就說明那里已經沒有“危險”了嗎?這不就說明那里已經沒有了麂子，這不也等于說明麂子已經被依木打到了，除此而外難道還能有別的解釋?劉臭兒氣得發暈!

很快，劉臭兒“將”了依木一“軍”，那是很厲害的一著:不再送酒。酒是按計劃供應，每人每月只有二兩，發的是酒票，要多是絕對沒有。依木嗜酒如命，他靠的就是劉臭兒，二兩酒至多只能供一日，劉臭兒不再送酒了，一下子中斷了供給，簡直是要命了，這彝族漢子怎受得住?依木找到了劉臭兒，只說了這么一句，小子，你跟我走!劉臭兒半天才明白，是要他跟著上蘭尖山。他心中有些害怕，便說叫上陳童行不行?依木想了想說，好，那就把車站的那個老旺也一起叫上吧。當時，誰也不知道去蘭尖山，依木想要干什么。

三個人跟著依木，慢慢地朝蘭尖山上走。蘭尖山不是很高，但地形復雜。剛開始林木稀疏，愈走便愈見茂密。來到山腰地帶，已是莽蒼一片。來到一個山洼，依木停住了腳步，說，我們進去看看。山洼里的林子邊上，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窩棚，外表很衰敗，像是早被人廢棄。進去一看，棚里也很破落，惟獨棚角的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山草，平平展展的，像剛剛還有人在上面躺過。依木轉過頭來，盯了老旺一眼，老旺臉上一紅，表情顯得非常地不自然。依木帶著三個人在山上轉了半天，很少說話。除了察看那個窩棚，還去了幾個復雜的去處。說它復雜，是表面看來并沒有路，過去一看又好像有路。草叢中，灌木中，樹與樹之間，都有被什么東西穿越過的痕跡，人真要走過去，又很困難。而在幾個要沖處，又被藤條和樹枝扎成的籬笆攔住了。誰扎的籬笆?為何要攔住?不明白，依木也不哼聲，只是領著大家看，又繼續往前走，就這樣天快黑下來。他們是下午上的山，轉了三四個小時。這時候，依木叫劉臭兒打開挎包，對大家說，吃點東西吧，晚上還有好戲看呢。

那天晚上，陳童，劉臭兒，還有老旺，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吃完東西，喝了些山泉水，依木又帶著他們往前走。這次方向變了，不是往上，而是橫著往東，再往下。具體地說，是朝蘭尖山離毛果區最遠的那一帶。那里有一條山谷，再翻過對面的山梁，便已是正在開發的礦區，應該說就是蘭尖山的邊緣地帶了。下到谷底，依木在一塊草坪上坐下，對另外三個人說，等著吧，到時候聽我的，別亂動。

幾人坐在那里，四周寂靜無聲。陳童感到久違了的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美妙，他覺得心里像水一般的柔軟。突然，篤篤篤，篤篤篤……聲音著實，清晰。是雨打芭蕉，木槌擊地?還是豆落簸箕，飛石滾坡?都不是。這時，這聲音在陳童的耳中，是一雙足尖，無比飄逸輕靈的足尖，在跳躍，舞動……舞者叫馬小露，這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生。陳童上初中時，在學校舉行的迎新晚會上，第一次看到了馬小露的表演。她的表演太優美了，她跳的是一段芭蕾舞，這種舞蹈陳童從未見過。他很快就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后來陳童知道了，這個馬小露是學校舞蹈隊的隊長。

對馬小露的癡迷使陳童跟蹤她到了縣青少年宮。馬小露進了訓練廳，陳童就趴在窗前，癡迷地看著室內的訓練，就是這時他發覺芭蕾舞還有聲音，就是足尖在地板上躍動時發出的聲音，篤篤篤，篤篤篤……著實而又好聽。陳童后來知道了，這是芭蕾訓練鞋特有的聲音，他喜歡這種聲音。覺得這是天下最美妙的聲音。

此時在深山靜夜，居然聽到了少年時分情竇初開的那個聲音，多年前的往事電影一般浮現出一幕又一幕……陳童竟然有些情不能自已。

依木的聲音讓陳童回到現實，他小聲地讓大家耐心等待。那條山谷不太深，但很長，往上朝蘭尖山的峰頂延伸而去，往下，可以通往金沙江。依木讓大家呆的地方是山谷的一個蜂腰處，也就是說，山谷在前和后的開口都很大，只是在這兒收窄了，成為一個要沖。任何野物打這里過，都會暴露在步槍的射程之內。陳童，劉臭兒，還有老旺，躲在谷邊的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依木叫他們在這里呆著，只準看，不許動?？词裁茨?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山谷中的大致情形都可以看得清楚。依木離開了三個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但他突然就出現了，在那最緊要，最扣人心弦的時候。

篤篤篤，篤篤篤……清晰的聲音。它最初是從山谷的上方傳來的，在陳童聽來，聲音是如此的熟悉，親切。它來自于遙遠的過去，輕盈的足尖，锃亮的地板，青少年宮的訓練大廳，馬小露的飄逸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山草窸窣，林葉搖動，篤篤篤，篤篤篤……一條黑影近了，近了，越來越近。啊，那果然是一只麂子!應該說，麂子的概念只是個暗示，陳童并不認得麂子，但他看見，那確實是只野物，頎長而敏捷的腿，柔滑而瘦削的身，小小的腦袋，兩耳立豎，警覺地轉動。跑一段，停一下，漸行漸近，近……陳童屏住了呼吸。

麂子一閃即過，過去……過去了，遠了，行將消失。就在這時，那即將消失的身影一下子成為了一個點，不動。再仔細看，在離它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點，也不動。兩個點對峙著，都不動。那只是一刻，卻好像比永恒還要漫長——依木舉著槍，在山谷蜂腰的隘口處，槍口直指前方不足十米處的那個點，這就是那只麂子，兀然呆立，止步不行，似乎甘愿受死。這是另外三個人追過來時，親眼目睹到的情景。麂子完全可以奔逃，它騰挪跳躍的本事非同一般。依木也有勝算，他百步穿楊的槍法名不虛傳。但麂子不動，額上的一塊白斑，顯得分外明顯。就在陳童幾乎要撲身上前時，他認為依木就要開槍，依木卻將槍口一垂，身子一挪，讓開了道。那只麂子揚蹄起步，敏捷地一躍，頃刻間就消失在山谷下方的茫茫夜色之中。

神態疲憊地，依木半晌沒吭聲，一下子便顯得蒼老了許多。另外三個人詫異莫名，驚魂未定，一時間竟說不出什么來。后來還是依木開了口，總得說幾句解釋的話吧。它是去找水喝的，他說，不過它原來是走的是另一條道，那條道要便捷得多，但被我堵上了，你們也看見的。依木盯了老旺一眼，為什么，為的就是讓它不要再往窩棚那邊跑，那邊不安全。老旺側過了頭，要在白天，一定會看見他臉上早成了豬肝色。依木又對著劉臭兒，你別擔心，答應了的東西一定會給你。我探親假要回老家一趟，到時候保證給你帶來。

依木為何不開槍?這依然是個謎。

麂子不怕人，不大怕像依木這樣的人，或者說，麂子不大怕依木，這是陳童得到的感覺。這種感覺全沒來由，但它忽然之間就有了。在麂子出現在眼前，又一閃而過，在麂子佇立在依木面前，相互對峙，凝視，從那神態，姿勢，輕微的舉動，陳童就得到了這樣的感覺。當聽到以下的這個故事時，他對此就更加地確信無疑了。故事是劉臭兒講的，其時他已得到了依木所曾許諾過的麝香，故事也就有了真實的依托。多年前，依木的父親曾打到過一只成年母麂，當時的過程成為了一個傳奇。因為，母麂不是被槍打倒的，而是自己活活地撞死在了依木的父親面前。當依木的父親將母麂逼到了一個崖角，舉起了槍，自己也并非有把握能開槍拿下時，母麂突然躍起，并不是朝他，而是沖向了一個尖利的巖石，當即腦漿迸裂，倒地而死。這時依木的父親才發現，在母麂的身后還藏著一只小麂，看樣子剛剛滿月，蜷縮在崖角索索發抖。那只小麂的腦門上長著塊白斑，十分鮮明。顯然，母麂這是以死救子，用自己的命來換取獵人的憐憫，乞求獵人能放過自己的幼子。依木的父親大為震駭，萬分感慨，他收留了那只剛滿月的小麂，精心喂養，直到滿了兩歲，才將它放歸山林。依木當時只有十歲，在兩年里，那只小麂與他朝夕相伴。這種奇特的經歷便有了后果，長大了的麂子不大怕人，尤其是不怕依木，使它對人類和環境缺乏足夠的警覺，從而有些麻木。也許，這就是它為何依然滯留在蘭尖山沒有逃離的原因。也許，它的遲疑十分短暫，但到它想要離開時已不可能了，蘭尖山被四周的礦區隔離，成為了一個孤島。

陳童后來又聽到了一個故事，這是先在礦區一帶再又在毛果區流傳開了的。在一個晴日的下午，人們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過了礦區的開闊地帶，他的肩上扛著個奇怪的東西，像羊，不是。像狗，也不是。那東西比羊狗要大，而皮毛更短。有認得的人說，那是只麂子。男人將麂子扛在肩頭，麂子是活的，四蹄被繩索捆著，但在不斷地動彈。男人走過了礦區的開闊地帶，朝萬木嶺走去，走去了萬木嶺的深處。他走得孤獨，沉默，但步伐有力，每一下都踏得很堅實。兩天后，男人又走了回來，回來時仍孤身一人。但是，他已空著兩個肩頭。

陳童不能忘懷那天晚上聽到的那個聲音，和那個聲音勾起的昔日情愫。再要尋覓往昔的夢，只有到萬木嶺上去了。陳童相信，麂子是生活在那里了，在那里，它會生活得很好，更活潑也更加自由。那里也不止有一只，而會有更多的麂子。篤篤篤，篤篤篤……在豐饒繁茂的萬木嶺上。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