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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2010-12-31 00:00:00
北京文學 2010年12期

祖母懷父親只七個月,就生了他。父親很瘦小,手和雞爪一樣。祖母沒奶,嚼米糊喂他。見上門討飯的婦女奶孩子,祖母便多供幾餐飯,請她給口奶讓父親吃。無論米糊,還是別人的奶,父親的小嘴都咂得“嘣”響。

父親四歲時,祖母就去世了。不久,一群東洋鬼子在村里“嘰里哇啦”地嚎叫。他們把鐵絲穿進一個鄉親的鎖骨拉著,鮮血在鄉親赤裸的胸前奔涌,鄉親的褲子血糊糊的。屋內一只雞,伸直脖子向外飛沖,正闖進家門的鬼子揮起又長又白的刀,“嚓”地砍下雞頭,雞頸“咕咕”地噴著血,向前躥了一段路,才栽倒在地。祖父慌忙摟著父親,鉆進床底下的薯洞里。祖父的嘴湊在父親的耳邊:“別哭!”父親瞪著黑亮的大眼睛,牙齒咬著嘴唇,嘴唇冒血了,也沒出聲。

父親六歲入學。每天清早上學前,后祖母總慫恿祖父老早趕父親起床撿糞。大冬天的,父親穿著露大洞的單襖,縮著脖子,跺著腳,捏耙提篼在黑乎乎的村巷里轉。有時看不清是豬糞還是泥團,他鼻孔湊近去聞。天還沒亮,父親常常撿了大篼的糞回。他輕輕地推開門,悄悄地拿起書包去學校。父親放了學,也得先撿一大篼糞,才能吃飯,并且只能盛飯中的麻子茅芋頭。這芋頭,盡是結巴團,又硬又澀,只咬一口,嘴就麻半天。父親把飯瓢往白米飯上舀,祖父大叫:“誰該替你吃芋頭?”父親慌忙把瓢里的飯倒掉。他大口地吞芋頭,濃黑的眉頭皺都沒皺一下。父親如沒撿滿一大篼糞,回家羅罐便是空的。他低頭找半天,才在灰箱里找到小半碗冰冷的芋頭。

與我家田地相連的鄰村外公注意到,父親國字臉,天庭飽滿,濃眉大眼,在全垸的孩子中做事最麻利,并且一天天磨煉得手臂凸起結實的肌肉團,便把母親許給父親,還叫父親跟他學泥瓦匠。

母親兄妹十個,外公養不活,原把幼小的母親送給我垸石橫做童養媳。石橫的父親要八九歲的母親在地里干活兒,母親挑著大篼的土跌了一跤,不等母親爬起來他就踢母親,外公遇到只得流淚拉回家。后來母親長大了,見石橫尖嘴猴腮,更看不中。聽喇叭喊新政府婚姻自主,她立即丟下塘岸上正洗的衣裳,甩著手一陣風去鄉政府,開回蓋著大紅圓印的條子,從衣柜底下找出外公與石橫父親交換的紅紙帖,兩下撕碎了。

父親十七歲與母親成親。后祖母見母親回娘家了,飯中的芋頭便放得少些。有點什么好吃的,后祖母老避著父親藏起來。夜里父母餓得睡不著,父親爬起來,鉆到床底下拱起床,把壇子扳倒,倒出一葫蘆瓢爆米花。母親縮在被子里:“我不吃,娘會罵。”父親說:“不怕!她罵,俺爹會打她。”母親買來輕薄的洋布,自己裁剪縫制衣服給父親穿,還在野外采黃黃菜給父親墊肚子,父親才慢慢著了些肉。

母親笑談,父親原訂過親,姑娘嫌父親黑瘦,便算了。父親說那是很早就訂的親,后來姑娘的父母沒生兒子,要父親倒插門,而父親是獨苗,這親事便告吹了。吹時,幾個老人帶父親去姑娘家。一個老人伸手去拔姑娘頭上的金簪子,父親立即說:“算了!”起身就走。這老人跟在父親的身后:“你這敗家子,金簪子哪是大水淌來的?”父親只顧加快步子,頭也不回。

評家庭成分時,石橫被評為貧雇老子,后來當會計、隊長。因祖父年輕時與別的女人有瓜葛,祖母氣得上了吊,祖母娘家整個垸的人沖到祖父家,曾祖父賣地殺豬,辦流水席謝罪,把祖宗勤扒苦做的一點積蓄,消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薄田,祖父便被定為中農。外公也是貧雇老子,二舅斗地主積極,當了鄉長、區長。特別是父親身強力壯,泥船陷在爛泥田里,父親抓住船頭拖起來。大伙兒打賭,看誰最有勁,在代銷店拿發餅當獎品,父親小指挑起大秤砣還伸得秤桿一樣直。挺棍時,父親一只手握著桑樹扁擔的一端,另一端頂在石橫的肚子上,石橫的弟弟緊靠在石橫身后打樁。父親只“嗨”地一聲,石橫兩兄弟就四仰八叉了。幸虧別的干部正直,父母才不至于被石橫踩上一只腳批斗,石橫多派父親干重活兒,少記工分,老找茬兒。

大哥13歲在隊里做工,一天兩分工。一次扯秧,他剛隨手把秧田邊的幾根草帶進去,石橫就注意到了,連忙叫大家開會。石橫把那幾個秧往稻場中間一丟:“大家看看,這也是個種莊稼的干的!”父親的眼瞪得像酒盅底,“嗵”地一拳把大哥砸倒,隨即喝令他“站起來!”母親說大哥還是孩子。父親咬著牙,從牙縫里迸出:“做事,就得做好!怎能留話別人說?”從此,無論什么事,大哥從不馬虎半點。大家比賽背“老三篇”,大哥白天歇間掏出“紅寶書”看,天黑煤油燈下默誦到半夜。結果,他一口氣背下來,沒錯一個字,全大隊第一名。

姐12歲時,在全垸出工的姑娘中最小,但秧插得最直最快。你看不清她手指的分秧插秧,而覺得像雞啄米,只聽到一片緊密相連“叮叮叮”的水響聲。父親抿嘴微笑。石橫卻捏造姐出工晚了,在大會上批評。姐氣得流淚,父親只得找別的干部評理。

父親一年到頭從不缺工,還常加夜班。到荊竹挑水庫,去長江對岸山上砍柴,要十天就十天,要半月就半月。大擔的土挑起來飛沖。那次與石橫輪班駕船,石橫只弄兩下,船就搖晃起來。眼看水從船舷往艙里灌,石橫越手忙腳亂,柴堆成山的船在激流險灘中越晃得厲害。父親一個箭步跨過去,一掌推開石橫,只把一下舵,搖兩下櫓,船便悠然平穩前行了。本想混父親賣柴錢的石橫渾身顫抖,捏著瓢把艙里的水往外舀,再也不敢隨便混。

每年大隊評勞模,從沒漏掉過父親。我家堂屋的正墻上,總是滿墻“獎給:毛新云”的紅旗獎狀,過年不用買年畫。

1954年,大哥出生只幾天長江就破堤。垸里的房屋都沖倒了,水淹到樹梢。樹梢上站著雞,纏著蛇。我們全家搬到山上搭棚。父親整天在外挑壩。后祖母每餐是大羅罐的干薯藤葉麥炸粥,見父親回了,便揭開羅罐蓋,拿大瓢連連地往里加水。父親望著四面透風漏雨的破棚,哇哇哭的大哥和癟著奶的母親,急忙說:“娘,你少加點水,我少喝一碗。”碰巧,發大水時有魚趕浪頭。父親拿網出去,天黑提回半籮活蹦亂跳的鯰魚、黃鴨魚。飯桌上,母親便能見幾個魚頭。

1958年,麥炸粥都沒喝的,好多人吃樹皮、白土,拉不出屎,活活地憋死了。父親上有老,下有小,越焦急越想吸煙,越吸越上癮,只得卷干荷葉當煙。他長長地吸一口,吸得“吱”響,伸長頸深深地吞下去,抿嘴憋半天鼻孔才慢慢地放出氣,而沒見一絲煙。他經常嗆得連聲咳嗽,鼻涕眼淚直流,但鼻涕眼淚還沒擦干,手上的干荷葉煙又往嘴里塞。

三九天,父親拿著有一排倒掛須的鐵鉤耙,在湖邊港汊扒魚。有時,父親邀幾個不怕冷的鄉鄰,只穿條褲衩,把石頭系在豬血漿過的粗長麻繩的兩端,橫著在港底浮泥上拉動,趕起委泥的魚,拿大篾罩子罩,伸長赤裸的手臂,在罩內攪著圓弧抓那沖撞的魚。父親偶爾抓起背脊立著一排刺似尖刀的鋸魚,手被割開了大口子,還連連從水里“嘩”地提起罩子,又“撲”地按下去。隨著父親手飛舞的水成了彩帶。

父親的手掌常裂大口,像伢兒嘴。他在煤油燈旁燒“貓兒粘”,燒化的大團滾燙的液體,帶著“吱吱”叫的鮮紅火焰,“嘶”地滴進裂口內的嫩紅肉上。父親慌忙捂緊劇痛的裂口,咧開嘴唇,咬牙吸冷氣,縮著脖子蹦跳。一會兒,他張開手掌看裂口粘上沒有。沒粘好,他再滴滾燙的液體,再咧嘴咬牙吸冷氣,縮脖子蹦跳。

三伏天,父親身上往往生癤子,有時生在肩頭高高聳起。父親挑稻時,把兩頭翹起彎成“V”形的扁擔拐彎處,往癤子上一壓,紫血立刻從肩頭涌出,癤子平下去。父親還挺著腰肩,“嘿喲,嗨喲”哼著簡短雄渾的調子,一步一步走得高高翹起的稻捆,一上一下地舞動,谷粒有節奏地“沙沙”響。遠遠望去,田埂上長長的一大隊閃動的金黃稻捆中,翹得最高,舞得最優雅的,就是父親挑的。

父親的赤腳,不時被田里的碎玻璃或碗片割破。一次腳跟割得露出骨頭,父親用布片包扎著,穿上高統靴繼續耕田,一拐一拐的,但揚鞭趕牛,“得!叱”的吆喝聲還照樣清脆響亮。后來汗水、泥水把腳跟浸透了,父親覺得礙事,叫我拿剪子剪。看著那翻著的裂口內,一層一層浸漲了的白皮肉,像切開的竹筍,也像山谷口的風化崖層,我剪一下,“嘁”地一聲,至今“嘁”得我心絞手顫。

我上小學時,隊里收工后,父親天天挑擔窖泥水去自留園,摸到月上中天了才回家。大熱天夜里,他用兩根篾片彎成的篾絡兒,挑起幾個大冬瓜,吱呀吱呀去二十里外的縣城。作年豆腐時發酵的豆渣,父親常起五更用大碗盛給堀里人。有時起得太早,到街上天還是黑咕隆咚的,不見一個人影。父親怕我凍壞了,便帶我到工廠的火爐房,雙手敬煙給燒爐工人。

母親常生豆芽,讓父親提到街上賣。城里老少婦人一大群,穿得漂亮極了卻鬧哄哄地抓搶。本來秤桿翹上天了,有的還要搶一撮豆芽,父親裝著忙得看不見。有的甚至拿走豆芽說馬上送錢來,卻不再露面。父親等一晌又問旁人,最后只得擺頭離去。

父親在街道上遇到兩個人,說父親的豆芽他們單位食堂全要,叫父親跟他們去。到一間小房,他們從口袋里掏出紅袖章說“割資本主義尾巴”,把豆芽都扣下,隨便開個白紙條給父親。父親氣得眼睛充血,但也只得咬牙氣呼呼地走開。

一次,父親到百貨大樓買東西,口袋里七借八湊的一百塊錢不見了。父親想起有幾個留卷發、穿喇叭褲的年輕人在他身旁擠撞過,便一下子腿發軟:“年紀輕輕的,怎不干點正事?”父親一天沒吃沒喝,跌撞回家的路上,他掐指反復計算:一百塊錢,能買種子多少斤、肥多少袋、油多少瓶、鹽多少包……算一筆賬,他就捏拳“咚”地砸一下頭。到家,他的頭都起包了,但他叫我們別說出去讓鄰居“笑落下巴”。他拿起鐵耙在門口的石板上“砰”地一磕,大步踏向野外。

妹幼時手腳僵硬,父母今天請這個醫師抹,明天求那個郎中蒸。小弟氣管炎,憋得半夜哭叫:“你們都睡覺,只我一個人喘。”給秧田打完水的父親,剛回家在門板上躺下,又爬起來,坐到小弟旁邊,睡著了自己不知道。我生骨髓炎,三年膿血未干,父親把我背到這里,抱到那里。一次五更,父親想趕回隊里上工,只見眼前是白路,但他背著我走到天亮,才知道在原地打轉。

姐的對象是祖父提議的。1954年發大水我們家在山上搭棚時,祖父的朋友在附近山村,接我們全家吃了幾餐飯。那朋友有個獨生子,相貌還行,但脾氣很暴。姐受不了,要離婚。而父親說:“爹孫幾代的老交情,不是開玩笑。過去那飯就是命根子。”父親多次勸教獨生子,卻沒用。最后,姐說寧愿鉆到汽車底下也不去他家。父親只得長嘆:“無臉見人!”不再去那山村,實在要路過,也低頭繞一腳。

我讀高中時,每兩個星期回家拿一次菜錢。為了那兩三塊錢,父親常常急得團團轉。有時賣苦力,有時搓草繩賣,有時賣本來不夠吃的米,有時東挪西借,有時提前給大隊書記幫忙干活兒,再找出母親治病的藥費條,求書記批了,領回幾個少得可憐的報銷的錢。父親從沒讓我空過手,他對母親說:“哪怕拆屋,也要供孩子上學!”

那夜,我們兄弟和妹圍在堂屋大方桌旁煤油燈下做作業,父親同母親在房里小聲商議半天后,坐到大門邊連抽幾根煙,干咳幾聲,強裝笑臉對讀小學三年級的妹說:“妹,不上學,回家撿糞行么?”妹低頭做作業,咬牙不吭聲。父親連忙把煙往嘴里塞,劃了幾根火柴也沒點著煙:“你想上學,就上吧!”父親還說他明天幫人做屋,叫大弟跟他去搬磚:“那紅磚又不是搬不起,嘴總混出去了。”

母親說姐已出嫁,為了能供我讀高中,我們家實在沒辦法。妹低聲說:“那我就撿糞吧。”幾天后,妹與伙伴比賽,天不亮自己爬起來撿糞。她歪著身子提大篼的糞回,坐在椅子上張大嘴喘一晌粗氣,呆呆地望著面前的地愣半天。父親閉緊眼,跌到一旁去抹淚。

每年大年三十,母親拿竹篙綁掃帚掃屋梁上的灰塵,父親用石灰水刷墻。他們邊做邊說著七事八事的,就爭吵起來。一次吵火了,父親氣呼呼地找粗繩子,沒找到就在門角落扯軛頭上的犁藤吊頸。祖父后祖母邊手慌腳亂地解犁藤邊嘟囔:過日子怎能這樣?母親流淚挎籃跌撞去菜園,父親喘著粗氣扛上鐵耙去地里。西斜的太陽蒼白地照著桶里石灰沉淀了而清冷的水,我的眼淚打碎水面的太陽。

每年正月,父母總是小鐵鍋堆尖招待親戚,不斷往親戚碗里夾肉。親戚一放下碗筷,父母就把剩肉夾起來。他們連湯都舍不得喝一口,老咽腌蘿卜、辣椒。父母每年還要請我們的老師。一群老師有說有笑地進屋,出門時臉龐紅得發亮,拿稻草剔牙,夸父母禮節周到。父母搓著滿是裂口的手,說我們淘老師卻沒什么孝敬老師。

六幾年,大哥從學校帶回“紅衛兵”袖章,說學校明天不上課而批斗老師。父母連忙說:“兒呀,斗老師有過!我們去割谷。”

大哥一天天地長大,越來越英俊。考兵時,母親趕著給他提褂領,拉褂后擺。接兵的首長指點著大哥:“這小伙子不用考。”我們大隊民兵連長說:“新云哥生的孩子,個個是好苗子!”父親望著高大的大哥,笑得眼瞇成縫。

可僅兩年,大哥二十歲,在部隊正要入黨提干,卻突然病故。父親烏黑濃密的頭發,一下子粘在枕頭上、臉盆里,父親的頭頂顯頭皮了。但他在人前從沒流過淚,還小心地把邊沿沒脫的幾根頭發往禿頂上遮蓋,把印著鮮紅“勞動模范”“賈家大隊革命委員會獎”的白汗衫下擺,扎入染過還隱約能見“日本尿素”字樣的黑尼龍袋長褲,腰間系著大哥那寬厚發亮的棕色皮帶,照常挑呀馱的,并摸夜給生產隊倉庫粉水泥門框。

父親經常無償地給大小隊干部、老師、親戚六眷、孤寡老人、鄉鄰等,做屋打灶,從五更摸到半夜。雙搶時,父親更是日夜連著挑稻、打水、耕田,眼睛血紅,吃剩飯,沒菜咽,不時渴了喝田溝和港里的水,一年又一年,他竟熬過來了!

雙搶缺水,父親整夜地車水。父親無心觀望天上密密麻麻似痱子的星星,不管頭頂大團涼濕的像汗珠又像淚滴的露水。他伏在水車的橫桿上,發出粗長的喘息聲,蓋過吱呀的水車響和嘩嘩的水聲,以及此起彼伏的蛙鳴,而他的腳還在均勻地踏動。與父親并排的我,有時踏空,父親的腳照樣連連地踏動木踏,帶動長長的水車跑,把塘里或港里的水源源不斷地車到田里。

一次牛脫了鼻,好幾個人吆喝著趕到這里追到那里,半天穿不上。父親路過,一下抱住牛頭飛快地穿上了。而牛拱了他一下,他的胸口喘不出氣來,抹很久才好。

七幾年,國家出錢根治血吸蟲病。父親與幾個農民住在寬敞潔凈的房里,坐靠在床頭聊天。不用日曬雨淋,不用煩心,卻有白米飯、白豆腐塊,每天還得整個的工分。父親驚奇:世間竟有此等福享!別人老叫那藥又苦又澀,吃了絞心。父親也瘦了些,但他的臉上整天洋溢著微笑,儼然在天堂里當神仙,不時叨念我們在塵世受苦,尋找機會讓我們送衣服什么的,也去享受他分內的白米飯、白豆腐塊。

后來分責任田了,父親在稻場打谷,每次是把谷裝得籮口堆尖再挑給祖父。母親說講定了幾百斤,堆尖一擔不止一百斤,而我們家大口闊,吃糧的多,打仗的少,要減點尖。祖父說一擔沒一百斤,便在稻場上追打父親。祖父氣喘吁吁,父親臉頸紅紫,他們都一臉的愁苦無奈。我說:“這不非常簡單嗎?”拿來秤平息他們多年就有的爭吵。父母卻教導我:“給上人東西,只能憑心,不能用秤,用秤有過。”

祖父去世時,坐在椅子上,拄著拐棍撐著頭,張大嘴流涎。父親一見就涌淚變腔大哭:“我爹吶!什么解喲?”我粗聲說他:“爺爺還是好好的,怎么可能死?”后祖母望望門外烏云翻滾的天,說起風暴了。祖父連忙催父親去捆稻。父親只捆兩捆稻就丟下往家趕:“我回去!搞不好送不到你爺爺的老。”他還沒到家,祖父就停止了呼吸,父親一下子癱在地上。多年后,父親還責備自己不孝,祖父只他這個兒子,他在家竟沒送祖父的老。

父親再碎谷,總是把米扇得干干凈凈的,大插箕放在后祖母的門檻上:“娘,這米你拿去。”后祖母說還沒吃完,父親說:“多拿點,你換點豆腐塊咽。”父親再忙,也要把后祖母的水缸挑得滿滿的。

八十多歲的后祖母去世前病了五六十天,也遇雙搶,父親白天時時抽身去看,夜里整夜守著。后祖母大小便失禁,父親從田地里回,每次是先把手插到后祖母屁股下摸被單弄臟沒有。一點臟濕就換干凈的,還給后祖母擦屁股,輕手輕腳。后祖母怨自己不早死,父親勸她:這是命定的壽數,做兒子應該的。后祖母臨終前眼定著,氣還在喘。有人對父親說,抱著她一抖,她就斷氣了。父親瞪著那人:“催命鬼到了?”父親給后祖母穿好壽衣,守在她面前。連續三天三夜,父親眼都沒閉一下,一直守到后祖母斷氣。連后祖母的娘家人都說:“親生兒子也沒這么孝道!”

1982年,分責任田。雙搶季節幾家共一頭牛,這家解落軛頭那家又套上,白天黑夜連著干。牛倒在田里,鞭子又抽它起來。見牛起不來,共牛的人還揮鞭猛抽,父親當即大罵:“你真是殺牛的心!牛也是條命呀!”父親牽起牛,堅決要讓它休息一天:“如果把牛累死了,誰也別想用!”見牛肩上的一塊皮磨掉了,露出鮮紅的嫩肉,在冒白血,父親把正準備貼自己手上傷口的膠布,貼到牛肩的傷口上,還輕輕地揉牛那腫起的肩峰,再拿棉花紗布包好軛頭,連碰牛腳處的小橫杠也包紗布。

輪到我們家用牛,父親與牛并肩拉犁,扭頭對牛說:“你比我還吃得苦!”父親看著笨重的老犁,再尋找合適的歪脖子樹,最終自制了小巧的犁。他自己先拉,覺得輕快多了,不禁笑起來:“這才差不多!”然后讓牛拉,并教鄉鄰學做這樣的犁。夜里,父親顧不上吃晚飯,餓著肚子給牛添草,點草把熏牛欄里的蚊子。草把熏不走大麻蚊子,父親便在草把上撒一些“六六六”粉。濃烈的毒藥氣味,使人喘不過氣來,父親再拿大蒲扇往外趕毒氣和蚊子。

一次,父親在大群的人中挑稻。我們與別人共的那頭牛,被人系在路旁的樹下。它見父親來了,就“哞哞”地叫。父親開始挑著稻沒在意,后來轉身,那牛又對父親叫。父親見它昂頭瞇眼,張大嘴叫得悲切,樹下沒一絲風,就牽它去塘邊。它低頭“咕咕”喝了半天水,才抬頭長哞一聲,伸鼻頭來蹭父親的手。鄉鄰笑道:“這牛曉得新云哥心疼它!”

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請四舅弄輕活干。我跑了多次路,替四舅挑了無數擔糞去菜園,但“輕巧事兒”還只掛在嘴上。父親說我小時生過病,身子骨弱,重活干不了,輕活想不到,求四舅得賠小心……說著說著,父親哽咽起來。母親甩著鼻涕罵他“老不中用”。父親哭著腔:“我心里難過哇!”

我決定搞文學,選臟活重活抓緊時間干完,便坦然地回房看書。父親見我看書就摔東西:“看書,討得到飯吃?”我問他:“祖父和你,一生勞苦得變了形,得到了什么?”他愣半晌,才吐一句:“祖祖輩輩都這樣。”“我絕不走你們的老路!”“有本事你就考上大學嘛!”“我自學!”“滾出去!”“滾就滾!”外面滾不開,我又挨回家。

鄉鄰在我家門口聊天,說世上沒有不愛錢的。父親立刻指著房里看書的我:“我家就有不愛錢的!”有時我正與文友或小弟在房里談文學談忘了形,就放開喉嚨“侃侃而談”。房門突然被撞開,父親板著臉瞪著眼:“談得祿位高升!碗里扒的不知哪里來!吃屎要人屙!”我認為父親是我文學的死敵,便寫小說《殺父》。

我多次與父親針鋒相對,頂撞得他躺倒了幾次。時間不長,他爬起來,看到臉皮耷拉眼眶青腫,就洗個臉再出外干活兒,遇到鄉鄰他還是響亮地打招呼。弟妹們見我老坐在房里看書,便偷懶貪玩。

那天,父親冒雨在田里搞一天,午飯都沒顧得上吃,摸黑跌撞回家,見我們正拿碗筷,他用那被雨水浸得發脹發白的手,一下按住羅罐蓋,瞪眼吼道:“不做事,哪來吃的?”看到我們都愣住了,他便走開,邊脫貼在身上濕透了的衣服邊說:“我一個人在外一天做到黑,死了還沒人曉得。我就是頭牛,也要喝口水吧?你們都這么大了,不能只曉得吃飯,應該曉得飯是怎么來的!”這時,鄰居喊有雞豬在我家稻田旁糟蹋稻谷,父親拔腿往外跑。他忙活半天,才到飯桌旁坐下,吃了幾碗冷飯剩菜,喝了兩碗水,又扛著鍬出去。

每當切完條條筆直的溝,割倒并擺齊了一田的稻,栽下一地碧綠的油菜,或堆起一座金山似的稻堆,揚凈一堆瓜子金似的谷粒,父親常在田埂或稻場就地坐下,掏出一根紙煙,“嚓”地劃著火柴,把煙吸得“吱吱”地響。在繚繞的煙霧中,有時襯著西下的夕陽,父親瞇眼欣賞自己剛干完的活兒,不覺翹起一絲嘴角,忘了塵世的一切煩惱,他那寬闊的面龐泛出古銅色的光彩,他就像勤快的下凡神仙。

父親交公糧,歷來是大太陽烤得干干的,大風頭上揚得凈凈的,粒粒飽滿,咬一口,谷殼“嘣”地炸裂,米粒白亮亮齊整整的,像瓜子銀。可那驗收的人,拿個長竹扦閉眼往袋子里一戳,懶洋洋地拉出,斜眼一掃,含糊地說不夠標準,要扣秤。父親剛說“我的谷曬得最干……”他就扭過頭去驗收別人的谷,不向父親望一眼。父親只得叫在房里看書的我去交公糧。父親說我不像種莊稼的,那驗收的人可能不會小瞧。而我排隊還拿著書,過秤時秤都沒看,交完糧不知多少斤,父親又急得打頭。

見我太癡迷書,父親有時跪在地上“嘣,嘣”地磕頭,有時要喝農藥,有時拿鍬追殺我。而聽說我在房里看書時被雷擊昏,正在野外干活的父親立即跌撞著往家跑。狂風暴雨中,父親倒在泥地上,起來又跌倒,跌倒又往起站,實在起不來,便往家爬。他的指甲又寬又厚,手指粗壯,像虎爪,把泥地扒出深深的顯出干硬白土的溝。

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父與子》,就是寫父親與我的矛盾。父親見我寫時,瞪著眼:“發極了!不怕羞!”后來發表了,他把嶄新的散發油墨香味的《長江文藝》,放到鼻子下連吸幾口氣:“好香!”輕輕地翻開,伸直他那裂著大口、大口中填塞著泥土的指頭,一個字一個字地點著讀:“父……有……子……”小弟說是“父與子”,父親笑道:“沒有父親,哪來兒子?”妹說寫的是他與我吵架的事,他卻揚起刊物:“寫得好,上書了!”見刊物上有“國外發行……”父親立即豎起粗壯的大姆指:“連外國人都看!”

房子與我家在一塊兒的村主任,讓我當小組會計。父親非常高興,起早摸黑幫主任做事,不管事的大小,他都笑瞇著去做。但我開會時看小說,連賬都不愿算,更沒心思管隊里雜事,從沒為主任拈過一根草。而石橫的兒子細頭老找機會與主任親熱,主任老婆夸他“會做事!”

組里開會,有時在我家。父親連忙擺凳辦水。冬天燒大羅罐的開水,拿大藍邊碗雙手端給鄉鄰:“暖暖身子!”夏天挑來大擔的涼井水,招呼鄉鄰:“喝點水涼快些!”會議扯長了,父親把半擔水倒掉,再去挑新的。我常在會上念鄉鄰的工分或上繳款,父親總叫我“聲音放宏亮些!”見我隨便,他彎著腰扯著笑,立在我面前輕言細語:“銀兒,認真些!”散會后,父親捏著稻草扎的掃帚,彎腰低頭掃地上的煙頭等垃圾,他噙著的煙時暗時明,照見他嘴角的笑紋,像燦爛的放射線,他像在稻場上掃攏剛打的金黃谷粒。

改革開放,準允農民進城時,我請四舅幫忙,上街開理發店。我掙了幾個錢就買書,常關理發店的門去書店。因我癡心于書,父母只得先給大弟訂親。承慧說有個伶俐的姑娘夸大弟好伢兒苗,父母笑得合不攏嘴:“俺窮家薄業的,竟有好姑娘看得中俺兒子。”父母傾盡家里的所有,再找親戚六眷借,終于熱熱鬧鬧地接回了大弟媳。別人逼債時,父母才覺得娶兒媳的“禮兒”太多了!

三個月后我結婚時,只幾本破書一沓退稿,已負債累累的父母簡直是過難。父親去我岳父家,我岳父留父親吃飯,父親本覺禮數不到無顏以對,但不端碗又太生硬。而我岳母說“八字沒一撇,七字沒一勾;一個在太白湖,一個在橫崗山,不曉得你我怎么開起親來!”使父親不曉得自己怎么放下碗,又怎么離開我岳父家的。

我找四舅貸款,四舅特地要父親去,當面粗著嗓子斥責父親不讓我聽他的安排。父親白天賣工夫,晚上走向縣城,來回四五十里。深夜我們走在漆黑的天地間,坑坑洼洼的路上,父親低沉地說:“我受懲沒什么。你現在曉得鍋是鐵做的吧?”結果,絕大部分結婚用品,只能借擺一下。

我家有塊田二畝七,每年雙搶時,割谷,捆稻,挑稻,打水,耕田,插秧,父親總要連續忙幾天幾夜。后來姐妹都出嫁了,我們兄弟都結婚分家了,父母的年紀也大了,父親把田耙完,累得實在受不了,坐在田岸上叫母親出錢請人插田。別人都不肯來,他們知道父親做事太認真,誰插了綿水秧或插稀了,父親都要一株一株地拔起來再插。他要每株直立,每行筆直,株與株、行與行的距離相等。

母親抱怨每年田地的收入,顧不了土地費、化肥農藥等的開銷,還有每年冬天的水利建設等義務承擔不起。最后,父親只得把一田金燦燦的稻谷送給鄉鄰收割,才把這塊田轉給鄉鄰做。父親這才少做田地,常買純谷酒喝。父親去世前說他享了18年福,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一次,父親提著酒壺去打酒,鄉鄰五喜翹著嘴角:“新云哥,你做么事?”父親挺著腰板:“我打酒哇!”“你鉆土哇?”父親盯著比他小十多歲的五喜,響亮地說:“你鉆了土,我還沒鉆!”五喜偏著頭:“我們打賭?”父親當即拈起地上的稻草,掐了一長一短的兩根草筒,上端擺齊,捂著下端,叫五喜拈。五喜抽出一根,父親亮出另一根,五喜是頭鬮,父親朗聲大笑:“我說你先鉆土吧?哈!哈!哈……”父親挺直腰,一搖一晃地走了,手中的酒壺摔成花兒。

不久五喜真的病了,瘦得皮包骨。父親慌忙買了冰糖罐頭去看他。五喜望著父親流淚嘆氣,父親趕緊握住他的手:“小弟,我們那是開玩笑!別當真!你比我小十多歲呢!你絕對能好!”母親怨父親老愛打賭,父親掄起巴掌扇自己的嘴。后來五喜康復了,父親拍著他的肩:“我心中的石頭落地了!”

我們兄弟在縣城做生意,三年之內,在村東連豎三幢樓房,占了村東的一角。因小弟做屋沒拍主任的馬屁,主任便以沒批為由,不準小弟建,建了也要拆。主任原來私得了大弟的錢,便讓大弟的房沒批卻在良田中建起。而小弟只是拆舊屋稍移地基重建。

主任整天推著自行車,請村書記、鄉長、鎮長、土地管理所所長、土地局局長、法官等,開小車,拿紅文件本、白記錄紙,甚至下了“鎮人民政府”的“停建通知”,還準備開兩車武警來……

我找縣里當干部的老師幫忙。小弟正帶一大幫徒弟,腰系紅帶,赤著脖,在門口“哼,哈”踢打沙袋。特別是父親,蹦跳起來,向吊在兩棵喜樹間的大沙袋,飛起一腳,隨即伸出大錘一樣的拳頭,猛地一拳,結實的大沙袋便“嘩嘩嘩”地往下掉沙。父親搖晃著指骨凸突的老拳:“我六十多了,那雜種也不是我的對手!只要他敢動我屋一塊磚,我就要下他的頭!”

土地局局長私下問主任:“這屋沒么大礙,拆了會出大禍,怎么辦?”主任咬著牙:“拆!”局長說我們回去商量。此后,再沒見一個干部的影子。而主任的老婆在外面說:“已拆了!”周圍幾十里的農民們紛紛趕來看。

父親一揮手:“放電影!讓大家看個夠!”父親把好幾丈長的春雷掛在靠近主任屋的樹梢上轟。那天,主任正嫁女兒,親戚們躲在房里不出門,小孩卻蹦跳著:“我要看電影!”不少外鄉人把自行車停靠在主任門口,大聲議論:“那老農民厲害!”

我們的房子當時在村中最高,父親老登到樓頂平臺上曬谷,乘涼,觀野景。見有鄉鄰從下邊路過,父親大聲干咳嗽,惹得鄉鄰仰起頭:“新云哥,你兒子這樓房,我望得頭發暈!”父親壓低聲:“一般般,你兒子的樓房今后會更高。”

夏天,每到太陽落山,父母就早早地吃了飯去長江大堤,看竹竿挑著的燈泡下的人唱老戲,或坐到寬闊的江灘邊的圓石凳上看露天電影。如今的江堤比公路還寬,比樓房還高。靠江水的那邊嚴密地鋪了統一的六角水泥板,堤面上是平坦的水泥大道。走在高聳的江堤上,俯看白亮的江水,沐浴著清新涼快的風,就像踏上了通向天堂的路。父親倒剪著手,邊踱步邊笑:“再大的水,也不用擔心了!現今國家的力量太大了!過去連想都不敢想!”

父親去世后,我叫母親去公園玩,母親喉嚨發硬:“有什么玩頭?原來總是你父親騎三輪車帶我!而今我一個人去,別人會問:‘你老頭呢……’”母親哭起來。

今年七月中旬,我剛回鄉,父親騎一三輪車裝著稻草,在村旁的小溝處翻了,胯摔痛了。請鄉鄰抹不見好,上街找醫師越治越痛,夜里跪在床上哭爹叫娘。小弟帶父親到武漢同濟醫院檢查,醫師對小弟說:肺癌晚期!沒治了!小弟不信,再請專家診斷。專家一致斷定肺癌晚期,是煙吸壞的。只得開點藥減輕痛苦,延長生命。

小弟剛出醫院的門,坐在門口的父親就立起身,迎著小弟:“怎么樣?”小弟氣呼呼的:“叫你莫吸煙,你老吸。肺熏黑了一大塊!”父親的臉立即慘白,慌忙掏出上衣口袋里的半包煙,飛快地一摔:“我再也不吸煙了!永遠不吸!”他隨即解開手提袋,掏出整包的煙要摔。小弟連忙和緩口氣:“醫師說現在吃消炎藥慢慢治,只是得好長時間。你那整包的煙丟了可惜,可以送給別人。”父親望著小弟,口氣像孩子一樣柔軟:“送給別人哪?那就不丟。”顫抖著手,把煙塞回手提袋。三年前就開始干瘦彎腰的父親,更顯瘦弱彎曲了。

我接父親到我租的房子住,打吊針方便。在他不太痛時,我請他談談他的過去。他認為過去吃的苦,沒什么不得了的,只隨便談幾句。他說他的肺,是1958年點干荷葉吸傷的。

父親病兩個多月后,叫我拿鏡子給他。他仰躺在床上,枕著兩個疊起的枕頭,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按按臉龐下巴,說臉塌,下巴尖,眼凹陷,是死人相。我說是他長時間沒吃飯造成的,好人不吃飯也要瘦,何況他病了。我拿來熱水給他抹臉,還給他刮了胡子,再拿鏡子叫他看。我說只是瘦了點,他似乎默認。我勸他咬蠻吃飯,身體才能好起來。他本已好幾天沒吃一點東西了,而此時他說肚里發燒,幾大口吃下大半碗冷井水浸的飯。

父親病三個月后側臥在床上拉大便,常常沒墊好,流到被單上沾到手上。母親有時對來看望父親的客人說:“糊一手,兩天后還臭得刺鼻。”父親閉緊眼假裝睡著了,等客人走后,叫母親今后別說了,“我羞得鉆地坼!”

幾天前,母親準備把父親留著做的幾塊菜園給別人,父親也這樣阻止,并說:“我做了一生的田地,不是上交公糧,就是交土地稅。眼下做田不交稅,反而有補貼,我卻老了!”政府給父母每人每月的撫恤金,過去只一元兩元,如今增加到三百多,基本上可以供養他們,而父親卻不能消受了。父親還說現在想吃什么就買什么,餐餐有魚肉,天天比往日過年強。

幾天后的夜里,父親說他會去世,叫兩個弟弟回。父親望著并立在床前的三個兒子:“你們怎么這么孝道?”父親平靜地囑咐我們:他下葬的石灰適當買多些,在阱的外圍多放些,今后把母親的壽方與他的挨在一塊兒。父親還叫我們給抬壽方的八仙們的白球鞋、白毛巾、煙等,都買質量好的,酒席也辦豐盛。這些錢父親都要歸他掏腰包。我們兄弟已出了父親治病的幾千元錢,可父親堅決拿出他和母親多年省吃儉用積攢的錢,還給我們。喪事的費用,父親早辦好了,不要我們出一分。只是鄉俗認為立墓碑誰出錢誰得福,父親才讓我們意思一下。

我問父親還有什么愿望,有什么要緊的話趁早說。父親聲音清朗:“我一生活得硬氣,很滿足。你們兄弟間別算賬,都憑心,自己吃點虧更好。保本分,就是過分。”

母親說那天早上我一離家,父親就叫我給他穿壽衣,說他要走。母親埋怨他,我在家時他不言語。父親細聲細氣的:“銀兒得做生意。”

天黑了,父親吐音更含糊,母親更聽不清。父親焦急地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一旁的衣柜。母親一時沒明白,打電話給小弟,小弟的電動車在半路上沒電了。母親渾身打顫,跑到堂屋哭。

等小弟和大弟到屋,父親的眼珠不大動,氣微喘。小弟叫他,他似乎微微地動了一下頭。母親慌忙打開衣柜,拿出父親的壽衣。小弟和大弟七手八腳地給父親穿壽衣,母親趕緊燒紙。壽衣剛穿好,父親就頭一歪,停止了呼吸,眼還睜著,眼角似乎有淚,小弟給他抹閉了眼。此時是2007年12月4日夜里7點50分。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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