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復帖
暑熱倦怠,拿出《平復帖》來看。
《平復帖》現存北京故宮,比起王羲之傳世的法帖,《平復帖》知道的人相對少很多。這幾年《平復帖》展出機會比較多,被選為北京故宮十大鎮館之寶,也引起中國學界廣泛的討論。
《平復帖》是西晉人的書法,經過六、七百年,到了宋代才被定為是西晉著名文人陸機的真跡書信,上面有宋徽宗泥金題簽。
如果是陸機真跡,《平復帖》的年代要比王羲之《蘭亭序》早五十年,因此,有人推崇《平復帖》為\"墨皇\"或\"帖祖\",也就是尊奉為文人最早第一件的傳世墨跡法帖。
陸機是三國吳郡人,祖父陸遜是著名大將,后來做了吳國丞相,是三國時代叱咤風云的人物。父親陸抗也任大司馬,掌吳國兵權。
陸機生在公元二六一年,承襲好幾代榮華顯貴,是南方知名的世家望族。
十四歲的時候父親過世。陸機就和弟弟陸云分領父親留下的軍隊,為吳國的牙門將。在史書上,陸機是被當作少年天才看待的。
公元二八○年吳國被晉司馬氏滅亡,西晉一統天下,結束三國。陸機當時不滿二十歲,退隱山林,與弟弟陸云讀書著述。兄弟二人,武將家庭出身,卻以詩賦著稱于天下,被稱為“二陸”。
西晉立國十年左右,在晉武帝太康十年(289年),陸機、陸云從南方千里迢迢到京城洛陽。剛到北方,史書上說,陸機因為講話帶南方口音(吳音),還常常被當政的主流北方士族官僚嘲笑。
然而也有人賞識陸機的才華,像著名的學者名臣張華,就很推崇南方來的二陸兄弟。當時京城文學界也流傳著“二陸入洛,三張減價”的俗語,表示陸機、陸云兄弟進入洛陽,原來活躍北方文壇的張載、張協、張亢都被比得沒有行情了。雖然亡國了,南方文人的文學才氣卻似乎壓倒了北方。
以南方舊政權的后裔士族在北方新政府立足,陸機的抱負似乎不只是文學而已。他結識了成都王司馬潁,在大將軍府擔任平原內史一個幕僚的職務。
《平復帖》前有“平原內史吳郡陸機士衡書”的題簽,士衡是他的字,平原內史就是他那時擔任的官職。
陸機出身于顯宦世家,他的祖父陸遜曾經因為位高權重,晚年被孫權流放逼迫致死。陸機的家庭背景,使他很清楚什么是政治斗爭。
以一個亡國的南方士族后裔進入北方朝廷做官,可以想見陸機的處處小心謹慎。偏偏他所處的時代又充滿了詭異復雜的政治斗爭,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西晉王朝的“八王之亂”。
八王之亂是西晉皇室骨肉親族的奪權斗爭,從二九一年鬧到三○六年,十六年間,司馬氏相互殘殺。陸機當時是成都王司馬潁幕僚,必然卷入斗爭之中,在險譎的斗爭夾縫中生存,陸機常常露出他感傷時事、懷想南方故鄉的念舊心情。
《平復帖》如果是陸機傳世墨書真跡,這一封信里透露的信息,也許就聯系著那一段吳亡晉立錯綜復雜的歷史故事吧!
“帖”常常使人想到一段長達三百年的南朝文人的時代,感傷、放任、灑脫、隱逸,痛戰亂流離,生靈涂炭(喪亂帖);傷親友遽逝(姨母帖),頻有哀禍(頻有哀禍帖);看大雪紛飛后的初晴(快雪時晴帖),忙著送三百個未經霜雪的橘子給朋友(奉橘帖)……
“帖”是文人在亂世里的一些小小記憶,絹帛殘紙上墨跡斑斑,好像要頃刻化煙塵而去,卻使人閱讀后心情難以“平復”。
象形
漢字是傳沿最久遠,而且極少數現存還在使用的象形文字。我想象著,用這樣生命遺留下來的骨骸上深深的刻痕,卜祀一切未知的民族,何以傳承了如此久遠的記憶。
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認為,書法與繪畫在倉頡的時代同出一源——“同體而未分”。“無以見其形,故有畫”,看見了一頭象,很想告訴沒有看見的人象長什么樣子,就畫了一張畫;“無以傳其意,故有書”,因為想表達意思,就有了文字。
“書畫同源”是中國書法與繪畫常識性的術語,文字與圖畫同出一個源流。依據張彥遠的意見,書法與繪畫“同體而未分”,“同體”是因為兩者都建立在“象形”的基礎上。
漢字是傳沿最久遠,而且極少數現存還在使用的象形文字。“象形”,是訴諸視覺的傳達。
古埃及的文字初看非常像古代漢字的甲骨或金文,常常出現甚至形象完全寫實的蛇、貓頭鷹,容易使人誤會古埃及文也是象形文字。一八二二年,法國語言學家商博良(J.F.Champolion,1790—1832)依據現藏大英博物館的“羅賽塔石碑”(Rosetta Stone)做研究,用上面并列的古希臘語與柯普特語(Coptic)第一次勘定了古埃及文字的字母,原來古埃及文也還是拼音文字。我們目前接觸到的世界文字,絕大多數是拼音文字,主要訴諸于聽覺。
聽覺文字與視覺文字引導出的思維與行為模式,可能有極大的不同。
在歐美讀書或生活,常常會遇到“朗讀”。用“朗讀”做課程練習,為朋友“朗讀”,為讀者大眾“朗讀”,歐美大多數的文字都建立在聽覺的拼音基礎上。
拼音文字有不同音節,從一個音節到四、五個音節,富于變化,也容易純憑聲音辨識。
漢字都是一個字一個單音,因此同音的字特別多。打計算機鍵盤時,打一個“一”的聲音,可以出現五十個相同聲音卻不同意思、不同形狀的字。
同音字多,視覺上沒有問題,寫成“師”或“獅”,意思完全不一樣,很容易分辨;但是“朗讀”時就容易誤解。只好在語言的白話里把“獅”后面加一個沒有意思的“子”,變成“獅子”;把另一個“師”前面加一個“老”,變成“老師”。“老師”或“獅子”,使視覺的單音文字在聽覺上形成雙音節,聽覺上才有了辨識的可能。
中國人在介紹自己的姓氏時如果說:“我姓張。”后面常常加補一句“弓長張”,以有別于“立早章”,還是要借視覺的分別來確定聽覺達不到的辨識。
漢字作為最古老也極獨特的象形文字,經過長達五千年的傳承,許多古代語文——類似古埃及文,早已死亡了兩千多年,漢字卻直到今天還被廣大使用,還具有適應新時代的活力,還可以在最當代最先進的數字科技里活躍,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象形”的價值與意義。
我喜歡看商代的甲骨,在一片斑駁的牛骨或龜甲上凝視那一匹“馬”,有身體、頭、眼睛、腿、鬃毛,像畫,又不像畫。那絞成兩股的線是“絲”,那被封閉在四根線條中的人是“囚”。我想象著,用這樣生命遺留下來的骨骸上深深的刻痕,卜祀一切未知的民族,何以傳承了如此久遠的記憶。
毛筆
追溯到五千年前,毛筆可能不只決定了一個文明書法與繪畫的走向,也似乎已經虛擬了整個文化體質的大方向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模式。
教科書上談到毛筆,大概都說是:蒙恬造筆。蒙恬是秦的將領,公元前三世紀的人。
依據新的考古遺址出土來看,陜西臨潼姜寨五千年前的古墓葬中已經發現了毛筆,不但有毛筆,也同時發現了盛放顏料的硯石,以及把礦物顏料研細成粉末用的研杵。影響漢字書法最關鍵的工具,基本上已經大致完備了。
所以“蒙恬造筆”的歷史要改寫,往前再推兩千七百年以上。
其實在姜寨的毛筆沒有出土之前,許多學者已經依據上古出土陶器上遺留的紋飾證明毛筆的存在。
廣義的“毛筆”,是指用動物的毫毛制作的筆。兔子的毛、山羊的毛、黃鼠狼的毛、馬的鬃毛,乃至嬰孩的胎發,都可以用做毛筆的材料。
毛筆是一種軟筆,書寫時留下來的線條和硬筆不同。
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古文明的文字,大多是硬筆書寫,我們叫做“楔形文字”,是在潮濕的泥板上用斜削的蘆葦尖端書寫。蘆葦很硬,斜削以后有銳利鋒刃,在泥板上的刻痕線條輪廓干凈絕對,如同刀切,有一種形體上的雕刻之美。
埃及與兩河流域古文明都有高聳巨大的石雕藝術,也有金字塔一類的偉大建筑,中軸線對稱,輪廓分明,呈現一種近似幾何型的絕對完美,與他們硬筆書寫的“楔形文字”是同一美學體系的追求。
中國上古文明時期稱得上“偉大”的石雕藝術與石造建筑都不多見。似乎上古初民有更多對“土”、對“木”的親近。
“土”制作成一件一件陶甕、陶缽、陶壺、陶缶,用手在旋轉的轆輪上拉著土坯,或把濕軟泥土揉成長條,一圈一圈盤筑成容器。容器干透了,放在火里燒硬成陶。
陶器完成,初民們拿著毛筆在器表書寫圖繪——究竟是“書寫”,還是“圖繪”,學界也還有爭議。
陜西半坡遺址出土的“人面魚缽”是有名的作品。一個像巫師模樣的人面,兩耳部分有魚。圖像很寫實,線條是用毛筆畫出來的,表現魚身上鱗片交錯的網格紋,很明顯沒有借助“尺”一類的工具。細看線條有粗有細,也不平行,和埃及追求的幾何型絕對準確不同。中國上古陶器上的線條,有更多手繪書寫的活潑自由與意外的拙趣。
追溯到五千年前,毛筆可能不只決定了一個文明書法與繪畫的走向,也似乎已經虛擬了整個文化體質的大方向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模式。
觀看河南廟底溝遺址的陶缽,小底,大口,感覺得到初民的手從小小的底座開始,讓一團濕軟的泥土向上緩緩延展,綻放如一朵花。拿著毛筆的手,慎重地在器物表面留下一個圓點。圓點,小小的,卻是一切的開始。因為這個“點”,有了可以延伸的“線”。“點”是開始,是存在的確定,是亙古之初的安靜。因為安靜到了極致,“線”有了探索出走的欲望。“線”是綿延,是發展,是移動,是傳承與流轉的渴望,是無論如何要延續下去的努力。
廟底溝的陶缽上,“點”延長成為“線”,“線”擴大成為“面”。如同一小滴水流成蜿蜒長河,最后匯聚成浩蕩廣闊的大海。
“點”的靜定,“線”的律動,“面”的包容,竟然都是來自同一支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