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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失落的英雄

2010-12-31 00:00:00孫春龍
北京文學 2010年12期

這是一段用鮮血和淚水寫下的歷史,又是一段隱沒的歷史。六十多年前,在抗日的烽煙中,中國遠征軍被派往緬甸作戰。戰后,許多老兵在異國他鄉經歷了痛苦的人生。他們的狀況如何?他們對祖國懷著怎樣的感情?曾以報道山西婁煩尖山鐵礦特大事故而為全國矚目的記者孫春龍,將帶您走進這些老兵的艱難歲月。

1.在國殤墓園里,我們那么多

兄弟是怎么死的

多年來,每每想起那個偶遇的老人,我的愧疚就會油然而生。一切都是因為我的淺薄,當他激動萬分地向我講起那段歷史時,我卻始終無動于衷而又茫然地看著他,我的遲疑與平靜讓他的激情陡然不再。

沉默,或許是一種更為絕望而又震撼的表達方式。

那是2005年6月中旬的一天,國際禁毒日前夕,我在緬甸北部采訪當地的一支民族地方武裝宣布禁種罌粟一事,在賓館的院子里散步時,看到一位穿著龍基(緬甸男人穿的裙子)的老人正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你是中國來的記者吧?”就在我走過老人的身旁時,他睜開了眼睛,主動向我打招呼。

我很詫異地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記者?”

“誰來了這里,我都知道。”老人很得意地說,隨后又解釋說,“這個酒店的老板是我的親戚,我平時就住在這里,來來往往的人都知道。”說著,老人喊賓館的保安拿來一個小凳子讓我坐下。

“你了解‘金三角’嗎?”老人反問我。我說來之前看過不少資料。

“不要相信外界報道的那些,你要自己去調查了解。”老人對我說,“有好多記者,走馬觀花地來一趟,加上一些渲染,回去之后就寫報道,這是極不負責任的。正是這樣的報道,讓‘金三角’越來越被妖魔化。”

老人的告誡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在談話中得知,老人是國民黨的一位老兵,解放戰爭后敗退到“金三角”,也見證和經歷了“金三角”最為鼎盛和混亂的日子。一生中最讓他感到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情是,他所在的部隊退到“金三角”后,曾經和這支地方武裝的頭目所帶領的部隊發生過多次激烈的戰斗,但現在,他和這個頭目成了親家。

“我們現在經常會聊起當年是如何攻打對方的。”老人笑著說。

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對他的身份的追問會讓他那般敏感。老人猛地坐直了身子,指著我的鼻子異常憤怒地說,“你說,你們說我們不抗日,說我們是賣國賊,那么你說,在國殤墓園里,我們那么多兄弟是怎么死的?”

老人的指責讓我一時無所適從。我努力回憶著我所接受的歷史教育,但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甚至連國殤墓園是怎么一回事也一無所知。

真正抵達國殤墓園已經是在兩年多之后。

就在當初的那份好奇已經隨著時間而淡定的時候,云南普洱德福經貿有限公司董事長高飛打來電話,邀請我去緬甸北部的密支那參加當地的克欽族每年一度的狂歡節——目瑙縱歌,而出境就在云南騰沖的猴橋口岸。高飛是我非常要好的一位朋友,做著木材、玉石、茶葉等生意,經常出入緬甸,由此也練就了一口流利的緬語。

因為途經騰沖,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次邀請。從昆明坐飛機到保山,然后再轉坐汽車,抵達騰沖時已是深夜。入住興華大酒店后,我就急切地向酒店總經理魯興華打探國殤墓園的位置。讓我激動不已的是,墓園就在離酒店百十米遠的地方。

談到國殤墓園,魯興華同樣是興致勃勃。當我后來接觸更多的騰沖人,不管是官或民或商,我發現,他們對國殤墓園的感情,以及對這段歷史的認知,是那么一致地強烈和清晰。所以在兩年之后,當我組織的流落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回國尋親時,他們力邀老兵們去騰沖,他們給予的歡迎之隆重,以及對于老兵關愛之真誠,讓我感動不已,也在預料之中。

而國殤,不僅僅是騰沖的國殤,更應該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國殤。

從興華大酒店的窗戶眺望,國殤墓園的方向,一片漆黑。那是一個很難入睡的晚上,我一直在想,在即將到來的清晨,我該以怎樣的一種姿勢,走過這百十米的路程,走進那段歷史。

這里并不是一個游客必至之地。2008年1月7日早晨,當我順著松柏掩映的石板路拾級而上,繞過忠烈祠,抵達墓地的時候,那種久違的震撼和激動還是如排山倒海般襲來。

整個山坡上,豎滿了密密麻麻的墓碑,清澈的陽光透過高聳的松樹,落在小小的墓碑之上。青苔遍布的墓碑按建制整齊地排列著,碑文簡單到只有軍銜和姓名。

是何等慘烈的戰爭,讓這么多的生靈不在?是什么樣的糾結,阻斷了我們對這段歷史的傳承?

1944年5月,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以6個師的兵力強渡怒江天險,向侵占滇西戰略要塞騰沖達兩年之久的日軍發起全面攻擊。騰沖攻城戰役歷時42天,第二十集團軍,以傷亡兩萬余人的代價,結束了這場被日軍稱為的玉碎之戰。

騰沖收復后,當地老百姓最先想到的,就是為戰死的官兵修一塊墓地,40多萬元的捐款很快籌齊,幾個大戶人家也無償地將風水寶地——小團山捐獻出來作為烈士的安息之地。

2.歷史認知上的代溝,已經難以

用三言兩語所能消弭

2008年4月初,我再一次抵達騰沖。這一次,是以一位記者的身份。從云南騰沖的猴橋口岸邊防檢查站出境,穿過緬甸一個地方民族武裝組織的區域,再經過一段筆直的兩邊全是稻田的公路,而后經過一個架在伊洛瓦底江上由緬軍守衛的鐵橋,就到了密支那市區。

這條僅僅三個多小時就可以抵達祖國邊境的公路,讓許多人,用了一生也未能跨越。

不過,對于中國遠征軍老兵李錫全來說,他是幸運的。在整整離家70年之后,他終于從這里回到了祖國,回到了魂牽夢繞的家鄉。

見到李錫全,是在2008年4月6日的清晨。這個已經入贅異國的老人,最終因為一場跨越國界、跨越黨派、跨越一個甲子的回家之路,被列入2008感動中國候選人。

找到老兵李錫全,是在老華僑董寶印的帶領下。董寶印在密支那街頭開了一個雜物店,店門口擺著一個公用電話。我在使用他的公用電話時,他聽到我在找老兵,說他認識好幾個,隨后毫不猶豫地叫來他的孫女照看店面,主動要為我做向導。他的孫女似乎很不情愿,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爺孫之間對這段歷史在認知上的代溝,已經難以用三言兩語所能消弭。

祖籍云南騰沖的董寶印在1946年隨同父母逃到密支那,從此落地生根。他的五個孩子都已經參加工作,其中四個在臺灣。

董寶印告訴我,在他小的時候,還曾在學校的組織下去位于密支那三英里的中國遠征軍墓地掃墓,但現在,年輕人都不關注這些事情了,墓地也找不到了。

李錫全的家位于密支那郊區的華僑新村,這里曾是中國遠征軍的駐軍所在地,至今還留有幾間二戰時的鐵皮房子。而在解放后,這里又成為難民營地,最終成為一個華人的聚集區。

華僑董寶印帶著我,穿過一個菜市場,拐過幾道彎之后,來到了李錫全的家。房子是木結構的,外墻用竹條編織,顏色已經發黑,外觀已足以顯示其家境的貧寒。

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當董寶印向李錫全介紹了我的來意之后,李錫全臉上流露出來的難以掩飾的激動。

李錫全的老家在湖南省桃源縣,兄弟6個,他最小。抗戰全面爆發那年,17歲的李錫全和四哥、五哥一起從軍,輾轉廣東、廣西、云南多地。1943年,李錫全所在的部隊編入中國遠征軍第54軍,隨后展開了收復騰沖的戰役。

李錫全是直屬軍部的輜重團的特務長,專門負責運送戰場給養。1944年5月11日凌晨,中國遠征軍打響了滇西反攻戰的序幕。當日,李錫全所在的部隊強渡怒江,并隨后從北齋公房翻越高黎貢山,挺進騰沖城。

在騰沖收復戰時,李錫全右腿負傷。戰爭結束后,李錫全來到緬甸密支那的英軍醫院治病,未隨大部隊開拔。內戰爆發后,李錫全所在的54軍被調到東北戰場,并最終在遼沈戰役全軍覆沒。

在戰爭期間,李錫全曾和一同在云南當兵的兩個哥哥聯系過,但之后就沒有了聯系。他也曾給湖南老家的父母寫過信,但此時老家已被日本人占領,他并沒有收到回信。

在治好腿部的傷之后,李錫全留在密支那擺地攤謀生,并改名李云。幾年后他娶了當地的一位傣族姑娘做老婆,育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姑娘。李錫全的孫女李冬芬1986年出生,2005年從密支那大學畢業,雖然學的是歷史,但她對爺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經歷一無所知,這位面相已經完全緬化的姑娘,唯有這個中國名字和她爺爺的祖國有著關系。

后來我接觸了多個生活在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的第三代,他們和李冬芬一樣,對爺爺們所經歷的那段歷史異常陌生,那場為了民族存亡而進行的戰爭,對他們來說似乎非常遙遠。

在我采訪李錫全得知他70年來沒有回過老家,而且和親人沒有一絲聯系的時候,我突然問他:你想回家嗎?出乎我預料的是,李錫全搖了搖頭淡然地說:不想。他有些自嘲地對我說:要兩三百萬元(緬幣,100萬緬幣約合6500元人民幣)才回得到,我也老了,回不得了。

就在那時,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我告訴李錫全,我回國之后幫你找家。我從采訪本上撕下一張紙,讓李錫全寫下了他所能回憶起來的和家鄉有關的所有信息:湖南省桃源縣白洋河鵝道咀,父親李堯臣,大哥李松柏(又名李錫鈴),五哥李錫番。

3.對這段歷史的

救贖不應該止

于探索真相和細節的報道

密支那的老兵楊子臣經濟條件較好,所以好多和老兵有關的事情,都由他出面奔走。在眾多華僑以及中國駐外機構的幫助下,楊子臣等老兵聯名向緬甸政府提出的在密支那重修中國遠征軍紀念碑的申請,終于在2009年初獲得了批準。為了這一批復,他們奔波了十多年時間。但因為經費問題,這項工作依然進展緩慢。

為當年的戰友建一座紀念碑,是楊子臣此生最后的心愿。籌劃這項事情的時候,留在密支那的老兵還有100多名,但在我2008年4月到密支那采訪的時候,這里只剩下四名老兵。

在緬甸境內,其實還有兩座未遭損毀的中國遠征軍紀念碑,其中一座位于緬甸北部的果敢地區,另一座紀念碑在緬甸同古。1942年3月20日,中國遠征軍第200師在師長戴安瀾的率領下,與侵緬日軍第55師團兩個聯隊在同古城外發生激戰,第200師在此次戰斗中傷亡2343人。

1951年,同古的華僑楊光漢等人籌資,在當時的中華學校校園內建立了一座中國遠征軍紀念碑。但后來由于學校被緬甸政府收歸國有,給祭祀帶來諸多不便。此情此景讓生活在此的老兵楊伯方憂心忡忡,經過多年的不懈努力,終于在華人會館的財神廟旁邊,將原來的紀念碑遷出重建。

二戰史研究專家戈叔亞曾一一考察過這些紀念碑,但當他在仰光郊區一個叫做Taukkyan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氣勢宏偉、面積頗大的英國陣亡將士公墓時,突然黯然神傷。那座公墓有6374座墓穴,墻壁上鐫刻著27000多名在緬甸戰役陣亡的英軍士兵的名字,其中相當部分是印度、非洲、緬甸籍軍人,整個墓地有專人管理。

而守衛同古紀念碑的,只有年邁的老兵楊伯方。

2009年3月,就在我抵達緬甸準備迎接這些老兵回家時得知,僅僅兩個月前的1月2日,這位在同古孤守數千亡靈的老兵與世長辭,終年89歲。他最終依然沒能逃脫客死異鄉的命運。

在采訪完密支那的老兵回國后,我在供職的《■望東方周刊》上發表了第一篇關于中國遠征軍的文章《騰沖遠征》,由一條路及人,及歷史。

文章發表后,引起網友極大關注。趁此機會,我將李錫全找家的信息整理出來,于5月8日發表在博客上。

5月9日下午,我突然接到湖南網友“桃源熱線”打來的電話,說他基本可以確認李錫全的家在桃源縣青林鄉。當日下午3時許,他們便聯系到了李錫全的侄子李谷伯。當天晚上,李谷伯給我打來電話,從一口濃重的湖南話中,我還是聽出了他的激動。一場戰爭,讓這個家庭四分五裂。李谷伯說,他的父輩兄弟6個,其中后面3個兄弟都去當了兵。其中四叔死在了新疆;五叔則在抗戰結束后在云南安家,在上個世紀80年代還和家里有過聯系;唯獨六叔李錫全一直沒有消息。

放下李谷伯的電話,我立即打電話給緬甸密支那的華僑董寶印,因為李錫全家里沒有電話,我讓董寶印向他轉告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

那一夜,我始終難以入眠。

5月10日一大早,我迫不及待地再次撥通了華僑董寶印的電話,讓我意想不到的是,董寶印在電話里告訴我,李錫全在聽到這個消息后痛哭不止,沒有我想象中的興奮,反倒是更加痛徹心脾。董寶印或許更能體會癥結所在,“他都老成那樣子了,他哪敢再去想回家的事啊,年輕的時候想回去,但找不到,也不敢回,現在年老了,沒有體力了,更沒有錢,不去想這事了,死心了,家卻找到了,你說他能不傷心嗎?”

作為一名中國的年輕記者,對這段歷史的救贖不應該止于探索真相和細節的報道,更應該積極參與到具體的事件之中。在沒有任何思索和籌劃的情況下,我堅定地告訴董寶印,讓他轉告李錫全,我來幫他回家。

隨即,我就向云南騰沖一家國際旅行社的朋友了解李錫全入境的相關手續辦理問題,并著手經費的籌集等一些準備工作。

5月12日下午兩點28分零4秒,讓我們失去8萬多名同胞的汶川地震發生了。事發一小時后,我在西安的大街上接到趕赴地震災區采訪的命令。

我清楚地記得在5月15日的傍晚,我正在安置災民的綿陽市九洲體育館采訪時,手機響了,傳來一個顫抖而又急切的聲音,“祖國發生地震了,我還回得了家嗎?”

在我的面前,是數萬名失去家園或者失去親人的災民,他們臉上是讓人心碎的茫然。我毫不猶豫地告訴那位老人:我一定要接你回家,一定!

4.每個人的童年,一生都難以撇棄

6月中旬,在災區采訪一個多月后,我回到了家里。云南騰沖旅行社的朋友告訴我,要接李錫全老人回家,存在兩個比較大的問題。一個是目前緬北正是雨季,騰密公路幾乎每天都發生山體滑坡而阻斷交通的事,非常危險;更難的是,李錫全老人沒有護照,只能在云南騰沖縣公安局辦理外國人出入境證,而這個證件,最遠只能到達昆明,如果想出云南省,必須經云南省公安廳特別批準。

每一個問題都很棘手。而且回家的大約3萬元資金還沒有著落。我四處給人打電話,動員他們贊助,每天都說得口干舌燥。有三位企業老板本來答應贊助此事,但到第二天又都反悔。在這期間,我又接觸了幾位企業界的朋友,但都沒有了下文。

回想起來,這個活動在前期之所以費了這么多周折,是因為在當時這段歷史還是鮮為人知。而后來我策劃的更大規模的老兵回家活動,并沒有遇到太多的阻力。2009年初的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的熱播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這段歷史。

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湖南一家上市公司F公司的董事長愿意傾力相助。我立馬飛往長沙。見到F公司的董事長之后,他竟然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起了中國遠征軍的歷史。關于此項活動的意義,他甚至給出了比我更高的評價。原打算他贊助5萬元,他卻愿意出20萬。董事長考慮得非常周全,要求下屬將李錫全回家后的被褥也要購置齊備。同時提出為了把事情安排妥善,讓我和公司的兩名相關人員再去一次緬甸,進一步核實李錫全的相關情況。

9月4日,我和F公司的兩位主管來到密支那。

當天晚上,我們找到李錫全家的時候,他沒有在。給我們帶路的華僑董寶印說,肯定是去鄰居家看電視了。果不其然,沒幾分鐘,李錫全回來時,一問,果真是到鄰居家去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李錫全家也有一臺小的黑白電視,但之所以去鄰居家,是因為鄰居家有衛星接收器,“可以看到中國的電視。”

李錫全并沒有認出我,但他一見我們的面,就打問孫記者是哪位。得知是我時,他伸出兩只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滿臉笑容。

F公司的一位主管就是湖南桃源人,他用桃源話和李錫全交流,李錫全答得自如。讓這位主管感嘆的是,李錫全的家鄉話說得還非常地道。

家鄉,無非是一句方言,或者一個味道,抑或是一段記憶。

在李錫全的記憶里,他老家的村子旁邊還有一個小池塘,他小的時候常去游泳,或者抓了魚蝦回家吃。在李錫全回到家鄉后,有記者陪他來到村子旁邊,雖然小池塘已經不在了,但他依然能說出當年的位置。

李錫全對記憶的維系來自一本中國地圖冊,這本地圖冊是上個世紀80年代買于密支那,裝訂已經開膠,頁碼散開,但碼放得依然很整齊。見到我們,李錫全拿出這本地圖冊,一頁頁地翻開,在湖南那一頁,他突然停下來說:“我的家就在這里,想家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看。”

那一頁是被翻得最爛的一頁。這些色彩斑斕的小方塊,對李錫全而言,就是祖國和家鄉。李錫全回到家鄉后,這本隨身攜帶的地圖冊讓許多人淚流滿面。

在緬甸曼德勒有一位老兵叫張富鱗,他的老家在山東濟南,他對家鄉的記憶是一種叫作甜沫的食品,每次談到老家,張富鱗都會說到甜沫,并感嘆,“70多年沒吃過了,從當年離開家后就沒吃過了,真想啊,那滋味……”說著還咂了咂嘴,沉浸在回憶中。

5.明白告訴自己的官兵,國家從來

沒有也不會忘記和拋棄你們

F公司的兩位主管對李錫全的情況了解之后,認為這次活動成功在握,他們明確告知,等回去向董事長匯報后,最多一個星期,就接他回家。

意外的是,再次見到董事長,他已經不像上次那樣爽快。原來他們北京的公司總部領導對此事的批示并不明確。

就在為李錫全的事情焦慮不已的時候,另一個事情讓我更加惶惶不可終日。2008年8月,我報道了山西省婁煩縣的尖山鐵礦瞞報安全事故死亡人數的事情,因為上網的稿件很快被刪掉,我又于9月14日中秋節那天寫了一封《致山西省代省長王君的一封舉報信》貼在博客上,這封舉報信后來得到溫家寶總理批示而使婁煩事件逆轉,也正是這封信得罪了諸多的利益集團,讓我不得不放棄去接李錫全老人回家,轉而開始半個多月的逃亡。

就在這封舉報信讓我焦頭爛額的時候,此前曾多次參與報道李錫全回家一事的《瀟湘晨報》新聞部主任常樂聯系我說,他們可以派記者去接李錫全回家,而且經費不成問題。那時我已自身難保,就將此事托付給常樂。

后來我得知,《瀟湘晨報》以及常樂的同行為此事亦費了不少周折。

10月19日下午5時45分,李錫全乘坐的K472次火車終于駛入長沙火車站,雖然火車晚點4個多小時,但長沙火車站廣場上仍然聚集著數百名對英雄懷著敬意的人們。

好多細節不是刻意安排的,就像當李錫全走出火車站時,歡迎的人們突然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一樣;就像曾參加國際維和部隊的國防科技大學英語教員李洪乾,當得知李錫全回家的消息后,專程前往慰問,并向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一樣。

后來當我看到美國影片《護送錢斯》時,更加體會到尊重的價值。《護送錢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錢斯·費爾普斯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一名下士,在伊拉克戰場上犧牲。影片展現的是他的靈柩在穿越大半個美國時,在遺體運輸、遺物整理、入土下葬等多個環節上,各路人士給予的禮遇。

“明白告訴自己的官兵,國家從來沒有也不會忘記和拋棄你們。”這是影片中一句讓人印象深刻的臺詞。

即使在今天,美國依然不惜成本地在尋找當年在朝鮮戰場或者越南戰場犧牲的官兵的遺骸,并想盡千方百計將他們帶回祖國安葬。

命運中總會有很多的巧合。

10月19日,當李錫全結束70年的遠征終于回到湖南時,我也結束了半個多月逃亡,回到西安的家中。因為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對我的舉報信的批示以及國務院相關部門的積極調查認定,我的報道和舉報得到了官方正面的肯定。一時間,中央電視臺、鳳凰衛視等多家媒體均對我進行了報道,朋友笑稱我也從狗熊變成了英雄。

那一年年末,我和李錫全同時進入2008感動中國候選人。

李錫全從云南入境是在10月12日,攝影師為我們留下了激動人心的瞬間:李錫全顫巍巍地走過冰冷的中緬邊境四號界碑,踏上中國的土地,這位清瘦的老人,淚流滿面。

在回到青林鄉的第二天,李錫全就來到父母的墳前。那一天,天空飄著小雨,李錫全在父母的墳前長跪不起。當年,母親送他出征的一幕至今還深深地記在李錫全的腦海里。

“母親,我回來了,回來晚了。”在母親的墳前,李錫全喃喃自語。

在抗戰史上,湘軍的地位舉足輕重。8年抗戰,約210萬名湖南人投身疆場,他們的身后,也是210萬名整日牽掛孩子歸來的母親。又有多少,最終未能骨肉相見?

毫無疑問,李錫全的回家是一次每天都浸泡在淚水中的旅程。從聽到找到家鄉親人的消息,到跨進國境那一刻,到在國殤墓園里和當年的戰友交流,再到面對長沙火車站數百名市民的熱烈歡迎,以及見到和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還有跪倒在父母的墳前。而更傷心的,則是又一次離別。他又回到了緬甸。那一天,他再次來到父母的墳前,含著眼淚對父母說:“我這幾天要回去了,我以后回來再看你們。我家里那邊還有人,本來我也不想回去了。”

以后,對于這位90歲的老人,還有多少以后呢?

6.如果更早的時候我就組織了

老兵回國尋親,那該是一支

多么壯觀的隊伍啊

在云南騰沖采訪的時候,曾遇到過正在拍攝電視連續劇《我的團長我的團》的一些工作人員,以及正在采訪中國遠征軍老兵制作口述歷史節目的央視著名主持人崔永元的團隊。在和這些同齡人交流的過程中,我也切身感受到了他們對于這段歷史所表現出的投入和內心的掙扎。

崔永元開始關注這段歷史是在2002年,機緣是在此之前去日本的一次訪問。那次去日本,崔永元在NHK(日本廣播協會)參觀時被他們的一個影像庫所吸引。NHK有一個特別行動組,專門作一些紀實性的采訪,但不管播不播,NHK每年都會給撥很多錢。在這個影像庫里,崔永元竟然發現了張學良在“九·一八”之后一段長達30分鐘的演講實錄。這段演講中,張學良說,委員長說了,兩年之內,不把日本人趕出滿洲,他就辭職。在這個影像庫里,關于中國的資料密密麻麻。

崔永元大受刺激。回國后,崔永元找到臺長,說中央電視臺每年應該拿出一個億或者幾千萬元專門作歷史資料的收集,從公益講也有用,長遠講是給子孫后代留下。后來臺長拍著崔永元的肩膀說,小伙子,先忙別的去吧。

崔永元并未灰心,借著央視制播分離的改革機會,自己籌錢開始做這個項目。

在2010年5月15日崔永元的新片《我的抗戰》的看片會上,崔永元透露,七八年來,他和他的團隊籌到1.2億元,采訪了3500個人,收集的口述歷史的影像超過了200萬分鐘,收集的歷史老照片超過了300萬張。而最大的困惑是,對抗戰歷史最感興趣的,竟然是我們當年的對手日本人。

在這次看片會上,崔永元直言,其目的就是“給后人留下一個千百年以后還和先人內心對話的機會”。高考時歷史成績高達96分的崔永元說,盡管上學時學到不少的假歷史,但他都“倒背如流”,后來開始看書、聽別人講、上網,知道哪些是假的,激起了他濃厚的興趣,“我一定要知道真的是什么樣。”

參加這次看片會的導演康洪雷也坦言,他和編劇蘭曉龍在采訪完中國遠征軍老兵回到酒店后相對號啕:之后我們在想,哭什么呢?是哭這些老兵壯麗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還是哭什么?后來發現,我們哭我們自己的無知,自己的可憐。我們快五十歲了,居然連中國抗戰歷史上這么大塊波瀾壯闊的史實都絲毫不知,不可悲嗎?

正因為此,才有了后來反響巨大的電視連續劇《我的團長我的團》,而拍這部片子,“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真相或許永遠也難以企及,但一步步地逼進真相,就是成功。

戈叔亞開始專門研究二戰史也是因為“受了刺激”。那是在1983年,他因為生意上的事路過騰沖,當他無意中看到國殤墓園門口的石碑時大為震驚,大學歷史系畢業、且在大學時選修二戰史的他竟然對這段歷史毫不知情。從那以后,戈叔亞放下生意上的事,開始奔走于滇西的村村寨寨,逢人就打聽那段歷史。

史料嚴重缺乏,他不得不從收集老兵的口述開始。

采訪這段歷史的記錄者讓人上癮。我們不能再等了

對此,崔永元曾有一個十分有趣的比喻:于丹的《論語心得》特別火,為什么火?不就是因為沒有孔子的采訪嗎?如果陳曉卿的《見證·影像志》一天一集孔子的采訪,誰還聽論語心得啊。

真的不能再等了!如果在10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我就發起組織流落緬甸的中國遠征軍回國尋親團,那該是一支多么壯觀、多么抖擻的隊伍啊!

李錫全成功回家探親之后,我開始謀劃一個更大的計劃:盡最大努力去采訪更多的流落在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然后為他們找到家,再接他們回國尋親。雖然比起李錫全一個人回家來說,這個活動難度更大。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許多參與活動的志愿者都感慨,不知道第二天會面對什么,不知道老兵的回家之旅會不會因為一個意外而戛然而止,我們每一天都在忐忑、失望、狂喜中度過。

“走啊,我帶你們回家”,這是《我的團長我的團》里的一句臺詞,有點神經質的偽團長龍文章,就是利用這句話,給了那群殘破不堪的潰兵們一個希望,讓這些潰不成軍的敗兵走在了一起。

“走啊,我帶你們回家。”從再次前往緬甸的時候開始,我就不停地默念著這句話。

7.顛沛中生,寂寥中死,是什么

讓命運如此多舛

我曾經在許多公開的場合向大家講過仰光的老兵陳華的故事,聽的人,大多都會熱淚盈眶。其實每一個流落在緬甸的老兵的故事,都可以拍成一部大片。一個個體的命運,面對數以萬計傷亡的戰爭,面對半個多世紀的黨派恩怨,面對寄人籬下的異域生活,真的微如狂風中的一粒塵埃。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尋找陳華的那段場景。那是在2009年3月11日的午后,仰光的華僑陳自廷開著一輛右舵的豐田車,帶著我穿行在仰光的華人區。街道狹窄,頭頂是交織凌亂的電線,不時會有幾只鴿子飛過,路兩旁的樓房已經破舊不堪,從陽臺的狀況可以發現,一些房屋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了。陳自廷告訴我,這里居住的華人,很多是1949年前后從大陸逃亡而來的,而今,他們中的第二代、第三代已經有好多通過各種方式去了臺灣或者美國或者泰國,當年那些趴在父母背上或者坐在父親肩頭的挑擔上翻越國境逃難的孩子,如今也是花甲老人。在子女為了更好的生活再一次去了異域之后,年邁的他們也只能在孤寂中度過余生。

陳自廷說,這里的很多老人,都是一個人居住,有好幾個老人都是在家中死去多日后才被鄰居或親人發現的。

顛沛中生,寂寥中死,是什么讓命運如此多舛?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華人聚居區里找到了陳華。從熱帶的陽光下走進一個陰暗的小門洞,然后是一段又窄又陡的木制樓梯,伴隨著咚咚作響的聲音上到二樓,一位戴著眼鏡、面容清瘦的老人正坐在沙發上一臉平靜地看著我。如果不是頭頂緩慢轉動著的三葉吊扇發出的單調的嘎吱聲,真的會感覺時間已經停滯。我似乎覺得,這位老人已經用這種姿勢等了我好多年。

1920年出生的陳華祖籍湖北漢口,父親在其兩歲時就因病辭世,堅強的母親將他們兄妹七個拉扯大,并盡最大的努力讓他們上學。抗戰爆發后,在南京上學的陳華遂入伍成為部隊的一名汽車駕駛員,并在松滬會戰時,擔任彈藥糧食補給工作。不日南京淪陷,陳華調往重慶,擔任成渝公路軍運工作,后到貴州輜重兵學校受訓,之后調往云南,在聯勤總部四十三分區司令部任上尉參謀。

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政府主席盧漢在昆明率部起義,陳華等多人化裝后離開昆明,后經畹町進入緬甸九谷,在逃亡過程中被關進緬方的密鐵拉難民營。

在逃離昆明之前,陳華將妻子黃惠和一兒一女送往四川內江妻子的娘家,那時,妻子正有身孕。他告訴妻子,等時局安穩之后,他們再全家團聚。

陳華在難民營里一直被關押了三年時間。最初,他和妻子曾有書信來往,妻子在來信中鼓勵他,并介紹他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全家團圓的希望日漸成為泡影。最后,陳華不得不告訴妻子,別等他了,改嫁吧,他唯一的要求是改嫁之后,能否念及夫妻情分,親生子女都保留陳姓。

陳華被難民營釋放之后,輾轉前往仰光定居,并娶妻生子,其中兩個女兒分別叫陳憶南和陳憶惠。南指云南,惠取自妻子的名字。

星移斗轉,40多年后的1990年3月18日,這個讓陳華永遠也無法忘記的日子,一位緬甸的克欽族女人突然找到陳華的家里,交給他一封信。莫名其妙的陳華打開信,開頭這樣寫著:父親大人,離別四十多年,由于種種原因,未能與父親聯系,還請父親大人原諒……

剛滿古稀之年的陳華失聲痛哭。

寫信的人是當年還在襁褓中的大兒子陳傳志。陳華了解到,這么多年來,兒子一直在打聽他的下落。有一天,前往云南瑞麗做生意的陳傳志碰到了一位緬甸的女生意人,就將此信交給了她,托付她去尋找父親。這位緬甸商人多方打聽,終于在仰光的云南青年會打聽到了陳華的消息。

大約一個月后,陳華終于在云南瑞麗見到了離別40多載的兒子,包括當年離家時還在娘肚子里的小兒子陳傳毅。隨后陳華又抵達四川內江,見到了大女兒以及妻子黃惠。妻子已嫁他人,并且育有三個孩子,兩人只能相視而哭。

8.時機成熟的時候,我一定要去野人山祭奠那些在逃亡中被遺棄的英雄

此次前往緬甸采訪老兵之前,我曾接到一個尋親的電話,來自山東章丘。來電話的人說,他有一個伯父當年參加了中國遠征軍,直到2005年5月,他們收到了伯父從緬甸曼德勒寫回來的信,還寄回來照片,他們也照地址回信過去,但再也沒有回音。他的伯父名叫劉權,是他父親的親哥哥,他的父親自從得知哥哥在緬甸的消息后,一直期盼此生再能見上哥哥一面,整日看著哥哥的照片,以淚洗面。

在仰光采訪完老兵陳華,我立即飛赴曼德勒。曼德勒多省籍同鄉會副秘書長王榮森告訴我,劉權在半年前剛剛去世。提到2005年5月他向山東的家里寫的那封信,王榮森說,那封信還是他幫著寫的,因為那年9月劉權剛好有一個機會到北京參加抗戰勝利60周年座談會,想借此順道回山東老家探親,但沒想到,直到他從北京回到緬甸后,他才收到了家鄉的回信。

在王榮森的帶領下,我去了劉權家里,是一幢二層小樓,家里只有劉權的孫子在,一位30歲左右的小伙子,不會說漢語。王榮森說,劉權曾向他多次表露過想回山東老家的愿望,但得不到子女的支持。在晚年,劉權過得很是孤單,因為曾經受過牽連,他的子女一直不愿意他和其他的老兵來往,甚至在劉權過世之后,一些老兵前去吊唁,也被拒絕。

劉權赴北京參加抗戰勝利60周年座談會,是因為中國駐緬甸曼德勒總領館的努力。2002年,總領館曾組織9位老兵到云南旅游;2004年,又有幾位老兵參加了在騰沖舉辦的中緬印戰區滇西戰役國際學術研討會;2005年,劉權和楊伯方兩位老兵代表,參加了在北京的抗戰勝利60周年座談會。

由旅游始,到學術研討,再到中國的首都參加官方的座談會,歷史就這么一步步地走上前臺。

正是因為大使館和總領館的努力,流落緬甸的大部分老兵都領到了2005年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聯合頒發的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而在國內,很少有國民黨的老兵能領到這個紀念章。

和劉權一起去北京的老兵楊伯方,在老兵中有著很高的威信,也是我一直想要拜見的一位老兵。《云南信息報》副總編輯王雷在2005年曾采訪過楊伯方。楊伯方告訴他,“我們緬甸老兵們的最大心愿,就是能再戴上軍功勛章,在歡呼聲中,列隊走過天安門廣場。”

心高氣盛的楊伯方最終未能等到這一天。在2009年1月2日,與世長辭。

后來我在鳳凰衛視編導蘇園2001年拍攝的一段視頻上看到過楊伯方,滿頭銀發,精神矍鑠。印象最深的是他親歷的一件事情。在第一次入緬作戰遭受重挫后,在逃亡過程中,楊伯方所在的運輸連里的一位戰士被汽車軋斷了右腿,其他戰士就抬著他走,但天太熱,這位戰士的傷口已經化膿,而更讓人為難的是,他們要翻一座陡峭的山,一個人走就費勁,抬著這位傷員走基本不可能,而丟下他,他肯定是死,不是餓死,就是被老虎吃掉。就在大家不知所措之際,從后面趕上來的一位指導員悄悄告訴楊伯方,別猶豫了,打死他吧。在萬般無奈之下,一位戰士拿出沖鋒槍,壓上一顆子彈,趁著這位傷員不注意,對著他的后腦勺開了一槍。之后,大家挖了一個土洞將他掩埋。在后來的行軍中,大家都很壓抑,沒有人說話。這位指導員說,“你們不要埋怨我,他死了,還有人埋他,而我們呢?我們死了,誰來埋我們?”

楊伯方講述的這件事情發生在野人山。

野人山位于緬甸北部,喜馬拉雅山之南。那是2002年的一天,一位緬甸的軍官在一次追捕幾名地方武裝組織的叛軍時,來到了野人山,在原始森林里走了三天三夜,之后偶然發現一個山洞,進去一看,里面遍地骷髏,橫七豎八。在骷髏中間,散落著銹跡斑斑的槍、徽章以及發報機等。這位緬甸軍官知道,那是中國兵。

1943年10月,駐印遠征軍反攻緬甸時,曾在野人山的胡康河谷和日軍展開激戰。參加作戰的新38師的戰士們,在這里見到了許多當年敗退時經過此地的第5軍將士,但只是一堆圍著槍架而坐的白骨。不用多說一句話,這些增補的新兵的親眼所見,已足以激起他們內心的憤慨和戰斗的豪情。

我一直在想,等有一天時機成熟的時候,我一定要去野人山,去祭奠那些在逃亡中被遺棄的英雄。

9.人生為二,一是離開學校拿起槍打日本,二是放下槍在異域教授中文

如果不是戰爭,張富鱗覺得,自己在國內肯定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專家或者教授了。

1941年,正在山東第一師范讀書的張富鱗,和全校老師以及其他男同學一起,棄筆從戎,走上抗日救國之路。半個多世紀之后再回想那些日子,張富鱗感覺很是幼稚,“那時我們把行李全部放在了學校統一保管,說等打完仗之后再回來取行李,誰還能知道,再也沒能回去。”

張富鱗參加的是隸屬于宋子文的中央稅警團。1941年12月,稅警團改編為新38師,孫立人任少將師長,張富鱗是師部通訊兵。這支私人部隊,經過兩年的訓練之后,成為國民革命軍最為精銳的部隊之一。1942年,張富鱗隨著部隊入緬,參加了仁安羌大捷。此次戰役,新38師的113團,與7倍于我的敵軍激戰兩晝夜,最終完成解救被困的7000余名英軍的任務。

抗戰勝利后,張富鱗留在了緬甸,于1950年和緬甸傣族的一位姑娘成婚,并在隨后進入一家華文學校教授物理和化學。華文學校被收歸國有后,張富鱗又到隨后興起的孔教學校教授語文,直到80歲退休,前后共教書40年,目前每月有33000元緬幣(約200元人民幣)的退休金。張富鱗有5個孩子,都是大學畢業。

“你說,在中國,像我這樣,抗戰時就上過師范,教了40年書,還窮酸成這樣?”張富鱗說,自己的歷史分為兩部分,一是離開學校拿起槍打日本,二是放下槍拿起粉筆在異域教授中文。

“我對得起祖國。”張富鱗說,“美國總統肯尼迪曾經說過,不要問你們的國家能為你們做些什么,而要問你們能為國家做些什么。我為國家做了這兩件事,我覺得,我對得起祖國。”

接受采訪時,張富鱗特意穿上一件白色的別著兩枚紀念章的上衣。兩枚紀念章,一枚是2005年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聯合頒發;另一枚則是廣西一個關愛老兵的民間組織頒發。

前一枚紀念章直徑為50毫米,正面鑄有象征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人民大團結的5顆五角星、象征人類和平的鴿子和橄欖枝,還有革命圣地延安的寶塔山,以及軍民合力抗戰的戰斗場面。這枚紀念章的介紹文字上寫著,“本紀念章是由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胡錦濤同志題寫章名,頒發給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同志。”

遠在異域的老兵們能得到這枚紀念章,其中還有很多的故事。

2002年9月15日,在中國駐曼德勒總領館的組織下,9名老兵組團重返云南,并前往騰沖的國殤墓園為戰友敬獻花圈。這次回國訪問,是以參觀旅游的名義,而且訪問團全稱叫緬甸華人華僑訪問團,并沒有出現中國遠征軍的字樣,且回國的老兵都被組織方叮囑,不得接受媒體的采訪,一切低調行事。

當時參與組織此次活動的王榮森稱,他開始找老兵說此事時,好多老兵都不愿意回去,“雖然那是他的祖國,但畢竟是共產黨執政的地方。”經過多次做工作,終于有11位老兵答應回國訪問,“就在臨出發前,又有兩位老兵因為孩子的反對未能成行。”

緬甸華人華僑訪問團的成功訪問,打消了眾多遠征軍心中的疑慮,一些老兵為此向中國駐曼德勒總領事館提出,花那么多錢回國訪問,還不如花幾塊錢人民幣給他們發一張證明,“只要說我們打過日本鬼子,為國家作過貢獻就行。”

隨后,幾位老兵以緬甸現生存之抗日遠征軍的名義向中國駐曼德勒總領事館遞交請愿書:“懇乞祖國政府有關方面,給予追認遠征軍的史實和功績,有所表現(不過一紙褒獎,作為抗日紀念而已),以慰炎黃兒女血灑異域的壯烈事實……”

老兵們的請愿得到了總領館的高度重視。中國駐曼德勒總領事館領事張建興說,向中國遠征軍老兵發放紀念章一事,他們早就有想法,到2005年抗戰勝利60周年即將到來之際,他們向中央提出申請,很快得到了批準。

每一個人都想被承認,何況那些為了國家流過血丟過命的人。

在曼德勒采訪張富鱗的時候,他也多次提到“承認”。說到激動處,張富鱗總會反問我,“你說,中央電視臺為什么不來采訪我?為什么?”十多年前,曾有一位記者采訪過張富鱗,但最后稿件并沒有發表,“那個記者說時間不對,你說,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呢,要等我們都死光了嗎?”

然后,張富鱗扳著指頭給我數已經去世的老兵,“楊伯方死了,劉權死了,曾伯琴死了,邊一帆死了,陳達夫也死了……”

曾做過孫立人通訊兵的張富鱗說,師部里好多重要的材料他都親眼看到過,“有的東西,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現在不趕快把這些東西收集記錄下來,等到有一天,你們意識到這段歷史的重要了,卻沒有人能告訴你真實的歷史了,你們聽到的都只是故事,不是歷史了……”

10.凌亂的描述與滿篇錯字的文

章中,是歷史的真實細節

和其他遠征軍不同的是,提到回家探親,張富鱗并沒有一絲心動。在被問及原因時,他反問我是否讀過《桃花源記》,“里面的人在回答外面的人的問話時說,‘初來猶自念鄉邑,歲久此地還成家。’”

張富鱗的家在山東濟南。“幾年前,曼德勒來了一個山東的藝術團,我問他們濟南離明街的老房子還在不在,他們說早就拆了蓋成大洋樓了。”張富鱗說,“原來的家都沒有了,所以我也不想回了。”

這個理由難免有些牽強。后來,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后文再述。

采訪完張富鱗,我在番體惠和王榮森的帶領下,來到了老兵林峰的家。番體惠和王榮森,一個是曼德勒明德學校的副校長,一個是曼德勒多省籍同鄉會的副秘書長,都非常熱心,在后來老兵回國的活動中,兩位出力不少。

林峰原名林少京,1923年5月出生于印度加爾各答,父親在當地開著一家皮革廠。6歲那年,父親去世,林峰和母親輾轉新加坡、香港,回到了故鄉廣東梅縣。1942年春天,林峰正在讀高中二年級,那時日本的侵略正處于瘋狂階段,香港、潮州、汕頭均相繼淪陷。梅縣縣城到處都是抗日標語,年輕的林峰熱血沸騰。那時中央各軍事學校經常到梅縣招考,林峰幾次都考上,但考慮到他走后,只留下母親一人在家,就讓別的同學頂替而去。最后一次林峰考上了中央無線電軍事通訊學校,林峰告訴母親的時候,沒想到母親很是深明大義,并叮囑他要好好為國效力,打完仗盡早回家。

沒想到,這一走就是永別。

從家里徒步到縣城,再徒步到韶關,之后搭乘火車到湖南衡陽,由衡陽再轉往廣西羊角山訓練營受訓,一路上,飯也吃不飽。在羊角山沒幾日,林峰和戰友們又被調往昆明受訓。林峰說,那一路上好多人因得了霍亂而死去。在昆明受訓結束后,林峰被編入第十一集團軍無線電情報總臺任職,隨后被調入總司令部參謀處任上尉書記。第十一集團軍是參加滇西反攻戰役的主力部隊,經過極其慘烈的8個月激戰后攻克龍陵、松山、畹町等地,與滇西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及中國駐印軍反攻部隊共同打通滇緬路,在芒友勝利會師。

林峰有四兒四女,均大學畢業,且有著相對穩定的收入,所以從經濟狀況上來說,他比其他老兵好不少。讓林峰一直感激的是,逢年過節,中國駐曼德勒總領館的官員總會看望、慰問他們,每逢重大活動也會邀請他們參加,“請柬上‘抗戰老兵’四個字就是對我們最好的肯定。”

告別林峰時,他送了我一本他自己的回憶錄,其實只是三張大16開的紙,配了一張封面,上面寫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我的軍旅生活》,字是手寫復印的,側面用膠帶粘貼在一起。

我曾見過許多老兵都有這樣的回憶錄,凌亂的描述與滿篇錯字的文章中,是歷史的真實細節,但這些,卻因為經歷者的卑微,被忽視,被遺忘。

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臺灣老兵掀起回大陸探親潮的時候,流落在緬甸的一些老兵也回去過。在此之前,有老兵曾偷偷回去,有的丟了性命,在的被關進大牢。在緬甸1967年“排華”時,一些老兵受到沖擊丟了性命,有些老兵因此逃回國內,亦未能保全性命。

1989年,曼德勒的老兵鐘云清也回了一次老家。那次返回緬甸時,弟弟又從北流順著這條路,一直送他到畹町口岸,一直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口岸旁邊的一條小路。

鐘云清兄弟三人,他是老大。抗戰爆發時,按“三抽一”的規定,他沒有任何猶豫,報名參軍。初上戰場,難免緊張,對方槍一響,他的手就發抖。等到參加第二次長沙會戰,鐘云清已經成了一名老兵,完成了從農民到士兵的角色轉變。在鐘云清看來,“握槍就像握鋤頭把,熟練了就運用自如”。1943年,中國遠征軍駐印軍補充兵員,鐘云清被調到昆明,編入新38師,乘坐飛機抵達印度受訓,任上士班長,隨后參加了大反攻。

鐘云清記憶最深的是大反攻時,經過新平洋一役,他所在的班就剩下5個人,新補充的弟兄,他還沒記住名字,就又投入到了孟關和沙陸坡的戰斗。在攻打沙陸時,受到日軍強勢阻擊,班里新補充的5位弟兄全部犧牲了。

鐘云清說,身為班長,凡是有班里的戰士犧牲,他都會寫信給他的家人,告訴消息,但那5位新補充的兄弟,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他也無法通知他們的家人,這成了鐘云清最大的一個遺憾。

鐘云清有一輛已經破舊不堪的Land Rover(陸虎)汽車,漆皮斑駁,開動起來聲音像拖拉機,據稱是二戰結束后英國軍隊留下的。我在曼德勒宴請老兵時,鐘云清就坐著這輛車前來。坐在汽車副駕駛位置上的鐘云清身板筆挺、精神矍爍,上身穿著一件白凈的短袖,胸前別著兩枚紀念章,雙手抱著一根拐杖。這位91歲的老兵,依然保持著一位中國遠征軍軍官的尊嚴和體面。

11.一段揮不去的歷史,

讓他終生記憶

對于戰爭的記憶,曼德勒的老兵韓天海更多的是不斷重復一句話:天天槍響,天天死人。

韓天海出生在重慶,父親是一個小手工業者,在成都一個叫棉花街的地方開了一家織襪子的店鋪,聊以為生。年幼時,韓天海就跟著父親往來于重慶和成都,幫父親做事,學業也因此受到影響。有一天,學校的老師找到韓天海的父親,說這孩子挺聰明的,好好供他念書,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父親聽了老師的話,送他到重慶一個學堂。

1938年的一天,韓天海正在上課的時候,來了一幫兵,要求年僅16歲的韓天海去當兵,那時他正跟著老師唱“抗日救國來當兵”這首歌,沒有任何反抗,韓天海跟著這幫人走了。

“那時候好多新兵連手榴彈都不會甩,自己把自己炸死的都不少。”韓天海說。韓天海所在的預備二師,是第一支打入敵占區的成建制的中國軍隊,在滇西的多場戰斗中,功績卓越,死傷慘烈。

在滇西的高黎貢山上,即使現在,當地的村民翻修土地時,還經常會發現當年死去的士兵遺骨。

“上了戰場,豬狗不如。槍一響,人就成堆成堆地死。”每到雨季來臨,韓天海至今還殘留著彈頭的右腿總是隱隱作痛,也總是讓他回到那場不堪回首的戰斗中。“我們排在二臺坡遇到敵人的伏擊,全排人幾乎都死光了。那是命令,叫你去死你就得去死,師部下令,要目標不要人,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限幾點幾點攻下來,前面有日本人,后面有自家人,都會打死你。”

和其他遠征軍相比,韓天海更多一份讓他心悸的經歷。就在那次二臺坡被伏擊之后,韓天海被俘。被俘的日子里,韓天海經受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但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日本憲兵隊撤走后,韓天海被日軍帶到騰沖城里,在軍營里干苦役。有一天晚上,一同被俘的一位連長告訴他,日軍馬上就要完蛋了,肯定會在最后關頭對他們下毒手,應該盡快想辦法逃走。

1944年5月,反攻騰沖的戰斗打響,韓天海和被俘的其他士兵一起,趁亂殺掉三位哨兵后,逃出俘虜營,返回部隊,被編入預備二師師部特務連。隨后韓天海跟著部隊一直打到畹町,跨過界河與駐印軍在芒友勝利會師,韓天海也歷任排長、代理連長等職務。

抗日戰爭勝利后,韓天海離開部隊去邊境上做一些小生意,以此維持生計。他的另一個打算是,攢點錢后再回家看望父母。但局勢逆轉,身為中國遠征軍戰士的韓天海已經難以再回到他的家鄉。

1953年的一天,他因做生意在云南邊境碰到了當年的一位戰友,這位戰友告訴他,當年他被俘后,部隊以為他犧牲了,在云南騰沖的國殤墓園里,有刻著他名字的墓碑。

在曼德勒的老兵里,韓天海回老家探親的心情最為急迫。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他曾回到成都找那條叫棉花街的地方,但最終沒有找到。當聽說我可以幫他回家時,韓天海臉上竟然露出難得的笑容。讓我遺憾終生的是,最終因為安排上的一些失誤,韓天海至死沒能回到家鄉。

12.放棄自己的母語,這種寂寞

所帶來的酸楚,幾人能知

坐在位于緬甸曼德勒35條街經營布匹的自家店鋪門口,老兵張家長左胳膊上的刺青十分醒目。上面刺的是他的傣文名字。在緬甸的傣族中,有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胳膊上的風俗。

“都是為了活下去。”張家長解釋說。抗日戰爭結束后,張家長留在了曼德勒經商,為了能申請到緬甸的身份證,在別人的指點下,他臨時認了一位傣族人為父親,并依傣族的風俗習慣在胳膊上刺上自己傣文名字,然后到當地移民局,稱他小時候因家庭生活困難,被賣給一個中國人,現在回來認親。

“好多在緬甸的遠征軍都是采用這樣的方式拿到了緬甸的身份證,要不你寸步難行,很難活得下去。”張家長說。

同樣,當年去當兵也是為了活下去。家在廣東海豐的張家長兄弟三人,因為家里窮得實在揭不開鍋了,他和兩個哥哥商量,準備去當兵。那是在1943年,張家長剛剛18歲。

當兵后的張家長被分配至預備二師,且和韓天海在同一個團,“有一次一位戰友中槍,血就像水管漏了似的往外冒。”

1988年,張家長到中緬邊境的云南畹町看望幾個當年的戰友,戰友告訴他,中國的領導人鄧小平還是非常開明的,國民黨老兵回國后再不會受到限制和迫害了。

聽了這話,張家長立即收拾好行李,幾經輾轉之后,終于回到了廣東海豐。當他的哥哥見到他時,激動地說:“你當年說出去逃生,沒想到一去這么多年,走了這么遠。”

張家長說,他是廣東海豐張氏家族的第12代人,而如今他成了緬甸曼德勒張氏家族的第一代人,他對孩子們最大的期望就是“要懂得說中國話”。

或許也正是因為語言交流上的障礙和隔閡,許多老兵和家人的感情并不是很融洽。

曼德勒的老兵王之平的故事,同樣令人唏噓。

出生于1917年的王之平原籍河南孟津,1936年報考軍校時,虛齡20歲,剛剛結婚三個月,妻子名叫王春珍。抗戰爆發后,王之平輾轉來到江西,繼續報考部隊的汽車駕駛學校,成為一名汽車兵,擔負運輸軍用物資的任務。隨后又被調往西南運輸處任分隊長,在滇緬公路上運輸國際援助的汽油、武器等戰略物資。滇西失守后,王之平退回昆明,在云南省政府的汽車公司開公共汽車,之后又被調往印度,任汽車六團駕駛班長,并隨部隊反攻緬甸。

從軍期間,王之平經常給家里寫信、寄錢。王春珍的妹妹王秀珍回憶說,姐姐不識字,每次聽村里的先生念信給她時都是笑瞇瞇的,晚上回去卻一個人哭泣。

抗戰勝利后,在緬甸的王之平已經兌好了中國的貨幣,準備回家,但迅猛的通貨膨脹很快讓這筆錢成為一堆廢紙。

加之政治的原因,一時回家無望,王之平和來自云南騰沖的姑娘劉月英結婚,并育有六個子女。為了讓前妻改嫁,王之平甚至多次托人給王春珍捎“口信”,說王之平已經戰死,但因時局混亂,這個“口信”一直沒有捎到。因為多年沒有消息,在家鄉的王春珍也被別人勸說改嫁,但她始終不同意,堅決要等王之平回來。

直到1966年夏天的一天,王春珍終于等來了丈夫的消息。那天早上,有位姑娘突然來到了王春珍的家,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哭著喊她“大娘”。那位姑娘說,她是王之平的大女兒劉木蘭,父親告訴了她曾在老家成親的事,說他九死一生,“平生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娘王春珍”,并讓她回老家照顧“母親”。守了多年寡的王春珍自此有了一個女兒。

劉木蘭的孝順村人皆知。村里人有一句順口溜: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今有劉木蘭替父護母。而王春珍也把木蘭當作了親女兒。劉木蘭后來到湖北漢口的華僑學校上學,每到放假,也都是回到河南陪伴王春珍。學校畢業后,劉木蘭留在了武漢工作,并在后來前往香港。

劉木蘭說,當初回國照顧母親王春珍,也是她的親生母親劉月英的意思。

1989年,王之平終于回到河南孟津。在村頭,王之平看到了一位似曾相識的老太太,兩人相對而視足足有一分鐘,之后,那位老太太嗷嗷大哭。那位老太太就是王春珍。王之平在老家和王春珍生活了半年之后,才返回緬甸。1997年,王春珍因病去世。

留在緬甸的王之平,在上個世紀70年代開辦了一家掛面廠,并定名為“豫恒”,將中原的面食文化,在這個以大米為主食的異域傳播開來。

2009年3月16日,就在我結束曼德勒的采訪前往總領館告別準備回國時,一位滿頭銀發個頭矮小的老人突然闖進來,沒等詢問,他就語無倫次地說,我想回家。接著他說,他也是一名中國遠征軍老兵,他聽說有中國來的人慰問老兵,并且準備幫助老兵回家探親,專程從臘戍趕來。

這位老人名叫劉召回,當年系36師106團第3營機槍三連重機槍手,打過高黎貢山、騰沖等戰役。騰沖收復后,劉召回留在當地農村娶妻生子,也曾寫信給家里,但卻沒收到回信。上個世紀50年代,劉召回攜家遷往緬甸臘戍的深山里,賣苦力為生,并在晚年擺地攤賣鞋謀生。

劉召回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家在四川省岳池縣廣新場九區義民鄉(音),“我有一個哥哥叫劉召明,一個弟弟叫劉召輝。”

和劉召回同去參軍的還有五個老鄉,他們出發前,全縣的學生都來歡送,“用竹竿挑著長串的紅炮仗,放個不停。”讓劉召回至今難以忘記的是,和他當年一起參軍的五位老鄉,在開往云南戰場的路上,就因病而離世。而這種“叭、叭”作響的聲音在隨后的多個日子里經常伴隨著他,“我們守陣地,日本人往上沖,我們要不停地放槍,槍一不響,日本人就沖上來用刺刀刺我們,他們的刺刀比我們的要好,好多戰士被他們刺死了。”在戰斗中,一塊彈片劃過劉召回的左膝,留下一道兩寸長的傷疤,他也曾險些被日軍飛機轟炸的泥土掩埋。

劉召回說,他們就是踩著“像西瓜一樣倒在田里”的戰友尸體往前沖殺,最終攻下高黎貢山,收復騰沖。后來隨著中國遠征軍老兵回國尋親團在騰沖訪問時,一出機場,劉召回就不停地向大家講述當年作戰的經歷,語無倫次的話語中,依然流露著驚恐。

“那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是英雄。”提起當年參軍時的情景,劉召回說。但這一切,隨著時局的變化而顛倒,在流落緬甸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劉召回甚至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或許是害怕我不相信他的述說,劉召回小心翼翼地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方便面袋子,打開,取出一張已經泛黃的寫滿緬文的紙,上面貼著一張黑白照片。這張紙讓一旁的華僑王玉順感慨良多,那是一張上個世紀50年代緬甸政府發給劉召回的華僑證,早已作廢。

劉召回就是用這一紙證明,在緬北的深山里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在那里,劉召回甚至遺忘了自己的年齡,回國后,在同村玩伴的回憶下,才最終確定其出生于1923年。

13.看到照片后,還不敢相信

這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

劉召回的突然出現,讓我再一次深深地感覺到,在緬甸尋訪老兵的工作任重而道遠。我所采訪到的,都是生活在一些大城市的老兵;而在偏遠的鄉村,在大山深處,還有多少不被我們所知的老兵隱居其間呢?

在曼德勒的華僑王升鴻告訴我,他曾在緬甸北部的當陽縣住了28年,當地的老兵他都認識,最多時有30多位,有開賭場的,有鑲牙的,有開汽車的,大概只有一半和家人取得了聯系,回到國內探親的也只有五六個。

在采訪王升鴻時,他用遺憾中略帶質問的口氣對我說:“你怎么才來?當陽的老兵都死光了。”

已經70多歲的曼德勒多省籍同鄉會副秘書長王榮森對我說,他在緬印邊境的克里謬做生意時,經常和那里的老兵一起吹煙打牌,那里曾有20多位老兵,目前可能還有一位叫經明清的江蘇籍老兵在世。

回國之前,我托付王榮森繼續幫我打聽經明清的下落,等確認了他們的信息,我就可以幫他們找家并接他們回國探親。

從緬甸回到北京,恍若隔世。欣慰的是,電視連續劇《我的團長我的團》所引起的爭論還如火如荼。而關于緬甸老兵的話題,也吸引了很多的人傾聽。

要接老兵回家,首先要為老兵找到家。對采訪過的老兵作了一個梳理。林峰、張家長以前回過家,而且一直和家里保持著聯系;鐘云清、陳華也回過家,但因為年代較早,之后又失去聯系;張富鱗、韓天海和劉召回不僅沒有回過家,而且提供的地址均是60多年前的,尋找起來會有一些難度。

4月16日,我在博客上貼出了未找到家的老兵的信息,并聯系網站的朋友,請求將帖子推至首頁。很快,有網友向我發來郵件,告知了鐘云清侄子的電話。劉召回的家也很快找到了,一位家在四川省岳池縣的網友根據劉召回提供的“義民鄉”的信息,查到岳池縣有一個裕民鄉,并通過鄉里的幾位村干部,以及劉召回的照片,最終找到了劉召回的家。劉召回的弟媳周維芬還在世,他是劉召回的三弟劉召容的妻子。周維芬確認,家人曾收到過劉召回的信,后來回了信,但都被退回。周維芬說,她的丈夫生前一直惦記著這個當兵的哥哥,曾想去云南尋找,因沒有確切信息,就放棄了。

村里的老人劉建國依稀記得當年劉召回從軍時的情景,那時他才十八九歲,在河邊玩耍時,看到村里幾個人身上披著紅帶子路過,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去參軍打日本鬼子。劉建國回憶,當年和劉召回一起參軍的,還有馮東娃、肖谷娃和肖四娃,這三個人后來一點音訊都沒有。而這三個人的下落,唯有劉召回清楚,在他們還沒有抵達戰場之前,還沒有穿上軍裝之前,還沒有來得及給家人寫回第一封報平安的信之前,就在路上因病離世了。

一切來得過于突然,甚至當周維芬看到了劉召回的照片后,還不敢相信這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在我再次前往緬甸接老兵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周維芬還滿腹狐疑地給我打來電話,怯怯地問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在騙她?我告訴她,等著吧,我把活人給你接回來。

為老兵找家,除了網絡,再有就是依靠當地的報紙。張富鱗就是通過《齊魯晚報》的記者韓適南寫的一篇400字的新聞稿替他找到家的。張富鱗有一位外甥女在山東濟南,得知自己的舅舅還活著,異常激動。

在老兵找到家的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時,另一個好消息接踵而來。4月29日,陜西扶貧培訓集團董事長任永敏來北京出差,打電話約我吃飯,在得知老兵的事情后,毫不猶豫地說,錢的事他來負責,需要多少,他掏多少。

接老兵回家的活動是一場愛心接力,僅憑我一人之力,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完成的。

5月22日,我抵達云南瑞麗,瑞麗市委副書記衛崗還建議,當年老兵出征時,走的是畹町口岸,回國時,也走畹町口岸。衛崗還安排,老兵回國后,由市委市政府組織一個歡迎晚宴。

衛崗的大力支持讓我終于鼓起勇氣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在老兵跨入國門的那一刻,能否安排守衛國門的武警戰士向老兵行軍禮。這個細節我已經想了好久,衛崗沒有猶豫,就答應說,這事情他一定會協調邊防武警。

在瑞麗,我見到了居住在緬甸九谷的華僑張望。張望原籍河南洛陽,他的岳父就是一名中國遠征軍戰士,當年參軍后一去不返。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一天,張望受家人之托,前往緬甸尋找岳父,這一去,張望連自己也留在了緬甸。雖然沒有找到岳父,但張望迷上了這段歷史,他尋訪了100多名流落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并記錄下了大量的口述。2006年禹志云主編的《遠征路上話今昔——中國遠征軍老兵在緬甸》一書中,大量的資料都來自張望。而如今,這些老兵大部分均已離世,張望搶救性地整理的這些資料,更彰顯出其價值。

張望向我提供了三名老兵的信息,一個是住在緬甸棒賽的蔡振基,一個是住在緬甸木姐的王子安,一個是住在緬甸木邦的張浩東。三位老兵住的地方都離邊境不遠,前兩位和老家的后人一直有聯系,后一位張浩東,一直沒有找到家。張浩東的家在河南省西平縣彭窯寨(音),他有一個姐姐,但不知道名字,他的父親叫張盤明,叔叔叫張父林,當兵時叔叔還沒有結婚。他成了后來回國尋親老兵中唯一在回國之前還沒有找到親人的老兵。

14.在和國內的家人取得聯系后,

老兵們大都會問到族譜里

后代字輩的排列

5月22日這天,我還接到曼德勒的旅緬遠征軍及后裔聯誼會副會長王玉順的電話,說是居住在緬印邊境克里謬的老兵經明清的信息已經打聽到,原籍江蘇句容,一直沒有回過家,20多年前和家人有過書信聯系,但后來中斷。我將經明清的消息轉告給《現代快報》的記者劉向紅,劉向紅實地尋找無果,又通過公安局協查,依然沒有消息,他們只好在報紙上發一個稿子。第二天,就有經明清的家人主動聯系到報社。

經明清原名經乘國,隸屬第五軍第四炮兵團。1937年8月,日軍開始轟炸南京,并逼近句容。那時,經明清在鎮上的一個地主家里做長工。有一天,地主把他叫來,給了幾個錢,讓自行逃命。經明清由此前往長沙,在長沙街頭流浪半個多月,盤纏用盡時,看到征兵,就稀里糊涂成了炮兵團的一名運輸兵,轉戰長沙、南寧、昆明等地,負責運送大炮等軍用物資,幾次差點喪命。

抗戰勝利后,經明清改了名字留在了緬甸,算上打仗那幾年,整整有70多年沒回家了。在緬甸,經明清憑借在部隊練就的開車技術,勉強為生。為了掙夠盤纏早日回家,他什么活都接。一次,有一位生意人讓經明清拉一批大煙去中緬邊境的九過,經明清見運費不薄,就答應了。誰知路上碰到軍隊查車,經明清被扣了下來,車被沒收,還被罰款,自己也坐了半年監獄。

又開了幾年車后,經明清稍微有了些積蓄,就買了一輛卡車開始單干。有一次生病,經明清把車讓一個朋友開,結果出了交通事故,車上9個人當場死了5個。經明清再一次一無所有,不得不從頭再來。

因為能吃苦,當地的一位華僑看他人不錯,把女兒嫁給了他,那時經明清已經38歲了。后來有了孩子,負擔越來越重,回家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而就在孩子們都開始成家立業,家境日益好起來的時候,他在新加坡讀完博士到香港工作的大兒子,突發腦溢血去世,經明清不得不再次打理起一個汽車修理廠,來撫養3個孫子。

經明清在江蘇的親人,從當地的《現代快報》上得知了經明清尋親的消息后,異常激動。一位名叫張庶明的70歲老人趕到報社說,經明清是他的舅舅,他母親是經明清唯一的姐姐。張庶明在還未出生的時候,舅舅就離家走了。直到張庶明已經長大成人,他的母親才偷偷告訴了他還有一個舅舅,當年當兵后一去不返,并叮囑他不要聲張,以免家人被打成反革命。

張庶明說,改革開放后,長輩們才公開談到此事。大概在1993年的秋天,一位來自昆明的70多歲的老人找上門來,說是經明清的戰友,受托來為經明清尋找家人。這位老人帶來了經明清在緬甸的許多照片,經明清的哥哥看到照片,淚流不止。根據這位老人提供的地址,經明清的二哥寫信聯系,很快,經明清寫來回信:

“二哥,接到你們的來信,心中是多么的高興,知道你們的生活很好,人也很好,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大哥、姐姐、妹妹去世,引起我的一片思念之情。不知四弟及妹妹有幾個孩子,都叫什么名字,以及我們家族世字以下是怎么排列的。我已有兩個孫子還沒有起名字,因不知是什么字輩,所以未能取名,請來信的時候告訴一下。

“我同家人分離已多年,隨時都想著要回去一趟,但是現在年紀已大,單獨行動有諸多不便,而且也不放心。需要有人照顧才行,這照顧的人一時就費思量了,等慢慢籌劃一下才可以。

“分別多年,時時都想著回家會見親人,無奈命運捉弄人,總未能如愿。現在也是正在計劃中,如環境與條件相結合能動身的時候,我自會寫信通知你們。”

……

許多流落海外的老兵,在和國內的家人取得聯系后,都會問到族譜里后代字輩的排列,他們把這種最為傳統的家族延續方式,看得比什么都重。

遺憾的是,雙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書信聯系沒兩年,家人寄給經明清的信又屢屢被退回。經明清的二哥,也因為句容的老宅被拆遷,住址變更,聯系由此中斷。

15.對二戰老兵的虧欠已經無法彌補

5月27日,流落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回國尋親活動正式啟程,我又一次從昆明飛抵曼德勒。

在曼德勒機場,我意外地看到老兵林峰前來迎接,見到我,他竟然抱住我說:沒想到,你們真的來接我們回家了,我們以為自己被凍在冰箱里了,國家不會再來找我們了。這位老兵的雙臂依然強勁有力,將我緊緊抱住久久不愿松開,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

在此前,林峰曾兩次回國,但都沒有回到廣東梅縣的老家。

事情還是出現一些意外。協助此次活動的旅緬遠征軍及后裔聯誼會副會長王玉順說,老兵張家長突然變卦,不想回去了,老兵張富鱗,也一直未能做通工作。

張家長的反復讓我一時想不通,在我兩個多月前第一次采訪他時,提到回家探親他是非常積極的。找到張家長,他的態度非常堅定,不愿意回去,理由是身體不好。這個理由肯定是不能成立的,在曼德勒的老兵里面,張家長的年齡最小,且精神狀況是最好的。我再三詢問,張家長終于說出了實情。他說,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不是太好,這樣回去會被家鄉的人看不起。

這一點我早有預料,我再三告訴張家長,我會讓他體面地回家,我會讓他一路上風風光光的。但無論怎么勸說,都無濟于事。我只好給他留下10萬元緬幣作罷。

隨后,我又去了張富鱗的家。張富鱗依然是很寂寥地躺在一把椅子上,因為騎單車摔過一跤,他的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在聽說他的家人已經找到后,他竟然試圖從躺椅上坐起來。努力無果,他又無奈地躺下。接著,張富鱗問我他的妹妹是否還在,未等我回答,他又說,肯定已經死了,都多少年了。張富鱗的妹妹已去世多年,老家的親屬只有一個外甥和一個外甥女。

為了讓張富鱗和家鄉的親人通個電話,我拿來高飛在緬甸的手機,撥打張富鱗外甥女的手機,撥了上百次,均因網絡太差沒有撥通,最后終于撥通了,但卻無人接聽。我撥電話的時候,張富鱗就眼巴巴地看著我,最終失望至極。

后來在2009年10月份,張富鱗的外甥女專程從山東濟南啟程,前往緬甸看望了自己從未謀面的舅舅。

在上次采訪張富鱗的時候,他曾明確表示自己不想回家,并且用《桃花源記》里的一句詩為我作答:初來猶自念鄉邑,歲久此地還成家。

這次見面,張富鱗態度依然決絕。

張富鱗不回家的理由是什么呢?

或許是看出了我的失望,張富鱗沉默良久之后突然說:我害怕自己死在路上。說完,張富鱗向我指了指墻角,我才發現,那是一塊墓碑,上面寫著:張富鱗先生墓。

張富鱗不回家的理由讓我無以辯駁。這讓我想起中國二戰史研究專家戈叔亞說過的一句話:對二戰老兵的虧欠已經無法彌補。

前期一直聯系老兵的王玉順告訴了一件讓我兩難的事情,老兵韓天海非常想回家,但老人的身體近來很差,家人擔心這么一折騰出現意外,不讓他去,怎么辦?王玉順說,韓天海家人的工作好做,但是老人的身體的確有些吃不消。我去了韓天海的家里,發現他的精神狀況的確比兩個多月前我第一次見他時差了許多,且手腳浮腫,言語不清,他也認不出來我是誰了。

猶豫再三,我決定不讓韓天海參加此次活動,除了身體的原因外,還有一個客觀原因,韓天海的家至今沒有找到,就是回到國內,去哪里呢?

沒想到,這么簡單而草率的一個決定,竟然讓我后來無比內疚,也注定遺憾終生。就在流落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回國尋親團抵達國內的第一天,在回國的9位老兵受到至高禮節的歡迎時,韓天海突然精神大作,竟然提著行李找到華僑王玉順的家里,說是要回國找家人。當王玉順告訴我這一消息時,我一時黯然,就是因為我的懦弱,就是因為我害怕承擔責任,而讓這位老兵失去了回家的一次機會。

更沒想到的是,這是他的最后一次機會。

在老兵們回國探親的時候,韓天海的一位外甥看到了有關韓天海的報道,與我取得了聯系,我立即告訴他,讓準備一些四川特產從機場發航空快件到昆明,我讓返回緬甸的老兵給韓天海帶去。韓天海的家人捎給他的是8包溫江特產酥糖,還有他的外甥和外孫寫給他的信,以及親人的合影。

6月12日,在曼德勒家中的韓天海收到了親人捎去的四川特產和信件。7月12日凌晨,老兵韓天海與世長辭。韓天海的孫女韓秋恩說,爺爺走得非常安靜,去世前幾天,他每天都會吃家鄉寄來的酥糖,嘴不停地咂巴,感覺非常滿足。

每次見到韓天海,他都會不停地給我講當年戰斗的情景,一刻也不愿意停下來。我離開時,他都會說,等有時間,他給我從頭到尾講一遍他的經歷,他的經歷可以寫一本書。我終究沒能擠出足夠的時間聽他去講。而如今,這個中國遠征軍老兵的故事,這個老兵當年參戰的種種細節,再也沒有人能夠講述了。

當有一天,當我們終于靜下心來,當我們意識到這段歷史的彌足珍貴時,當我們想去傾聽時,我們還能找到那段歷史的講述者嗎?

16. 9名老兵,將順著來時的路,

回到祖國,回到家鄉

因為老兵大多沒有護照以及合法的身份證件,只能從陸路以邊民的身份入境。為了路途上的安全,我在曼德勒一家汽車租賃公司找了一輛最好的大巴車。

5月29日緬甸時間上午8點(北京時間9點半),經明清和曼德勒的其他三位老兵王之平、林峰、鐘云清啟程。他們從曼德勒出發,沿途經過緬甸的臘戍、膠脈、木姐、九谷之后,將到達中國的畹町口岸。一路上,將會有臘戍的老兵劉召回、木邦的老兵張浩東、木姐的老兵王子安、棒賽的老兵蔡振基和密支那的老兵楊子臣加入。每個老兵,也將有一名后代陪同。

60多年前的1942年,10萬名中國遠征軍戰士就是順著這條路,一直抵達異域的腹地,走上戰場。一路上,無數鮮活的生命戛然而止,永遠留在了異域;60多年后,9名老兵,將順著來時的路,回到祖國,回到家鄉。

考慮到路途較遠,且天氣較熱,老兵們將在臘戍休息一晚上,估計于5月30日中午兩點左右抵達畹町對面的九谷。按照緬甸的法律規定,乘坐飛機進入緬甸的外國人,不能乘坐汽車由陸路出境,所以我們只好改變陪老兵一起回國的計劃,搭乘當天的航班到昆明,再轉乘飛機到芒市,再坐汽車到瑞麗,在畹町口岸迎接老兵回國。老兵在緬甸境內的行程安排交由王玉順、番體惠、王榮森三位華僑負責。

老兵蔡振基參加了那次在畹町的歡迎儀式后,因為天氣太熱,且患有心臟病,沒有立即回廣東梅縣的老家。一直到當年10月下旬,天氣轉涼時,他才在兩個女兒的陪同下回到梅縣。

蔡振基本身就出生于緬甸,他的父親是一位緬甸華僑。3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撫養著他們姐弟7人異常辛苦。1933年,母親帶著蔡振基和6個姐姐回到梅縣老家。老家的日子依然是有了上頓沒有下頓,為了討生活,10歲時,蔡振基跟著表兄來到仰光。1939年,蔡振基的母親在老家病逝,消息傳來,蔡振基想回家,但此時,抗戰已經全面爆發,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主席陳嘉庚號召南洋各地青年回國參加抗戰,緬甸分會積極響應,發動26名華僑青年回國,蔡振基就是其中一位。

一腔熱血的26位年輕華僑來到云南昆明的華僑收容辦公處報名。14歲的蔡振基虛報年齡為16歲,但招兵的人看他過于弱小,拒絕錄取他。蔡振基急哭了,對方說,可以介紹他到昆明一家汽車修理廠做工。一直到1943年,政府再次號召全國青年參軍,當時昆明有通訊兵二團在招收無線電通訊兵。蔡振基報了名,“拿到錄取通知書,我的手顫抖不停,眼淚禁不住就流下來了,都打濕那張通知書了。”蔡振基回憶說,當時報考通訊兵的有300多人,考試涉及語文、數學、歷史和參軍志向等內容,只錄取了75人。

軍訓兩個月后,蔡振基被分至軍事委員會駐滇干部訓練團特科大隊,隨后乘坐飛機到達印度北部汀江機場,編入50師150團團部,任實習少尉兼譯報員。

1944年,蔡振基參加了反攻緬甸的戰斗。

密支那戰斗的慘烈,在很多的史料中均有記述。我多次到過這個美麗的城市,在火車站的鋼架上,依然能找到當年的彈孔。

日本投降后,部隊要撤回國內,蔡振基就以自己是緬甸華僑為由要求退伍,獲得批準。留在與祖國一江之隔的緬甸九谷,茍且求生。

和蔡振基一樣,老兵王子安居住的緬甸木姐,與云南瑞麗也只是隔著一條瑞麗江。誰也說不清,當年究竟有多少中國遠征軍戰士,在1945年這個關鍵年頭離開部隊之后,和祖國隔江而居。隨著另一場兄弟之間的鏖戰,隔斷他們回國的,已不僅僅是一條十來米寬的瑞麗江。在這個異域的邊緣,在這個更多地使用著人民幣,說著漢語,甚至連通訊也用著中國電信的地方,他們或許多多少少能找到一些心靈的安慰和歸屬。

居住在瑞麗江南岸的王子安,原籍湖北武漢。17歲那年,王子安入伍,經過一段醫務知識的培訓后,前往印度,并成為38師野戰醫院的一位少尉軍官,后來又被調往總指揮部騾馬輜重兵第一團任中尉軍醫。王子安認為自己能活下來,就是因為自己是軍醫,大多在后方工作。但危險還是時常發生,在反攻密支那的戰斗中,他和5名醫療兵到前方的救傷所工作時,突然遭到了日軍飛機的轟炸,王子安被炸翻的泥土掩埋,等他從土里爬出來,發現5位醫療兵已經全部犧牲。

就在王子安征戰疆場的時候,他的母親,在武漢失守之后的第二年,死于日本人槍下。這一消息,直到日本投降之后他才知道。而母親的葬身之地,至今沒有找到。當其他回國的老兵都在父母的墳前跪拜不起淚水長流的時候,王子安的迷茫更讓人心碎,他庇護了這個國家,卻沒能保護自己的母親。

王子安返回緬甸時,帶走的僅是兩張楚劇的光碟,鄉音的調子,或許可以讓他思念家鄉和親人的悵然得到些許慰藉。那次回家,王子安還說,他希望自己死后,骨灰能撒進長江。

讓我至今難以忘記的一件事情是,就在老兵們結束探親返回緬甸的前夜,當大家坐在瑞麗的一家賓館里興高采烈地暢談此次回家的感受時,一直沒有發言的王子安突然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話。陪同他回家的兒子說,爸爸說他這一輩子過得很累,在這個不屬于自己的國家,受盡了折磨,受盡了恐懼,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他實在受不了了,包括這次返回緬甸,他肯定也會受到無休止的盤問。

這番話突然讓本來熱鬧的座談會鴉雀無聲,所有的老兵突然變得黯然神傷,座談會由此結束。這次回國的旅程,就在這樣一個壓抑的氣氛中結束了。

半年多后的1月20日晚上,我接到了瑞麗市僑聯主席鄧慶飛的電話,她告訴我,王子安當天下午3點在木姐的家里去世。幾天后,我又接到了王子安兒媳的電話,告訴了我同樣的消息,她說,爸爸安葬在木姐北面的山坡上,面朝姐告口岸。

17. 9位步履蹣跚的老兵穿越畹町橋的時候,就是一群孩子

直到這次老兵回家時,我才在畹町口岸第一次見到了張浩東。就在入境的那一天,他的家還沒有找到。

這塊懸在半空里的石頭終于在三天后落地,那是在6月1日,老兵們已經抵達昆明,就將各自回家的時候,報道了張浩東找家消息的《南方都市報》記者袁小兵接到一位讀者電話,說張浩東可能是西平縣盆堯鄉盆西村5組的張愛中的堂哥。經過比對,這一消息終于得到了證實。

張浩東原名張進忠,14歲那年,在上蔡一家店鋪當童工的張浩東和店老板發生沖突,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之后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張浩東只知道,在外面闖蕩沒幾年,他就去當了兵。記憶中,他看見一群敲鑼打鼓的人,上前去問,得知是在征兵。張浩東甚至不知道當兵去做什么,只知道,當了兵就可以吃飽肚子了。在饑餓的驅使下,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在尋訪老兵的過程中,許多老兵都毫不掩飾地告訴我,當初去當兵,只是討口飯吃,并沒有大家想象中的多么崇高。老兵們的坦誠,更讓我覺得他們的可愛和可敬。

張浩東的母親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就去世了,在世時經常會念叨兒子。那時河南鬧饑荒,她經常會給家人說:“不知道那個娃還活著沒有?”家人也托付去臺灣的親戚及鄰居打聽過消息,沒有得到任何線索。

本來就已經揭不開鍋,張浩東的母親依然會把家里僅有的一點吃的拿給算卦先生,讓算算自己的孩子是否還活著。每一次算完,她都會高興好幾天,算卦先生都會告訴他,他的兒子祿馬還沒倒,人還在,遲早會回家。為此,張浩東的母親常常站在巷子口等兒子,只要有背包的人經過,就會追上去看是不是張浩東。這位母親,就在希望與失望的交織變幻中度過了自己的后半生。

張浩東的母親去世后,他的姐姐繼續了母親的遺愿,每年清明節,都會按照當地的習俗,抱著家門前搗米的石臼大聲哭喊:“進忠,回來吧!進忠,回來吧!”年年如此,直到十多年前去世。

母親走了,姐姐也走了,那個被稱作進忠的孩子終于回家了。只可惜,他再也看不到娘的身影,他再也聽不到姐姐的呼喊。

回家了,跨過畹町橋,就是祖國。

2009年5月30日中午1時許,由9名流落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組織成的回國尋親團,順利抵達緬甸邊境九谷。

但意外再次出現,在老兵們抵達緬方口岸辦理出境手續時,突然遭到了拒絕,對面盛大的歡迎場面讓緬方的工作人員變得謹慎起來。在多次交涉無果的情況下,一位心急的老兵悄悄告訴我,畹町橋旁邊有很多小道,不用辦任何手續,他們從這些小路就可以跨越國境。我斷然否定了這位老兵的建議,我堅定地說,這次活動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們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回到自己的祖國,我不想讓你們再做任何偷偷摸摸的事情。

已經等待了60多年,還在乎多耽擱一兩天時間嗎?尊嚴已經被踐踏了半個多世紀,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難道還不能以一種體面的姿態回到自己的祖國嗎?

在后來老兵們回到國內的每一時每一刻,我也都會刻意安排一些細節,讓他們享受這種本應得到的榮光和禮遇。在國內的航班上,機長會向同艙的乘客廣播這群特殊的客人,全體乘客均會以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致敬,一些老兵還會被機長安排到頭等艙;在昆明舉辦的新聞發布會上,所有的媒體記者起立鼓掌,歡迎老兵入場;在老兵各自的家鄉,有大批的志愿者,在機場、酒店拉起紅色的條幅,手捧鮮花,夾道歡迎……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交涉一時陷入僵局。而畹町橋的這邊,兩位著裝整齊的武警禮兵已經就位,媒體記者的長槍短炮已經對準了橋頭,上百名前來歡迎的群眾望眼欲穿。終于,在當地僑領的不懈努力下,讓人激動的消息傳來,緬方終于答應為老兵們辦理出境手續。所有的人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一途,正如老兵們的一生,充滿了懸念、曲折和變幻。

兩天后的6月1日上午,在昆明舉行的老兵回國尋親新聞發布會即將召開之時,我接到了云南省公安廳的工作人員主動打來的電話,對方表示,這次老兵離開云南前往家鄉探親的手續將采取特事特辦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簡化的程序辦理。

其實這場由民間發起的活動,也一直有著政府的參與和支持。

而民間的熱情,更是高漲。來自民間零散的捐款絡繹不絕,這也讓之后越來越多的老兵圓了回家之夢。深圳的商人何涌給我發來電子郵件稱,他想在緬甸為老兵修一座紀念碑,“就如盡孝一樣,我覺得這個實在不能等,人家為國盡了一輩子的孝,我們要為他們盡孝。”

所有的人都是在盡孝,這些為國家盡孝的老兵,回家后的第一站都是前往父母的墳前。在母親的墳前,張浩東眼淚吧嗒吧嗒直掉,而后喃喃自語:想爸爸媽媽。經明清在母親的墳前雙膝跪地,一聲“媽媽”,宛如一個犯了錯誤在乞求父母原諒的的孩子;更為遺憾的是,他的大嫂趙倫英,終究沒能等得他歸來,就在他入境的那一天撒手人寰。沒有找到母親葬身之地的王子安,只好佇立在長江邊上默默地啜泣,他哭自己的母親,更哭自己命運的卑微……

僅有二三十米的畹町橋此時顯得格外漫長。經明清,張浩東,王之平,鐘云清,林峰,王子安,劉召回,楊子臣,蔡振基,九名老兵依次在家人的攙扶下,列隊邁上了畹町橋。時間已是下午4時15分,比原定入境時間晚了兩小時15分鐘。

這支沉默的隊伍,沒有整齊如一的步伐,沒有昂首挺胸的姿態,甚至,還有一些慌亂和疲憊。當年,他們就是從這里,隨同10萬名中國遠征軍征戰異域,迎擊日寇;今天,依然在異域流落的他們,終于打消疑慮,放下恩怨,順著來時的路踏上歸途。

這邊的橋頭,兩位武警禮兵已經隨著一聲號令,舉起右手,敬出一個標準的軍禮。

當9位步履蹣跚的老兵穿越畹町橋的時候,我一直有一種錯覺,這就是一群孩子。一群孩子,僅僅是離家出走了一段日子,僅僅是去打了一場勝利之仗,恍惚之間,怎么會變得如此蒼老呢?

注:本文原名《異域1945》,全文約11萬字,將由新華出版社出版。本刊發表時有刪節。

作者簡介:

孫春龍,男,出身草根,關注草根。自1999年任記者起,發表深度報道逾百萬字,涉及農民、礦工、知青、抗戰老兵等多個群體。2008年9月,反映山西婁煩尖山鐵礦瞞報特大事故的博文引起溫家寶總理關注并作出批示。此次事故最終真相大白,孫春龍因此獲得“中國十大法制人物”“中國陽光記者”“十大真情人物”,以及2008感動中國候選人等榮譽。近年出版有反映出租車司機維權的報告文學《以公民的名義》及新聞作品集《公開的力量》等。曾在我刊發表報告文學《留守在陜北的北京知青》。現任《瞭望東方周刊》總編輯助理。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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