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末爺在家里排行最小,是我鄉下的老鄰居。我們兩家雖沒有挨著,但也不遠,不是一個居民組,但田地近打邊,不是一姓,卻勝似一家。他比我年長二十多歲,卻比我父親年少得多,不知論啥輩分,我喊他叫爺。
老末爺長得雖不魁梧,但渾身鐵板一樣結實,愣頭愣腦,青筋暴突,說話鋼刀利水,言不多而有力,干起活來不要命,人稱二桿子。那時還是在生產大隊,論工分吃飯,老末爺正年輕氣盛,架子車裝滿一車糞,一路小跑拉到地里,總拿最高分;修干渠、修水庫,他常常光著膀子,甩著胳膊干得飛風一般,從來不知道啥叫累。后來,大隊召開表彰會,他被評為勞模,披紅戴花站在臺子上接受人們熱烈的掌聲,他拿著獎勵的十齒鐵耙,激動得說不出話。我那時剛記事,就一個勁地大喊老末爺、勞模爺,為他叫好。
土地承包到戶后,他干得更起勁,莊稼拾掇得直直棱棱,一天到田里看三遍,像伺候孩子一樣精心掛意。每到收獲季節,他忙得腳不點地,陀螺一樣旋轉,五六口人七八畝的土地,全指靠他干呢。割麥,他天蒼蒼就起床,鉆進麥田,弓著腰小拖拉機似的,等別人下地時,他已經割了幾個來回;刨花生,他趟著露水,手起鋤落,掄錛似的,一會兒工夫,就刨了半塊地。別人說,老末老末歇歇吧,東山日頭一大堆,慌啥哩?他摸拉一把汗,笑笑說早干完早利落,明天還有明天事。話說著,手不停,真是個拼命三郎。
老末爺為人實誠,熱心腸。有一年,我家和人家共用一個場,等人家打完了麥子,我家才打,麥堆沒攏起,霎時間黑云滾滾,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全家人慌作一團,趕忙收攏,母親急得大哭起來,埋怨父親不早些打,父親爭辯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晚點怕啥,誰會知道老天要下雨。眼看著一季的麥子快要被大雨沖走,老末爺突然跑來,拿起家什就忙著攏,就跟救火一樣,很快攏好了麥堆,又用塑料布罩住,為我家挽回了損失。當我母親要感謝他時,他呵呵一笑說,都是鄰居,有啥好謝的,誰見了都會跑過去幫忙。
老末爺有一個兒子三個閨女,兒子參軍到部隊,三個閨女正上學,家里的活都得他干。他兩口子可是沒少出力,忙了田里忙家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盡著孩子用。我父親八十多了,種著幾畝土地,農忙時節雖說姊妹幾個回去幫忙,可也不那么跟趟。老末爺就時常照料收種,我一直都覺得很愧對他,雖然他總說累不著,我想非親帶故的,總使人家也不得勁。過年時,我便買了禮品去看他,聊表心意。老末爺說啥也不要,說我一不抽煙二不喝酒,買東西太客氣了,來坐坐說說話就行。見我執意要放下,他只好留下了兩瓶酒,別的東西又送給我父親。
老末爺不會做生意,閑時見人賣玉石,也動了打工的念頭,經人介紹去修路。他雖上了年紀,可干活仍是二桿子脾氣,手忙腳亂不使閑。和他一起干活的人看不慣,說老板又不多開錢,干恁怪干啥。他理解人家的心思,不好意思地說一輩子習慣了,您歇一會兒,我多干點沒啥。因此,許多人愿意和他搭幫,把他當朋友看。
老板看他人實在,心眼好,就把他和親戚安排在一處廠房看門。廠房在河灘里,遠離村莊,養了兩條大狼狗,很安全。老末爺閑不住,自找麻煩給老板建議養了幾頭豬,每天喂罷豬就在四周轉悠,生怕壞人偷東西。麥子抽穗了,天氣越來越熱,他守了一夜班覺得該回家換換衣服,就交代了同伴,趁著曙色未明往家趕,二三十里土路跑到家,天還未明。老伴開門見他一臉熱汗,氣喘吁吁,趕忙去燒雞蛋茶,等茶燒好端過去叫他喝時,他卻歪在床上不省人事,原來突發腦溢血。在縣醫院搶救住院幾個月后,老末爺帶著許多遺憾離開了人世。因為他才六十多歲,兒子結婚幾年未生育,他還想著抱孫子;小女兒正念大學,花錢的地方多著哩;他是老伴的主心骨,他走了她今后咋辦?
勤儉一輩子,舍不得花一分錢的老末爺如有靈,一定會心疼,因為在醫院花了四五萬,他一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