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青年辦起了公社小報,卻因此目睹了一場捉奸行動。這是一場怎樣的奸情?當事者能逃脫這場捉奸行動嗎?
阿根跟水蓮勾搭成奸是在夏收夏種剛結束的日子里。
那個夏天是閏八月,這點我記得很清楚。那年的夏天很熱,熱死過幾個上年紀的人。就連畜生也是暑熱難耐,耕牛犁完地,熱得嘴里直冒白沫,于是就鉆進水面上滿是水葫蘆和水花生的河浜里去降溫,只露個鼻子在河面上。雖然沒有牧童短笛,卻也是一派田園風光。
我插隊的那個地方叫紅溪,一個很美的名字,一個很美的地方。
阿根和水蓮,兩個很鄉土的名字,在紅溪這樣的名字太普通了。如果不是他們倆的那場婚外情,以及由此帶來的有組織有部署的捉奸行動,我想,這兩個名字是不會二十年后還留在我的記憶中的。
一
第一次到紅溪是坐輪船去的。
上世紀70年代中期,江南水鄉沒有多少公路,運輸主要靠船。在那個水網地帶,船是主要的代步工具。因此,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那時候的船,就跟現在的車一樣,也分個三六九等。最原始的船是那種木板船,體積比較小,裝貨一般也只裝個二三噸。這種船沒有任何機械動力,是用人來搖櫓的,行進的速度很慢,如果是逆水而上,又逢水流湍急的河段,船在水中似乎一動也不動。第二等的船,是那種水泥澆注的船,體積相對大很多,最小的也得有五噸,通常都在十噸左右。這樣的船,人力是弄不動它的,主要是靠一部小型的、馬力相當于一部手扶拖拉機的柴油機,由它帶動螺旋槳來驅動的。到了鄉下,我知道農民把這種船叫做掛槳船,簡稱掛槳。
比上述兩種都大的船,那就得數輪船了。
在江南狹窄的航道上,輪船算得上是巨無霸了。這樣規模的船,只能是國營的客運公司所有。它當然絕對沒法跟沉入洋底的泰坦尼克號相比,但在穿梭往來的掛槳中間足可以傲視群雄了。一般載重的木板船,老遠看到它那綠色的身影,或者聽到它那雄渾的汽笛聲,船老大便手忙腳亂地用竹篙頂住河岸——迎面過來的輪船即便關掉了發動機,它激起的水花也足以使木船擱淺或者翻船。
我就是坐這樣的輪船到的紅溪。
坐輪船不算是什么待遇,上縣城的人,或者是回紅溪的人,只要花上五角錢,就都可以坐。
真正的待遇,在于坐生產隊的掛槳還是紅溪大隊的沖水船。
所謂沖水船,是一種靠水泵將河水抽上來再往后噴出,由此產生的反推力來驅動的船。這樣的船適合于穿行在航道復雜的水面上。通常的掛槳很容易被水葫蘆、水花生或者是一張破漁網纏住螺旋槳。遇到這種情景,船老大只好將螺旋槳拉起來,清除掉葉片上的東西。雖然這事情不是太難,但老得停船清理,太耽誤工夫。那時候為了大力發展養豬事業,水面上種植了很多的水葫蘆和水花生,豬飼料的問題是解決了一些,但由此造成水葫蘆瘋長(二十多年后,我知道了描述這種現象的一個詞語:生物入侵),河面上到處蕩漾著綠油油的植物,水路運輸就受到了很大影響。這點,沖水船就不存在任何的問題。粗大的水柱向船尾噴著,枝枝蔓蔓、包括破漁網根本奈何不了它。所以,除了干旱年景該船作抽水機用之外,平時主要就成了水上交通工具,紅溪的那些頭頭腦腦每次上縣城辦事就喜歡坐沖水船,雖然沒有公社領導乘坐的十六個缸的汽艇威風,但也比坐掛槳來得體面。
沖水船的船老大阿根也因此變得、或者是他自己以為也體面起來了。這很像現在那些給領導開車的司機,經常跟領導在一起,就自以為不再是單純的司機了。阿根的優越感不僅僅在于給領導開船,還來自給普通的有急事要上縣城的農民開船。比如有人得了急病去縣醫院看急診,或者是去住院,都要用到他的船。一般情況下,只要跟主管領導打聲招呼,阿根就會開了船送他們。所以,很多人見了他就有些畢恭畢敬,“阿根師傅在忙著呢吧?!彼突卮鹫f忙個卵子。卵子在我們那地方是指男性生殖器。有的老三老四者想套瓷,親切地說:“阿根你個瘌痢做什么去呀?”阿根于是罵還對方一句狗操的你才是瘌痢。“我做什么去呀?我要跟你媽去睡覺!”
阿根五短身材,肩膀倒也很寬,看上去很壯實。阿根的五官線條很好,尤其那鼻子,鼻翼寬,鼻梁高,按紅溪人的說法,長這樣的鼻子的男人卵子也大,一晚上弄一個女人是不夠的。這話是否有道理另說,但阿根的褲襠老是鼓鼓的這倒是個事實。因為有卵子大這資本,阿根在女人面前很吃香,關于他的緋聞也是相當地多,他要在你面前急風風地走過,就會刮過一陣隔夜精子氣味。阿根于是經常在別的男人面前擺架子,走起路來經常是橫著的。三句不合,他就吆喝著要對方掏卵子出來看看,“卵子沒有我的大,倒想在我面前老三老四了!”
但阿根不是完美無缺的,瘌痢是阿根心中永遠的痛。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禿了頂,阿根頭頂一年四季都是亮光光的。但他不想光給人家看,他寧愿光卵子也不愿意光著頭,所以夏天他戴草帽,冬天戴氈帽。冬天大家說阿根更像紹興人了。阿根祖籍紹興柯橋,說話時還帶出那塊的方言。按理這個極其粗魯又其貌不揚的外鄉男人是不大有女人看得上的,然而奇怪的是阿根這人很走桃花運,幾乎每年都鬧出點花花事來。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忙個卵子。
開沖水船和卵子大,看來阿根還真是有本錢的。
二
我一到了紅溪,就跟隊長表決心,說想要干重活。隊長看了看我的身子骨,樂了?!昂煤?,一定給你安排重活?!辈涣希^一天的農活安排讓我難以啟齒:給隊里的那頭母豬配種。當然,需要說清楚的是,隊長是讓我跟飼養員阿根嫂嫂一起抬著母豬到公社種豬場去給母豬配種。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為母豬搞好性服務。當然,那是非常間接的服務,有點像服務生,更像媽媽桑。
隊長的安排將我置于了兩難境地。盡管我已經成年,但我是個至今不知道性為何物的童男,牽扯到性、哪怕是動物的性事都會讓我臉紅;但我也明白,發展養豬事業是建設新農村的一項重要內容。所以,猶豫了一會兒我就去飼養場找阿根嫂嫂了。
阿根嫂嫂跟她老公是截然不同的人。
阿根這人一看就充滿了肉欲,一有女性在場,他的兩只小眼珠子賊兮兮地亂轉一通,趁人一個不備就在胸前、屁股上摸一把。被摸的女人吱哇亂叫一通,他在那里卻呵呵直樂。那些女人于是就高喊:“阿根你個狗操的!阿根嫂嫂你也不來管管你老公!”
而阿根嫂嫂又瘦又小,蠟黃的臉上一副禁欲主義的嚴肅相。對阿根的胡作非為,她沒有任何的表情流露出來。當然,你要是留意,會看出她內心的痛苦,以及痛苦過度后變成了的麻木。如果說,在紅溪這樣的地方還有保持著尊嚴的人存在的話,那個人很可能就是阿根嫂嫂了。
之前也就見過阿根嫂嫂一面,那是在隊里召開的歡迎我的會上。會議在倉庫兼會議室里舉行,里面燈光昏暗,堆著很多草垛。這樣的地方還有一半的異性,加上過年的半個月里天天吃肉又不干農活,男人們都在家守著老婆各家忙各家的。這一來阿根就無機可趁,于是陷入極度饑渴之中。有開會這樣的機會,有昏暗的燈光,還有那么溫暖的草垛鋪在地上,阿根自然就想過過手癮。當有人大叫阿根嫂嫂的時候,我注意看了看她那漠然的臉,于是便發現了上述表情。
我在飼養場里找到了阿根嫂嫂,她已經將母豬弄進了一只籮筐里。她拿出一根扁擔,穿進筐上的繩套后,她要我在前面抬,她在后面。
春節一過,萬物就有了些更新的味道,麥苗開始返青,紫云英快要綻出花蕾了。通常在這個季節,田里還沒有什么活可干。但自從學大寨以后,冬閑就成了冬忙,興修水利成了當前要務。一大幫農民被驅趕到寒風依然凜冽的曠野里,罵罵咧咧不情不愿地埋頭干著。
我和阿根嫂嫂抬了母豬在田埂上走著。沿途不斷有人跟阿根嫂嫂打招呼,還有人向她打聽我是誰。阿根嫂嫂說,這是我們隊里新來的知青。有的男人說,阿根嫂嫂帶了個知青去配種啊?她聽了也不生氣,只是淡然一笑,“人家后生家才剛高中畢業,也沒見過多少世面,你們別把人家帶壞了?!庇谑悄切┠腥烁鼇韯帕?,說是阿根嫂嫂你在帶著人家啊,只要你不帶壞了他,他也壞不了。于是阿根嫂嫂不再說話,只顧抬著母豬走路。
走到沒人處,阿根嫂嫂說,小路,我們歇一陣吧。
我們在田埂上站著,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阿根嫂嫂問了問我家里的情況。然后說,初到鄉下,也別干太重的活,畢竟還年輕,累壞了身體就不好了。日子長著呢,慢慢適應吧?!胺凑氵@樣的人日后也不是靠工分過生活的,你的路你爺娘肯定早替你想好了,有時間還是多學習學習。”
她這話我不是很愛聽。我之所以下鄉,也有點想走自己的路的想法。干一輩子農活固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什么都聽從父母安排也非我之所愿。我看了阿根嫂嫂一眼,感覺上就有點別扭起來。我那年還沒滿十八歲,好賴話不是很能區分得出。
于是這以后一路無話。
到了種豬場,圈里那些高大的種豬聞到了母豬的味道,就都嗷嗷叫起來。有的甚至把前蹄搭到了門上,沖小個子母豬搖頭晃腦的。
發情的母豬倒是不慌不忙,挨個豬圈聞著嗅著,很有點挑挑揀揀的味道。
我受不了里面的這股騷臭,走到外面去抽煙。阿根嫂嫂說她要到鎮上買些東西,問我去不去。我還沒正經逛過公社所在的集鎮,于是就跟了她朝繁華的地段走去。
阿根嫂嫂對這地方很熟悉,帶我把鎮子逛了個遍?!拔覐男≡谶@個鎮子長大,還有不少親戚在這兒住?!?/p>
我問她,“那你不去看看他們?”
“自從嫁到紅溪后,我就很少去串親戚了?!?/p>
我剛要問為何不去看看爺娘,突然就想到:剛到紅溪的時候,紅溪團總支書記海明對我介紹過那里的情況,恍惚記得他說過這個阿根嫂嫂,“開沖水船的阿根沒什么問題,他老婆成分有點復雜,他的丈人老子是被鎮壓了的?!?/p>
鎮壓的意思就是被判了死刑的。
想到了這一層,我就渾身不舒服起來,于是說不知道配種是否配好了。阿根嫂嫂說該差不多了吧。說完,就帶我往回走。
三
海明在黨總支里頭分管意識形態,宣傳教育的事情都歸他管。管這類工作的人容易出花花事,海明在這點上還算潔身自好,從沒有聽說他出過男女關系問題。
晚飯后,海明經常到我這里來。見我床頭擺著幾本書,他就問我是不是看得懂這些書。說實話,有的書不是很容易讀懂的。但我不能對他那么說。我說我能看懂。
海明又問,“那你應該會寫文章了?”
我愣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會寫文章。
海明說,“既然你愛寫文章,以后大隊里的快報就由你來出吧。”
紅溪快報通常是在夏收夏種的時候出,已經出了好幾年了。這塊一直由海明管。但海明自己不會寫文章,也不會用鐵筆刻蠟紙。平時這些事情都是由紅溪小學一個老師做的。農忙時節學校放假,老師雖然用不著上課了,但他家自留地的活也就指著他干了。所以每次海明一叫他,他也不是很樂意的。海明一看我大概會做這些事情,于是就讓我試著做一期。因為“文化大革命”,我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會刻蠟紙搞油印了。他這一說,我當然也是樂意的。結果,我印的那一期紅溪快報出來,海明說比那老師印得漂亮。那以后,紅溪快報就算是交給我了。雖說那上面的內容無非是各隊夏收夏種的進度、插秧能手的專訪、公社黨委某個會議精神的傳達,但對我來說,多少像是在辦一份報紙。出紅溪快報的日子里,我既要跑每個隊去采訪,然后回來寫成文章,接著刻蠟紙搞油印,還要將每天的快報送到每個生產隊長的手里。這一個農忙季節,我也就算是脫產了。除了不用下田里干活,每天還能發五角錢的誤工補貼。
這一來,有些比我下鄉早很多年卻依然在田里苦干的老知青就很不平衡了,見我拿著快報從田埂上走過,于是就說,“呦,這不是我們的記者嗎?阿根,他上次不是跟你老婆去配種的嗎?”
農忙季節也得下田干活的阿根正郁悶得慌,于是說,“就他能跟我老婆配種?卵子還小了點哩!”老知青說,“不小了,不小了,你讓他脫了褲子看看就知道了?!?/p>
碰到這種時候,我就低了頭,疾步走過田埂。
在紅溪這片田野上,就連女人,也是邊干活邊說些男女之間的事情。就在阿根他們說些瘋話的時候,女人那邊也沒有閑著,她們問了水蓮老公的病情,問得水蓮兩眼淚汪汪的。水蓮老公的肺結核得了有三年了,病情時好時壞。這幾天水蓮老公開始吐血,大家都說看來是快活到頭了。這人也是可憐,才剛三十出頭,得了那么個病。癆病,那可是個富貴病,能吃能睡,就是不能干活,受不得一點累。這一來,這個家就都由水蓮來當了。水蓮不過二十五六歲,既要帶個四五歲的孩子,還要下田干農活,回家還得做飯、熬豬食,整天沒有空閑的時候。
“也是作孽啊?!迸藗冋f,“這個時候的女人沒有男人怎么行呢?”
我走到田頭,兩個插秧落在最后的女人正對水蓮的背影指指點點。
“你看她現在眼淚汪汪的,她老公的病六成還是她弄出來的?!?/p>
“這跟水蓮有什么關系呀?”
“關系可大了!水蓮結婚頭兩年,我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越說越稀奇了!她睡她的,你睡你的,挨得著嗎?”
我放慢了腳步。我快滿十八歲了,在性方面開始成熟了。性話題其實是我最感興趣的,我只是受不了阿根他們的赤裸裸。性在我看來是件美好的事情,一從阿根這些人的嘴里出來,就顯得臟兮兮的。我只是這方面不敢想太多,想多了就可能會出事。很多知青感覺鄉下生活無聊,找個農村姑娘聊聊天倒也是打發漫漫長夜的好辦法。聊天聊到最后總是會出事的。一出了事就難以收拾,兩人就只好并到一個灶上吃飯了。我隔壁的小王也是個知青,家就住公社的集鎮上,后來在紅溪跟一個鄉下姑娘結婚成家,一口氣弄了三個孩子出來。兩年前有機會返城,老婆孩子卻不能跟他一起走,于是這個小王每天早晨走著去鎮里上班,晚上挑著兩桶大糞回家,天天如此,風雨無阻。結果就是他家菜地上總比別人的要綠油油得多。
“稀奇什么?他們結婚的頭兩年,水蓮這個騷貨夜夜在浪叫。我們兩家挨得近,我因為睡得死,沒怎么聽見。我們家這個死鬼聽著聽著卻是來勁了,于是就要趴到我身上來。我這個人一累了就想要睡覺,我用手扒拉他要他下去,可他個死鬼就是不下去。我罵他你個死鬼還讓不讓睡覺了?死鬼聽著隔壁的浪叫還越來勁了呢。我接著罵他說你想干就跑隔壁去干,聽那陣勢一個男人還不夠她吃的。你想,這么個騷貨哪個男人能扛得住啊?兩年過后,浪叫聲也越來越少了,水蓮的老公就得了病了。你說,她老公這病,能跟她沒關系嗎?”
那女人看見我,于是問我:“小路,你能幫我弄點青霉素嗎?我媽的哮喘病犯了,一晚上光聽她喘了?!?/p>
我答應幫她弄點來。
我剛到紅溪的時候,水蓮就曾經問過我能不能幫她弄點青霉素和鏈霉素。這兩種藥在當時是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一般人在醫院里是開不到的。水蓮從別人那里知道了我的家庭情況后,于是跑來找我,讓我幫她弄幾盒青霉素和鏈霉素。后來回家,我跟母親說了這個事情,母親當即就給我從醫院里弄了幾盒回來。我把藥給水蓮送去的時候,她是千恩萬謝。紅溪的赤腳醫生給水蓮的老公注射了后,卻沒見有多大起色。赤腳醫生說,這兩種藥混合著用,本來應該是很管用的,但因為沒盡早治療,水蓮老公的病就給耽誤了。
四
那天晚上一直到凌晨三點了我還沒睡著。
多半是因為天熱。
夏種快完成的時節天氣已經變得非常熱。天一熱睡眠就是個問題。這樣的晚上,我就把竹榻搬到門前的空地上,支起蚊帳。這樣,半夜過后露水降下來,濕熱的空氣就有了一絲涼意。
那天的晚飯我是搬了張桌子到門前的空場上吃的。之前,我用水將地上潑得濕濕的,等我燒完了飯,門前的暑氣少了好多。我把飯在灶上多燜一會兒。村里還有人在田里干活,我不敢太早吃飯。以前我沒注意到這個問題,還是海明向我指出了這一點。他說,你舒舒服服掙工分還拿誤工補貼,那些在田里做個臭死的人就憋了一肚子的氣;你還要在他們沒收工的時候吃喝起來,他們的肚子就要氣炸了。對你就更沒有好話了。所以,這時候你再餓也得忍著點,等大家收工了你再吃。我想,他這個話是對的,那以后我就很注意這一點。等天色昏暗下來,最晚收工的一撥人也回家了,我才把飯菜端出屋去。
暮色中,海明從大隊方向沿著壟溝朝我這邊走來。
我招呼他跟我一起吃飯,“我這里還有半瓶燒酒,喝點嗎?”
海明猶豫了一下,“不了,你嫂子今天種了一天的田,腰該酸了,我得快點回去給她和孩子燒菜?!彼麅鹤訒鹆?,做飯沒問題,但要做菜還不行。
“有什么菜嗎?”我問他,“要不從我這里拿幾個咸鴨蛋去?”
海明說不拿了,“老在你這里喝酒吃菜的,怎么好意思還拿呢?”
我拿了幾個蒸熟了的咸鴨蛋塞進他上衣兜里,“前兩天嫂子還給我拿了半籃子雞蛋來呢。拿幾個咸鴨蛋你還跟我客氣。”
海明在桌前坐了下來,我給他點了一支煙。然后,我從屋子里拿出酒瓶和兩只粗糙的瓷碗,“喝兩口,解解乏吧。”
海明說,“說了不喝的,怎么又喝上了呢?”
我敲開一個咸鴨蛋,放到他面前。我給自己也剝了個蛋,端起碗來喝了一口。
海明問我,明天紅溪快報的稿子是否準備好了。我說,已經好了。下午跑了一圈,把各個隊的進度都統計上來了,有兩篇稿子也都寫好了。吃過晚飯后就開始刻蠟紙,明天一早可以去油印,吃午飯前就可以把快報送到各個隊了。
海明說,你再補充一篇,是關于抓階級斗爭新動向的。我趕緊回屋去拿來了筆和紙。
他說,下午去公社開了個會,管政工的副書記傳達了縣里路書記的報告,是反對右傾思潮的。具體到我們紅溪,也就是抓右傾思想的批判。剛才,大隊班子開了個會,張書記提出就前段時間只抓生產指標,不突出政治的問題要重點進行批判。當然,還有各種歪風邪氣也要抓。
他摸出一份紅頭文件,說主要精神都在這份文件里了,你摘點出來,放在快報的第一條,標題要套紅,字號要大,要醒目。
吃了一個咸鴨蛋,一碗酒喝完,海明說,他無論如何也得回去了。
收拾完桌子,天已經黑透了。我把屋子里的燈泡拉到扁豆架子下面,然后鉆進蚊帳里,趴在竹榻上開始刻蠟紙。
旁邊水田里蛙鳴不斷,燈四周一大群蛾子和蚊子來回飛著。
到凌晨一點,蠟紙就刻完了。我拉滅了燈,躺在竹榻上。但沒有一點睡意。
過了一會兒,屋后的村道上響起一陣腳步聲和急促的說話聲。
我坐起身來,仔細聽著。
好像是阿根在說,“得帶幾件換洗衣服。怎么也得住上幾天的?!?/p>
那帶著哭腔的女人像是水蓮,“那你等我一下,我連他的衣服也帶上。”
阿根的聲音在夜色中很響亮,“他要是住院的話就有病號服,帶不帶倒無所謂了?!?/p>
我鉆出蚊帳,走到村道上,這才發現隔壁的小王和他老婆兩人站在道邊一人一把蒲扇在慢慢扇著,看著阿根正攙著水蓮的老公往河埠邊泊著的沖水船走去。
我問小王,“水蓮她老公怎么了?”
小王說,“快不行了,晚飯后開始吐血,到半夜就大口大口地吐,吐了一臉盆,停都停不住。這光景是得去縣醫院住院了?!?/p>
小王他老婆說,“他這個病是遲早的事情。不死不活的,把個水蓮拖個夠嗆。”
正說著,見水蓮拿了個小包裹,急匆匆朝河埠這邊走來。
小王嫂嫂說,“水蓮,別太著急了,自己的身體也是要緊的。”
水蓮哎了一聲,就上了沖水船。
船尾噴出一股水流,在月色中駛離了河岸。
小王打了個哈欠,轟老婆回去睡覺,“明天自留地也該種了,有你累的。還不趕緊去歇著?”
小王嫂嫂說也是,忙完了大田忙小田,“你要沒事情了就早點回來幫我種田。”
再次鉆進蚊帳里,剛才的濕熱勁已經小了些,我開始有點迷糊了。
水田里蛙鳴也已漸漸稀少,我聽到隔壁小王家傳出小王嫂嫂輕微的哼哼聲。夏天因為熱,很多人家晚上都不關門,遭遇激情,有點動靜都會傳出來。
夜夜浪叫。我想起白天田里那女人的話。
水蓮她老公的生命燃燒了兩年多后,就慢慢開始熄滅了。而秀麗的江南女子水蓮的生命之花卻還在怒放。
月色開始朦朧,露水應該下來了。
我想那女人的生命之花,該有雨露滋潤,才會開得更加嬌艷。
五
夏收夏種過去了,我該要出紅溪快報今年的最后一期。
快吃晚飯的時候,海明過來說,留出一塊版面來,加一篇文章上去。
我問他,準備加什么文章上去?是關于右傾思潮的批判文章嗎?
他笑了笑?!斑@次縣里抓得很緊,學習后一定要有起色見行動。但具體內容先不告訴你。這會兒跟你說了,就沒有新鮮感了?!彼麖暮谏嗽旄锸痔岚锬贸鲆黄績炠|白酒。“晚上我們喝一瓶,慢慢喝,邊喝邊等?!?/p>
我更加糊涂了?!暗仁裁?”平時海明也不像個會賣關子的人啊。
等我們喝開了酒,海明開始說起事情的始末來。他的意思是先給我介紹一些基本情況。
水蓮的老公大前天晚上被送進了醫院后,醫院連夜進行搶救。第二天是水蓮和阿根一起陪的床。水蓮老公這天中午面色很好,吐血也止住了,人居然還能坐起來了。聽得外面在叫賣餛飩,他還要水蓮給他買一碗來吃。吐血的那兩天里他已經是什么也吃不進了。阿根在這一天一夜里是格外地賣力氣,又是幫著辦住院手續,又是去打開水打飯。當然,這都是回來后阿根在眾人面前這樣說的。用阿根自己的話說,“伺候自己的親娘老子也不過如此了?!钡诙煜挛?,阿根準備開船回紅溪,水蓮的老公要水蓮跟阿根一道回去,說放心不下孩子,還有就是自留地再不種就來不及了。水蓮看了看情況,覺得問題也不很大了。于是晚上就坐阿根的船回到了紅溪。
今天早上,海明接著說,水蓮去種自留地,發現阿根比她來得還早,把她要插的秧都挑進了她家的田里了。這個事情是阿根嫂嫂說出來的。她說,“還沒見過這個瘌痢干自家活這么勤快過的。”看來,她也是聞到一點味道了。阿根嫂嫂這人平時不管瘌痢的那些花花事情,但這次,她的反應很強烈。以前,她曉得自己管了也是白管;再說以前阿根弄出些事情來,弄完一次就拉倒了,很少跟一個女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的。但這次,她情緒很大??磥?,阿根嫂嫂是有點什么感覺的了。后來,阿根還幫著水蓮把田都種完了。兩人種三分多的田用了不到半天。下午,約摸三點半光景,水蓮的兒子到紅溪小賣部來買燒酒,還買了一包香煙。九分錢一包的大紅鷹。剃頭的竹林問水蓮的兒子,“要準備請客呀?家里來了什么貴客呢?”水蓮的兒子說是請阿根舅舅吃飯。竹林摸著水蓮兒子的頭說,“你什么時候認的阿根舅舅?外甥隨舅,小心你也成了瘌痢?!彼彽膬鹤勇犃撕懿桓吲d,“你才是瘌痢!到你店里剃頭的都會變瘌痢!”竹林有點急了,說這小畜生說起話來怎么那么難聽啊。后來,竹林越想越生氣,就把水蓮要請阿根吃晚飯的事情告訴了好幾個人,起碼每個到過理發店里的人是都知道了。我路過紅溪理發店的時候,竹林跟我打了個招呼,還給我點了支煙,所以,我也知道了這個事情。我想,嗯,有意思,阿根有口福了。我再一想,阿根就那么老實,只是去吃一頓晚飯?你要曉得,阿根這個人就像一只貓,有點葷腥就往前躥。阿根還像一只甲魚,一口咬住了是決不松口的。水蓮就像那塊豬肝,甲魚是最喜歡豬肝的,阿根一口咬住了還會松口嗎?阿根嫂嫂擔心的恐怕也就是這一點了。想咬水蓮這塊豬肝的甲魚有的是,偏偏就便宜了阿根這只臭甲魚了。
我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海明想抓住這件事情做什么文章。不就是個男女問題嗎?能做多大的文章出來呢?
海明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同時深感政治這東西的微妙性。
那天從公社回來,在開支部會的時候,張書記提出對只抓生產指標不突出政治的問題要上升到右傾思潮的高度。后來,公社向我們催要學習動態,我們統一了思想,認為生產指標到什么時候都是要抓的。你要學大寨,產量總得要搞上去的。那么,拿什么內容來結合右傾思潮的批判呢?再弄兩個地富出來批批?沒什么新內容,批過來批過去就這么點東西??偟谜尹c什么出來呀。阿根該著倒霉了。這也怨不得我們,是他自己要往槍口上撞的,絕對怨不著我們的。阿根出身很好,我們跟他也沒仇沒怨的,還經常跟他一起喝喝酒,經常坐他的船出去走動的。是他自己要這樣做的。出身再好的人也會變的。男女問題粗看是個小問題,生活作風問題。但這樣的生活方式是腐朽的,墮落的,是非常不道德的。從一個高度來看,絕對不是個小問題了。
有句話我沒有問出口:那么水蓮呢?如此秀麗猶如一朵盛開的睡蓮,就此將要殘敗了?那晚我還在尋思這朵睡蓮會有什么樣的雨露去滋潤,沒想到會是阿根這樣的人。這件事情讓人感到非常惡心:怎么會是這個樣子的呢?這樣的一個女人,應該有個更好的結局才對。她為什么要上這樣的一條賊船呢?
海明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說,“你知道甲魚是怎么釣的嗎?對,用豬肝做餌。但用新鮮的豬肝是釣不上來的,得把豬肝放臭了,用臭烘烘的豬肝釣甲魚,那是一釣一個準。人哪,當你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時候,你就是干干凈凈的一朵鮮花,老遠聞著都香噴噴的。水蓮開始也沒想自己要做一塊臭豬肝,當她想好了要去喂阿根這只甲魚的時候,她就成了一塊臭烘烘的豬肝了?!?/p>
雖然沒怎么聽懂海明的話,但我對他是越發地敬重。從他的話里,我感覺生活也是一本書,要讀懂它,并從中受益,不比從書本里學習省勁兒。
海明正說著,民兵連副連長春生跑了過來。“阿根還在喝酒?!彼f,“這個瘌痢酒量不小,已經喝了大半瓶了?!?/p>
海明要他坐下,吩咐我說,“給春生拿一只碗來?!?/p>
春生端過海明的碗來,“我用你的碗喝兩口就行?!币淮罂诰葡氯ズ?,他抹了一下嘴,抓過桌上的花生米嚼著?!鞍⒏@個狗操的還真是有口福,”我聽到他在咽吐沫的聲音,“水蓮給他燒了半斤多肉哩?!?/p>
海明問,“水蓮喝酒了嗎?”
春生說,“喝了。我還是頭一次知道她會喝酒。她一喝酒,臉就更紅了?!?/p>
“她老公不喝酒,平時就見不著她喝酒。”海明又問,“她兒子呢?還在一起吃著?”
春生回答說,“吃好了。小畜生吃了幾塊肉,還用肉湯泡飯連吃了三碗。水蓮問他吃飽了沒有?他說吃飽了。水蓮說吃飽了就給我去床上睡覺去。”
“快了,快了?!焙C鞣愿来荷?,“讓那些民兵隱蔽得好點,別給他們發現了。一定要等他們都上了床,兩人都脫光了后再沖進去。進去得太早,這一晚上的計劃就都泡湯了。跟竹林說好了嗎?”
春生點著頭,“說了。他帶好了家伙,在水蓮家附近候著呢。”
“記住,”海明又一次吩咐春生,“一定要隱蔽好了。上床前,水蓮一定會出來看看院門是否關好了。到時候,你讓一個人爬墻進去,把門弄開,放大家進去,然后一起往里沖?!?/p>
春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抓了一把花生米揣進兜里,說要再過去看看。
等春生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我轉回頭來看海明,感覺他就像個運籌帷幄的大將,一副志得意滿的表情。
六
事態后來的發展,都如海明料定的那樣。月上三竿,十幾個民兵在水蓮家的墻根底下發一聲喊,沖進里屋將水蓮和阿根捉奸在床。
接著,村西頭一聲響鑼,這是事先約定的信號,表示已經順利將奸夫淫婦一并拿下。海明于是站起身來,“捉住了。任務完成。馬上就要連夜押著這兩人游街示眾。你要跟我一起過去看看嗎?”
我說不了,我就不過去了。其實,我這時候應該很好奇,但我卻一點也沒表現出好奇的勁頭;這時候我也應該表現出興奮狀態來,但我也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不知道,通奸以捉奸的方式收場,到底算是喜劇呢還是悲劇。
我忘了是從哪本書里看到的對于悲劇的定義: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但水蓮和阿根的一次通奸,在我看來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我不明白的是水蓮為何事先要搞得那么張揚。也許,一開始她真的只是為感謝阿根而請他吃一頓飯而已。后來,在紅溪的情場老手阿根的挑逗下,已經多年沒有滿足欲望的水蓮就有點春心蕩漾,再加上喝了點酒,心潮澎湃血流加快,把持不住自己,半推半就,就此倒在了阿根的身下。
二十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此事,為水蓮就這樣委身于阿根而多少有些惆悵。其實,她只要再堅持一夜,等她丈夫歸西后,堂堂正正地為自己找個男人。因為,那一聲鑼響的時候,她老公在縣醫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前一天的情況好轉只不過是回光返照。事情就是那么湊巧?;蛟S,冥冥之中是造物在弄人。你想潔身自好?你想出污泥而不染?對不起,就得讓你在泥潭里打滾。你水蓮不是號稱紅溪最水靈最耐得住寂寞的女人嗎?上蒼偏要借竹林、春生等人之手,用這樣侮辱人格的方式將你踩在腳下。那個多少有點幸災樂禍的竹林將事先準備好了的理發推子在她頭上剃了一個十字。然后,春生將兩只破鞋掛在了她的脖子上。接著,在十幾個民兵的押送下,阿根在前鳴鑼開道,水蓮低頭默默跟著,圍著紅溪走了一圈,共走了二十多里地。第二天,全紅溪人的話題就是嫩生生的水蓮和臟兮兮的阿根之間的奸情。
對于阿根,這是又一出喜劇。又一個女人,又一次通奸,又一次桃花運。有意思的是,就他那個瘌痢頭,竹林拿他也沒辦法。通常,在這樣的場合,對有頭發的男人,竹林都是給他們剃一個陰陽頭。但他就是對阿根這顆光光的腦袋下不去手。因為根本就是無從下手。
再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那聲鑼響過后,海明站起身來要往外走。他得知我不想跟他一起出去,于是海明說那也好,你就把文章寫好,一定要上升到一個高度?!坝涀。@不是一次捉奸,而是對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的一次猛烈批判!”
他走之后,一直到天亮,我都沒想好,這篇文章究竟應該怎么寫。
等天邊發亮,我就到河邊去洗臉。正刷著牙,我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河對岸,見阿根嫂嫂用毛巾使勁搓著自己那張枯瘦、蠟黃的臉。
海明曾經告訴過我:她的父親,一個在集鎮上擁有三個店鋪的商人,在解放前夕霸占(多年后判刑時的用語)了一個年輕的逃荒女子,生下了她。后來,那女子思鄉心切,提出要回老家看看。商人不同意,他怕那女子就此不回來了。無奈之下,女子告到了新生的鄉政府。適逢全國都在鎮壓反革命,阿根嫂嫂的父親登時就人頭落地。母親不久也下落不明。
隔著河,我清晰地聽見阿根嫂嫂的話,“報應。報應啊。”
之后,寡婦水蓮也曾經多次托媒婆給自己介紹合適的男人。媒婆也為難:幾次找的男人,都因為她曾經跟阿根有染而回絕了。要找不知道她底細的,就只能往遠了找??蛇@又談何容易呢。結果,到后來還是便宜了阿根,一次次地上水蓮家去吃飯睡覺。好在,后來不怎么反右傾思潮了,生活作風也不成為嚴重問題了。大多數人忙于干活掙錢,別人褲襠里的事情就不怎么關心了。于是阿根干脆放明了,就不時地住她家里了。
于是鄰舍那女子的噩夢開始了:夜夜浪叫弄得她年近六十的老公心猿意馬,打攪得她睡眠嚴重不足。
只不過那叫聲多了些凄涼,多了些滄桑。
作者簡介:
宋國強,筆名費米,男,1957年生于杭州,1975年插隊,1983年畢業于蘭州大學化學系。之后在西藏從事環保工作,在北京做過記者、編輯,現居住三亞,自由職業者。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