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說

先鉆出腿的小孩子生法叫下馬生，我媽每說一詞，就朝她旁邊的土坑里放一棵她挖到的薺菜。我媽還沒說下句，阿春嫂已經在她站的那個山頭洼地里啊啊啊，阿春嫂怕人聽到，她不敢大叫出聲來哩。我知道我媽的下半句她準想說春天來了，春天來了就有希望了，她說的話就像我在課堂里背的課文兒，可我媽還來不及說出下半句，就要忙活著在我和她站的這個山坡上挖草，過會兒太陽一亮來挖薺菜的人準更多。

這陣，我坐在媽的旁邊抬起頭正直巴巴地望著阿春嫂在的那山頭聽動靜。

我在想著兩條血淋淋的腿已經從她懷里鉆出來，像兩條小尾巴在碰阿春嫂屁股底下那一兩根青嫩嫩的小草。

我在想阿春嫂的肚子里鉆出來的兩條腿的時候，另外一個山坡上的大老黃朝我露出半邊腦殼。

大老黃也在挖草。

在那塊圓弧形坡地上，大老黃使勁地朝我擠眼。大老黃喊，陳小響，聽見阿春嫂了嗎?

看我沒聽見，他又喊，響啊響，連小東閣也有后啦，狗日的。

大老黃狠狠地加了句狗日的。

原來，大老黃也同時看到阿春嫂癱坐在山坡上的洼地里了。阿春嫂好像聽見了大老黃的叫喊，在那邊她不再動彈了。

阿春嫂是小東閣的老婆。小東閣管著糧倉，糧倉設在村里的東閣，所以小東閣才叫小東閣。我和大老黃除了來挖草，就是來找小東閣和阿春嫂看他們夫婦倆啥時候能發糧的。大老黃已經找小東閣好幾天了，大老黃說他婆娘兒子兩天都沒進一粒米，餓得在床上吐酸水，小東閣再不發糧就要鬧出人命來了。

狗日的春天還涼颼颼的比冬天還冷，冷得抽風，特別是這個早晨。

這天，大老黃約我一起去找小東閣，而我也是為家里沒谷子去找小東閣討說法的。我們先去村里河堤的碼頭上，小東閣平常在這里運船，小東閣用船馱糧到我們村的碼頭，接著再用馬馱回村。大老黃來河邊找小東閣有另外一個主意，他想把這匹白馬給殺了，殺了馬大伙可以吃好幾天了。現在馬喂著一點用都沒有，還要吃糧，大老黃說。

今天大老黃尋找的就是這匹肥碩的馬。

是啊，那么大的一匹馬要吃掉我多少糧食呀。大老黃是在說前幾年，那時分配大老黃喂這匹馬，大老黃懶，他懶得上山去給馬打草料，有事沒事大老黃就喂這匹馬吃糧倉里的黃豆。結果一年下來，馬被大老黃喂得異常健壯。冬天村里的牛被吃掉了，沒牛后，這匹馬是村里最大的動物。

可穿越了好長一段河堤，大老黃和我都沒有看到小東閣開的那艘船，更沒有看到他用來馱糧的白馬。

大老黃得出一個驚人的大結論:小東閣跑了。

看著死氣沉沉浮了一河薄冰的河面，大老黃一想頓時癟了下去。

跑得了菩薩跑不得了廟。大老黃突然惡狠狠地對我說。大老黃把手心朝嘴噓一下就說，走，去找阿春嫂。

全村人都知道小東閣他婆娘要生了哩。生孩子的女人能跑嗎?我們找不到小東閣就去找阿春嫂，可是找到阿春嫂時，大老黃傻眼了。阿春嫂正艱難地爬山坡，她要去找那個向陽的山頭，這樣才能挖到更多更好的初春生長的薺菜，爬呀爬，滴滴答答，我都看到她額頭上滴滴答答的出汗了。可是阿春嫂還是不放棄，一手捂著大肚子，一手撐著把挖草的小鋤頭往上爬。

看到阿春嫂的痛苦狀，我感到無趣至極，也不想再跟大老黃玩了，看到我媽出現在另一個山坡上她也正在挖野菜，我對大老黃說一句，就朝我媽在的這個山頭上蹦來了。

大老黃轉而對我極為憤怒。可是看到阿春嫂這個模樣，大老黃也徹底失望，憤憤的他也走去另外一個小山坡上挖，沒有小鋤頭，他是用手刨。

大老黃對我喊完后，他已經朝我這邊游離過來了。

這刻，阿春嫂在那邊山頭上啊啊叫的時候， 我相信我媽已經聽到了聲響。我媽正滿懷高興地一鋤頭往一棵青青的薺菜苗挖去，今天，我媽有大收獲，那時，我媽挖薺菜苗已經夠多了。突然，她的小鋤頭停在鐵緊的土層里停止了提升。我看我媽愣了下，眉毛擰成一股繩，確實能聽到誰響，我媽又側過頭去聽。

等我媽聽明白了，她停下來手中的小鋤頭大喊一聲說，不好，阿春嫂!

喊完，我媽跌跌撞撞地下坡朝村里跑去，連坑里挖的薺菜苗也不要了。

我不知道我媽去找誰，現在村里已經沒了多少人氣。等我媽下了坡后，大老黃捏著他刨到的寥寥無幾的幾根薺菜苗過來了。這刻大老黃一掃剛才的不高興，他大喜，因為阿春嫂要生了，躲起來的小東閣肯定就會鉆出來。

大老黃罵罵咧咧地罵了句，龜孫子的叫你跑!就攏著手和我坐在山坡上對著阿春嫂那邊幽幽觀望。

可是過去了很久，我也沒看到我媽，更沒有看到小東閣出現。

哇哈，有救了!突然大老黃一拍大腿他大叫了聲。

原來我媽臨走前只記得把刨青草的小鋤頭帶走了，急得忘了把放在小土坑里的青草吩咐我看好。無意間望到土坑里青嫩嫩的薺菜苗，大老黃喜出望外。

好大一土坑!

大老黃欣喜若狂，頓時還一步三泣，走到土坑那邊時，他把他刨的薺菜也倒進土坑里，和我媽挖的一土坑薺菜放一起，看來，大老黃是想把我媽挖到的薺菜占為己有。這時一直在盯著阿春嫂那邊山頭看的我極為氣憤。今天我媽有大收獲主要是我媽來得最早，四點鐘就到，找到這塊沒人來過的向陽好山坡，挖的好大一土坑的薺菜已經足夠我和她吃三天了。

我嘭地站起來，對著大老黃的后背喊，站住!

大老黃果真被嚇了一跳，反過頭來見是我，才緩過氣來。我說你放下!可是大老黃并沒有放下去掏土坑里的薺菜，他反而說，響啊響，我是去救命啊，你家兩口，我家三口，熟了我會分你和你媽一碗。

雖然大老黃理虧，可是我年齡力氣都比他小一截，打不過，所以只好干著急，有一刻我想朝山坡下大喊，又怕驚動在那快生孩子的阿春嫂，所以最終沒喊。何況我媽早就走進村了，春天的涼風很大，她根本聽不見呢。我只好在心底里罵，大老黃你就是一條狗，你就是我爸喂的那只大老黃，我爸把大老黃殺掉了呢。

大老黃一邊看我一邊在掏土坑里的薺菜，他知道我打不過他，所以得意的神態溢于言表。但大老黃還是怕我來陰的從后面來踢他一腳，那就滾到山坡底下了，非死即傷，所以他要時不時地提防。直到把滿坑青嫩嫩的薺菜收起來用衣包到懷里，大老黃才放心地走開。

我更急了說，站住，你去哪里?

大老黃這時說，我去撿柴，我抱走是怕我走時你把菜苗子給轉走。

好在大老黃心眼并不是十足的壞，走出十步遠后，他停下來了，回過頭看著正在大急的我，又說，這樣吧，你也去撿柴，我才分你和你媽一碗。我不會跑的，知道你小腦殼鬼精得很!說完大老黃得意地大笑。

我無奈，為了得到那兩碗已經失去了的薺菜和不被我媽痛罵，我也只好去撿柴。狗日的大老黃很快就把柴撿好了，還弄來了一口破鍋。也不知道他想的啥法子弄來的，可能真的是他婆娘和他兒子已經餓得吐酸水了吧。

大老黃就把鍋架在我媽挖的那眼土坑上，土坑里塞滿干枯的樹枝葉，他蹲下來顫巍巍地去掏兜，掏出來一個破爛的火柴盒，掏出來時，大老黃又得意地笑了下。把火柴盒打開了，他說，還有兩根火柴，這次燒了一根還有一根，燒完后公社要發糧了吧。

看到大老黃在癡人說夢，我一時唐突地笑了，我媽說公社再過半個月也不發糧，問題是公社也沒糧發了。早在一個月前，阿春嫂對來看她的我媽說東閣里沒糧了。阿春嫂那時就說，小東閣已經盡力，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誰叫你狗日的懶，餓得吐水活該。我惡狠狠地在心里罵著大老黃。

好在得意的大老黃沒看到我笑，他把土坑里的樹枝葉點起來了，一時，整個山坡上炊煙裊裊。大老黃去山溝里洗了鍋又打了一鍋水上來，他就坐在那唱:

蓮兒花心的喲

要不要哥哥來約啰

布谷啥時叫喲

金黃黃掛家門口啰

大老黃唱完歌時，山坡上一層淺霧化開了。金燦燦的太陽射出金仔仔的谷子光芒，大老黃燒的鍋里彌漫出薺菜的清香，大老黃已經把薺菜燒好了。今天太陽照得很舒服，那時我有點蒙蒙的睡意了，今起得太早，我是被大老黃強行拖出床的。我一想睡就忘記了另一個山坡上還有阿春嫂，也就沒聽見綿長的啊啊聲，只是聞到滿山的薺菜香，那一陣我流出了涎水。

大老黃把一鍋薺菜燒好后才把我叫醒。他快活地說，響啊，起床啰。我睜開眼時，大老黃正在端那口破鍋好像他要走的樣子。我說去哪里?大老黃輕松地說當然去我家里啰。我說那我和我媽的一碗怎么辦。大老黃說，不急，少不了你的，你看這里光禿禿的哪里找得到碗呀。

說完，大老黃端著這口煮熟了薺菜的破鍋朝山坡下狂奔。我也跟著他回村去了，徹底忘了阿春嫂還在山頭上。

今天的村里像往常一樣很靜，一路上我和大老黃都沒有碰到一個人，路上，我也沒有碰到我媽，估計我媽在村里一直沒找到人，她一定還在村里。

到大老黃家前時，看到他婆娘小斤正在家門口遠遠地望著，好像在等待大老黃歸來。

一看到大老黃出現在眼前，她急了，說，找到馬了嗎?怎么到現在才回來。但小斤馬上看到了大老黃胸口端著的那一口熱騰騰的鍋，她以為是馬肉，頓時喜笑顏開。因為大老黃剛出門時對小斤是這樣說的，今天我一定要你吃到我喂的那匹馬的馬肉。當時大老黃還揩了下鼻頭好像在聞肉香，嗯，我已經大半年沒進葷啦。

小斤奔過來了，可她看到的是滿鍋的薺菜，一時她失望地愣了下，可她馬上又回過神來笑著說，這也不錯，哪里弄到的。

在她家的桌子上，大老黃忙著把鍋里的薺菜盛到碗里。他們擺了三只碗盛。原來他倆只想分三碗，可看到我眼巴巴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的碗，大老黃才不快地對小斤說，拿碗來。小斤趕緊問，怎么啦?這時，大老黃嘴朝門口的我這邊努了一努。小斤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可病懨懨的小斤只拿來一只碗。

再拿一只碗來!大老黃重重地說。

這時，小斤就不解了，她問，怎么還要一只碗。

我叫你拿你就拿!大老黃沒多說話，他下命令地說。

于是，小斤又只好不情愿地去拿來另一只碗。

大老黃把盛了兩小半碗的薺菜一起端給我，他說，今天欠你的只好以后還了，陳小響。可我不甘心就此走開，再說這么一走，沒法向媽交待，我在后悔自己沒有看好她辛辛苦苦挖了半天的薺菜。此刻，我甚至在想，大老黃在山坡上煮薺菜時我為什么不把鍋打翻。看他們一家三口在狼吞虎咽，我只能不停地咽口水，這時，大老黃抬起頭來對我說，你也把它吃了吧，趁熱，放心，你媽的不會跑掉。

我實在餓了，我還是昨天吃了我媽做的桑梓餅，到今天也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我肚子里早就開始咕嚕咕嚕響。這時，經不起大老黃勸說，我也端著碗吃了起來。不消一刻，我自己碗里的那小半碗薺菜被我一眨眼的工夫吞下了，看著我媽碗里的那點，我也動起心來。可是我最終想，我媽已經一天半沒吃東西了，昨天中午她用家里僅有的那點米粉和桑梓只做了一張餅，這張餅是媽留給我吃的，到今天，媽肯定比我更餓。

想著我就把她碗里的那點留下來了，我眼巴巴地望著大老黃他們家三口子。他們三人每人都分了一大碗，薺菜在碗里壘起來就像一座綠油油的小山。大老黃吃得太快，他都在那里吃得打嗝了，像馬一樣昂著脖子，唝，唝，唝。活像馬的吃相。可大老黃還是沒停下來，直到把碗里的那大碗薺菜一掃而空，吃完后，還把碗舔了三圈才放手看著他兒子。大老黃說，嗯，比馬肉香多嘍。

他三歲的小兒子也表現得像一匹好幾天沒吃奶的馬崽子，不怕哽著也把一大碗薺菜吃沒了。可以看得出眼下，大老黃和他婆娘小斤以及他們的兒子恢復了馬一般的活力，顯得活靈活現了起來，病懨懨的模樣就消失了。這時的大老黃說人有活力，就像馬一樣嘀嘣嘀嘣。說人像馬一樣有活力，這也是我們村的說法，這樣的人才會有力氣。

他們一家吃完后，小斤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口破鍋里的薺菜盛到一個大碗里，她也并沒有再分給我一點，而是把大碗包了厚厚一層報紙好像珍藏寶貝似的收了起來。這時，我備受委屈，端著碗里的那點薺菜也不好意思去找我媽，便只好一直站在大老黃他們家的門口，我在等吃飽了后的大老黃最終的動靜。

大老黃拍著肚皮打著飽嗝走出門口，門口雖然有金燦燦的陽光但仍然是寒氣逼人。大老黃拍了拍我對著我說，陳小響，我們去找馬去。

我說，大老黃，你什么時候還我薺菜。

說起薺菜，這時我想起正在山坡上生孩子的小東閣的婆娘阿春嫂。這么久了，不知道阿春嫂生出來了沒有。剛才大老黃他們三口子吃薺菜時，我望了望全村，村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在想我媽到底上哪了呢。

大老黃說，那么你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

大老黃說，去找小東閣。說完，他仰著膨脹起來的肚子像走馬步一樣朝著河那邊邁去。我只好跟著他走。

出村的路上，我還是沒有碰到我媽。這會倒是碰到了幾個出村的人和一條餓得已經走不動的土狗。這條土狗一身癩瘡，咧著流涎的嘴，估計沒人敢下手，或者，村里人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對它下手，所以直到現在它還活著。而這幾個村里人都是我認識的，平時像大老黃一樣是懶鬼。看到我端著一個小碗，他們雙眼似利箭似的射來，紛紛東倒西歪地過來查看里面是什么。幸虧身邊有人高馬大的大老黃，否則我的小半碗薺菜早就被搶了。因此走出村時，大老黃驕傲地拍著胸脯說，幸虧有我，否則你這小半碗沒啦。所以說到底，你還是應該感謝我。

我和大老黃一直穿村而過，仍舊走到河堤上去望小東閣有沒有出現。這時，太陽光大起來了。河中央的浮冰像一面面鏡子似的直耀人眼，唯獨看不到這一塊塊薄薄的浮冰融掉。這時我越來越餓，因為將近是中午，幸虧河邊沒了風，否則我早被風刮倒了。

大老黃實在不知道小東閣去哪了，所以只好來河堤。

前一個星期，大老黃說小東閣躲在東閣里和他婆娘一起吃谷子，晚上再從閣頂爬出來。那時大老黃去東閣看了，東閣被一層層報紙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出小東閣出來。大老黃那天足足地守了一晚，也沒看到有人出來拉屎拉尿。又去小東閣的家里，小東閣的馬廄里找，都沒有找到，只看到阿春嫂。一問，快要生產的阿春嫂就說，他出去了。問去哪了。阿春嫂搖著頭說，我不知道。問那馬呢，阿春嫂還是搖著頭說，我不知道。

那刻大老黃氣呼呼的，急得想扇阿春嫂耳光子，可一看到阿春嫂的大肚子，大老黃只好罷手了。他可不想要人命。

從小東閣的家里臨走前，大老黃翻遍了小東閣的家，奇怪的是，小東閣家自個的米筐、糧倉里也沒有一粒米。更氣憤的是阿春嫂自個兒也挖起野菜來了。

這會，河邊還是沒有小東閣的出現。

大老黃挑了個軟實的地方，懶洋洋地坐在河堤上。看著我們的村子，他在氣憤地回憶尋找小東閣的整個過程。而我在想要不要吃我媽碗里的那點薺菜。這時我已經實在的餓了，我在想如果我不吃我會不會后悔。

這會兒，大老黃又在說他給小東閣喂養過的那匹馬。

狗日的，這馬可精，有一回我睡馬廄里，他啃壞了我的手，就是因為我不給它豆子吃。那時它才半歲。

大老黃有滋有味地回味，說完后，他對著我們村河的對岸又連問了幾個為什么，狗日的上哪了呢?可大老黃沒有大聲地叫喊，大老黃覺得這樣會更快地消耗他體力。這時，大老黃想起我家那只狗的情況，說我家那只叫大老黃的狗為什么會被殺掉，我說，就是它太貪食。大老黃說，準是你爸心太黑。

我說，你心才黑呢，搶人東西。

大老黃很難堪，嘿嘿地笑了，可畢竟大老黃今兒個吃飽了不餓了，大老黃一到不餓的時候就不發慌，就想著唱歌。這會，大老黃果真又唱起歌來了:

東邊那個太陽升吶

我們的心哦好比并蒂蓮

又像個餅吶

滾燙燙的給你吃一程喲

唱完后該睡了，很快大老黃就閉上了眼來閉目養神，很愜意的樣子。

而我坐在河堤上并沒有去想等小東閣，我在想山頭上的阿春嫂，已經足足兩個鐘頭過去了，阿春嫂應該生出來了吧。

這時身子骨越來越沒力氣，看著大老黃抱著肚子呼嚕呼嚕地睡覺時，我也蒙蒙地想睡下來了。我又打消了一次吃碗里那點薺菜的念頭。睡了不知道有多久，突然有一個什么東西跑進了我的視野，它想吃我碗里的薺菜。它不是馬，而是像我家那只叫大老黃的狗，又像我身邊這個睡著了的大老黃。我一腳蹬開它，它軟塌塌的又靠了過來。我又去蹬，它又跑過來了。這時我勃然大怒，一蹬，它終于嗚咽著跑開了。

我才醒來。等我醒來，我嚇了一跳。就是我在村里碰到的那條土狗，它架起半個身子凌空在舔我懷里的碗。只是我把碗在懷里捧得太高，它的嘴夠不著，便只好立起兩只后腿，用兩只前腿來捧食。等我睜開眼，這條狗已經捧出一根，嘴巴上拖著我碗里的一片薺菜跑走了。它跑得異常飛快。

我跑去追時，這時把大老黃給弄醒了，但大老黃只是翻眼看了一眼我后，很快又睡下。

我抱著那小半碗越來越小的薺菜，我想不能再睡了。我決定先去一趟家里把這碗薺菜藏好，再去找我媽。

到了家里后沒找著我媽，但可以確信我媽來過了，此時桌上擺了幾根麻線，麻線是我媽用來給女人接生用的，這幾根麻線準是多余的。一看到麻線我就想到我媽的那把特有的剪刀。我媽說女人生孩子最難受，特別是下馬生，否則孩子就悶死了，這時就要用剪刀。我媽接生時用到的這把精致的剪刀異常鋒利。聽我媽說，這把剪刀還是光緒時期我太奶奶給女人接生時用的，奇怪的是，這把剪刀久用不壞，七八十年后傳到我媽手里還是嶄新的。

三年前，小東閣用來馱糧的那匹馬也是我媽接生的。那匹老馬難產了，生不出這匹白馬，我媽就用給人接生的這把剪刀。嘩啦啦，把老馬給剖開了，小馬就出來了。

要剪刀麻線那么說阿春嫂難產啦?

女人難產十個有九個活不了，一想，我心里咯噔被嚇了一跳。我想先把這碗薺菜藏在鍋里就去山頭上找我媽，看看阿春嫂。可我放到鍋里時想著這樣不安全，于是，我又把它藏在一個小箱子里，小箱子是我姥爺珍藏珠寶的。我想這樣最安全，不怕老鼠，看不見里面是什么東西，不怕人偷走。現在珠寶不值錢啦。我把小箱子用鑰匙鎖起來后，就把鑰匙掛在脖子上出門了。

不料，在去山頭的路上，我碰到了大老黃要找的小東閣。

小東閣滿頭大汗，手上拿著一張紙條子，我是在死氣沉沉的村子路上碰到小東閣的，但我沒有看到他的那匹白馬。

小東閣正急匆匆地朝我家里奔來。

三十多歲的小東閣看到我時，他氣喘吁吁地問我，你媽呢?

我指著有阿春嫂的山頭上說，那，那。

小東閣哦了一聲，他蹲地掩面既喜又哭，好一陣后才說，好了，有救了。

我耳朵有點鳴，完全聽不懂小東閣在說什么，看到他，我朝河堤上望去，只是想告訴正在河堤上瞌睡的大老黃。可是河堤在村子的另一個方向，這里看不到大老黃。

我回過頭來正要大聲喊大老黃，可是小東閣已經跑了，更奇怪的是朝著與阿春嫂不同的另外一個山頭上跑了。

這刻出村走到路上時，我碰到了一隊回村的人。這時從太陽的位置看已經到正中午了，這一隊人一大早就出去找糧食了，可他們空手而歸。這一隊人在路上垂頭喪氣地說話。我一聽，他們竟然也在說小東閣用來馱糧的那匹馬。現在除了先斷糧的大老黃想到，村里人也開始想到這匹白馬了。

殺了它可以足足喂飽一百個人!他們在說。

接下來這群人開始說馬肉多么美味。可以做鹵馬肉，吃不完了還可以做馬肉干，另外馬腰馬骨也不錯。這群人說來說去最后爭了起來。

“啊!”在他們爭起來的時候，人群里有一個人突然叫了起來。

原來，他看到了那條游蕩在村里長有癩瘡的土狗。于是，所有人朝這條土狗去追趕。

那邊很快傳來那條土狗的尖叫，我只好膽怯地放開腳步，朝山頭上奔去，也不顧自己饑餓挪不開步伐，剛才吃的那點薺菜不管用了。

我也想小東閣的馬，想著村里的這群人說的吃法，我也開始巴望得流口水了。這時太陽暖和和，山坡上的風現在只有些微涼，這時所有的山坡都光禿禿了，被先后到的人們把這些初生的青芽給刨掉了，山坡上連苔蘚也沒有，有些地方連土都刮去了一層。

在有阿春嫂的那個山頭上，這回我遠遠的果真看到了我媽。

在我媽的旁邊，我還看到了經常給我媽接生打下手的三婆，原來我媽去村里好久她找的就是三婆。此時，三婆正在山頭上像大老黃一樣架起了一口鍋，她在燒女人生產時備用的開水，而我媽跪在地上，面前一個鐵盆，拿著濕手巾給阿春嫂揩臉，兩個女人在忙忙碌碌。

阿春嫂真的難產了。阿春嫂已經在那叫了差不多半天，只是聲音比早晨時的大，我還在山頭的底下時就已經聽到。

我無力地爬了好久的山坡，聽到阿春嫂一直在啊啊啊哭喊。

她一叫我媽就說，好了，手出來了。

三婆說，阿春，你再用力。

阿春嫂問，看到他爹沒有?他來過了又走了。

三婆說，他會來的。

這時阿春嫂說，等不及，我要死了。

我媽就說，我這把剪刀在就不會。

三婆說，阿春，你得了喜，給小東閣來了個下馬生。

阿春嫂說，他爹運糧去了，看不到了。前幾天大老黃來過，我怕他搶，沒說出來。

三婆說，阿春，別說了，省點力。

我媽說，阿春，你再用力。

阿春嫂說，我餓，沒力。

這時，我媽和三婆同時想到那匹馬。

我媽說，要是你老公的那匹馬在那該多好啊。

三婆也說，就是，女人不吃飯，生孩子沒力氣。

她倆在山頭上急得團團轉的時候，我媽看到了已經爬到了山頭上的我。我媽一看到我就問，小響，我挖的薺菜呢。我支支吾吾，本想告訴她事實，說讓大老黃給搶走了。這時我脖子上的鑰匙咣啦一聲被山風吹動了一下，鑰匙提醒了我，我并沒有答我媽的話，我扭頭就朝山下跑。

我媽看著我奔跑的背影，就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她欣喜地說，小響肯定把我早晨挖的薺菜煮了，回家拿去了。

而三婆在感慨，阿春這次難啊，生孩子比那匹老馬還要難啊。

一聽三婆說，我想到的那匹死去并且被人吃掉了的老馬。我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便忘記了餓，忘記了自己在跑，簡直是在飛，就像小東閣的那匹健馬。這時，我把自己想象成這一匹馬。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大老黃，大老黃從河堤上朝這邊走來了。大老黃看到我飛奔過來，以為我找到了小東閣，他連問，響，你看到小東閣沒有?

我沒有說看到，也沒有說小東閣正急著往村里運糧，我根本就顧不及回答就飛躍了過去。大老黃在后邊大罵，狗日的陳小響，你以為是一匹馬呢。

那邊，那隊人已經在那圍坐一團燒火烹飪那條被打死的土狗。我也沒有顧得上看，要是平時我會圍觀一陣。我迅速地飛奔回家去尋找藏在箱子里的那小半碗薺菜，為了防止路上被人搶去，我把箱子也抱著就沖出家門口了。

但跑回來的路上我晃悠悠地開始頭重腳輕，我就像一匹已經超負載工作的馬背著幾麻袋的東西，經過來回的奔跑，我的身子骨相當虛弱。奔跑像在夢里，又像坐在馬背，全身刺熱。

等我奔到阿春嫂在的那個山頭上，聽到我媽說，有救了，小響來了。這時我媽接過來我手中的箱子時，我模模糊糊身子一軟，失去了知覺。

那刻，我好像看到了大老黃，大老黃在去年夏天里唱歌:

山喲有幾高

地喲有幾肥

水靈靈的馬哦山頭跑

日子嗖啰啰的滑呵

大老黃反復地唱，直到滴答一聲，好像一口甜水潤進了我的嘴，潤進了我的胃。這時春天真的到了，真的希望來了。

我發芽了。

我果真看到了大老黃，大老黃正用手托著我，以便讓我能坐起。

我還看到了他的婆娘小斤。小斤正舉著一個木勺往我嘴里灌甜水。我一看是她捧著那只藏起來了的大碗里的薺菜。這時我不知道已經失去了知覺多久。只是太陽依舊暖烘烘的，正照高頭。我睜開眼時第一眼看到的是遠遠的我們村的河流，那一層薄薄的浮冰已經在解凍。就在這一剎那，突然間仿佛驚天動地，在我旁邊的阿春嫂啊的尖叫一聲。我媽舉著那把血淋淋的剪刀，而三婆抱著一個小嬰兒，慢慢的，小孩在開始回春，啼哭。

生出來了!阿春嫂的下馬生成功了。

這時的我卻突然想起出村時見過的小東閣。

我坐地而起大聲喊，小東閣呢，往另外一個山頭上跑啦!

可就在呼喊小東閣的這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我旁邊，在山頭上村里如螞蟻般多的人，男人女人，他們集體跪在那里。在他們的前面是一匹已經倒下肚子仍在起伏的死馬。就是小東閣平日用來馱糧的那匹白馬。不少人在悔恨流淚，他們敘說著這匹馬的故事，他們說小東閣在兩百里之外的湖區賣掉船換來了糧食，沒有船運，只好被迫用這匹馬走山路把糧食馱回來。馬成功了，到這個山頭卻再也無力走動。

人群中我看到了小東閣，他也跪在那，他旁邊果真堆著好幾袋寫著“糧”的麻布袋。

我眼淚嘩啦啦地流，我不禁朝馬瘋跑過去，撫著馬修長的鬃毛怮哭。十六歲的我這年開春第一次痛哭，為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