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在一個夏日走入了圓明園。說得確切點,是投入了一片廢墟。說慣了,多少年來,沒有誰張口就說廢墟的。在北京問路,都說去圓明園怎么走,不管是老北京人還是年輕的后生們,都會告訴你,而不會糾正你:那是一片廢墟。之所以如此,是人們的心理上還認這片神圣的地方,對它依然充滿了民族的自豪,雖然它慘烈于一場大火中,但它的輝煌卻是永不能磨滅的,在世界園林史上,不會因為劊子手的一把大火,就把中國的偉大給抹殺掉。
我對圓明園的向往已經很多年了,多少次去北京,卻一直沒有走向那個地方。這之間看過多少有關圓明園的書籍,每每看過,心內都會掠過一陣苦澀和某種失落。就如每次誦讀《阿房宮賦》一樣。兩個地方的毀滅都是緣于人為的大火,只是一個是農民意識,一個是強盜意識。那次途經咸陽,看到一個紅色箭頭所指“阿房宮遺地”,心里稍一猶豫,車子就開過去了。這次的圓明園之游,卻像去了卻一個大愿,自去北京之前就定下了,哪兒也不去,就去瞻仰一下圓明園。
我確實應該寫一寫圓明園,它在我心里積聚的感情太多了。然而從圓明園歸來一年多了,卻一個字都未寫出來。一年后我在珠海看到了“圓明新園”,那是按一比一的比例重建的,總面積有圓明園的六分之一大。就此也夠壯觀了。在圓明園看不到的,在“圓明新園”里都看到了,在圓明園里看到的,在“圓明新園”里看不到了,比如那一根根殘敗的石柱,那一蓬蓬野長的亂草。“大清皇帝”攜著后宮娘娘又神采奕奕地游樂了,“宮女們”在游舫上歡快地起舞,“西洋樓”前的大水法重又噴出了壯觀的水柱。最代表殘破的圓明園的象征的雕花石柱,已被精鑲在西洋樓群合適的部位,正接受著游人的合影。其他的景觀也再現了。
蓬島瑤臺好似一朵出水芙蓉,開在福誨中央。島上的建筑玲瓏精致,層層出秀。皇帝喜歡到這里登臨四望,體味一下白居易的名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喜歡在這里觀看福海里賽龍舟的盛況。賽龍舟時,整個蓬島燈火齊明,金碧輝煌。福海上空大放火焰,歡聲繚繞。遠遠望著浸在黃昏中的瑤臺,沒有想到仙山,倒想起一個女人。這女人從一個入宮的秀女,在短短五六年里,由貴人直至貴妃,直至成了權傾一時的人物。她就是在這瑤臺之上被咸豐看中、受寵發跡的,這個女人就是垂簾聽政、賣國求榮的慈禧。
“九洲清宴”也是建在島上。福海里島多,把殿宇建在島上,既美妙又安全,因而這宏大的建筑群就成了帝后的寢宮。圓明園之美得益于福海,福海浩浩蕩蕩闊約520畝,原以為是天然湖泊,后來才知道是人工挖土堆山的結果,這樣山也有了水也有了,清爽宜人的氣候環境也有了。可惜九洲清宴并未留下多少好的記憶,雍正和道光都是死在這里,況且雍正之死還有些不明不白,給九洲清宴殿籠上了一層恐怖色彩。
天色漸晚的時候,我們沒入了“買賣街”。這條街是雍正年間建的,皇上想親身體驗一下市民生活,一句話出口,各種店鋪、酒館飯肆就云集而成了,只不過開店的都是園內的太監。不管是皇上、大臣,還是內宮的后妃、公主,都可以來這條買賣街上購買合意的物品。那些物品當然是從外城各店肆中擇優錄選的,在這里賣出去的便返回銀錢,賣不出去的則送還原物。這條街由此繁盛了多少年。相傳乾隆曾帶著即將下嫁和■之子的小女和孝固倫公主游于買賣街,當時和■正在這里作執事官,乾隆看見公主喜歡一件大紅夾衣,就對公主說:“可向汝丈人索之。”結果和■用28兩銀買下進獻給了公主。
黃昏的買賣街上依然熱鬧非凡,游客們仍在體味著某種快樂。關于“方壺勝境”“平湖秋月”“上下天光”“涵虛朗鑒”“濂溪樂處”“曲院風荷”等等去處,因為時間不允,只能匆匆或遠遠地一瞥了。
等我出來的時候,我竟有些迷惑了。我被會議的組織者迷迷糊糊地帶到這里,是在滿足一種好奇,在尋找一個夢境,還是彌補心中的怨憂。我終是找不到切合點,就像看到一位老者笑著時露出的滿口玉白的假牙,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有些想念北京西郊的那片地方,在那里坐一坐或許會清醒些。時代在發展,科技手段越來越先進,使用某種儀器或者藥物,即可將舊日的疤痕去掉,先進的整形手術,也可使肌體煥發新顏。然而,記憶是抹不去的,何況是恥辱的記憶,何況是痛苦的記憶。
我長久地在圓明園的廢墟上徘徊、尋覓、思索。夏日的晨陽領我進去,暑熱的余暉伴我出來。我竟想不到,圓明園對我的打動是如此之大,盡管我是有備而來。它真的是一片廢墟了,廢得這般徹底。我不斷地想象著劊子手中那大火的威力,何以把一座座建筑燒得連一塊完整的石頭都不剩。
相比圓明園一隅的頤和園,相比珠海的圓明新園,這里的游人少多了。來的或沒有來的,不知都是何樣心態。我不也是第一次來嗎?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有人提出要重建圓明園,而且呼聲還很高,重建了圓明園,一定會贏得國內外眾多的旅游者,額爾金的后裔們也會聞風而至。多少年之后,門票的收入或許能抵上重建的費用。
我總覺得這是在干一件遮羞的工作。外強欺辱中國,至今留下最明顯的也是最說明事實的佐證非圓明園莫屬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歷史的發展,文化的普及和文明程度的提高,走向圓明園的人會越來越多,他們不需要玩賞大清皇帝們當年是如何奢侈風流,從中找回些許“從前”的自豪,對于尊貴的當權者,子民們從來不是以羨慕的眼光所投向的,即使是當年圓明園被大火繚繞的時候,百姓們也只是驚嘆而不是痛惜,痛惜的是那些失去享受之所的權貴人。不是嗎,清政府曾設想重修圓明園,派人查勘、造計劃,慈禧還親自審查修復方案及圖樣,對自己住過的“天地一家春”內檐大樣親筆繪畫,可謂用心。然而這時清政府的財力遠不及雍正、乾隆時期了,開工不久,即遇到重重困難。戶部每年撥專款60萬兩白銀,另捐20萬兩,工部也擠出四五萬兩河工水利款項。王公大臣們還進行了捐款活動,為重現大清的輝煌盡“微薄之力”。據說恭親王奕■帶頭先捐了白銀2萬兩。此后共收到捐資405520兩。末尾20兩的零頭,怕是出自王公小姐之手。而這些錢對于如此浩大的工程來說,還不是杯水車薪嗎?即使是恢復一些原貌,別說黎民百姓,捐了款的政府要員也是沒份享受的。1897年,頗得慈禧賞識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李鴻章在“老佛爺”召見后私自在輝煌不再的園中游了一小圈,還被毫不留情地罰了俸祿。可見圓明園依舊是皇權的象征。正因為如此,在八國聯軍第二次洗劫圓明園,清政府一天天走向末路而遠離這皇園之后,各類人等對這里進行了瘋狂的掠奪,這種掠奪一直持續到新中國成立。在幾十年里,沒有誰把它想作是一處國家的藝術瑰寶或用作人民的樂園,想發橫財者有之,想搶占者有之,想破壞者有之,想出氣者有之,想掃除者有之。不舉更多的細證,僅從辛亥革命后軍閥王懷慶拆掉圓明園圍墻大運磚瓦石料開始,各色人等蜂擁而來,竊運殘料的車輛絡繹不絕,“哪天也得有一二百輛”,一年四季不停。這是何等壯觀又是何等凄慘的場面,這轟轟隆隆的車隊,竟然“幾乎拉了20年”!20年,加起來有400萬車之多了。圓明園還能剩下什么?可在十年動亂時期,又“一次拆去800多米殘存大墻,一次運走582車石料,一次砍伐1000多棵樹木”。
人們那時的思想,也許是想破壞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或者是,那筆賬已經算在英帝國主義和八國聯軍的頭上了,無須再怕承擔什么聲名。我想,這400萬車的東西如果還在圓明園里邊的話,不致會是今天這個模樣。在我們自己正干著這件丑事的時候,也許英法人等正偷偷地樂著,一部分賬單可以算到中國人自己頭上了。而圓明園是最好的見證,歷史終是能夠分清楚的。我在圓明園陳列館中看到,每一筆賬都記得明明白白。當時的法國拿破侖第三在巴黎附近的行宮處建起了中國館,以收藏從圓明園中劫奪的文物,這些文物有高約五尺的大金塔,有商周的青銅器,明清的瓷器,成對的大象牙、大犀角,各種各樣的玉雕、翡翠、瑪瑙、珊瑚、景泰藍及乾隆詩文。作為拿破侖第三本人,自然有人送與了更為珍貴的文物,這些文物竟是“數以千計”。英國倫敦大博物館也變得充實起來,在收藏的大量圓明園的文物中,就有最早的長卷絹畫《女史箴圖》,這是我國古代繪畫的最好的標本,可謂價值連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私人得到的巨寶不亞于拿破侖第三。連作為法國人的文學家雨果都不禁寫道:“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大肆搶劫,另一個強盜縱火焚燒,原來勝利就是進行一場洗劫。兩個征服者平分贓物,一個把口袋裝滿,一個把箱子裝滿,然后手挽著手,笑嘻嘻地回到歐洲。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蘭西,另一個叫英吉利。”雨果把強盜的嘴臉描畫得多么形象!有這樣一段記載,當法軍從通州開到北京城外的時候,僅司令孟托邦有一輛車。而當他們撤離圓明園的時候,滿載的車輛竟排了四華里,且不說士兵們腰繞肩扛著的大大小小的口袋!一個士兵的行軍袋里裝滿了鑲著珍珠和鉆石的鐘表,這個袋子使他換取了25000法郎;一個法國軍官,僅搶到的珍珠和鉆石就值80萬法郎;一個法國兵原是身無分文,從中國回到法國后卻成了歇爾省的大富翁。英國軍官赫利斯搶得的財物中,僅一座黃金塔就值22000多英鎊。其返回英國后,靠圓明園的古玩珍寶而享用終身。法軍司令孟托邦不僅自己搶占了大量財寶,還將大批珍寶奉獻給法皇,而被封為“八里橋伯爵”。
不難想象這些貌似文明的侵略者的丑惡嘴臉,兩個強盜互不相讓,你爭我奪,—個強盜搶來的東西放在一邊,不注意就又被另一個強盜搶走了。兩個強盜何以見過這等富足的寶庫?他們驚得眼睛發綠,只恨少長了兩只手,為了帶走更為值錢的東西,他們狗熊掰棒子一樣,見了那個扔掉這個,有了黃金不要白銀,甚至采取殺雞取蛋的手段,將各種物件肆意拆毀,為了一顆寶珠或者鉆石。
描寫這些的時候,我的心隱隱作痛,一個主權國家,讓人任意地抄家劫舍。歷經150年之辛,竟是為兩個強盜做了一席解饞的大菜。強盜們吃飽了喝足了,抹著嘴走的時候,竟又殘忍地將這殘席投進了一把火。他們連殘羹剩菜都不想留下。強盛就是公理嗎?為何正義的法堂柔弱無聲?1973年中國出土文物展覽代表團到法國時,還參觀了“中國館”展出的320件從圓明園劫奪的文物,只是“參觀”,讓你看看而已,強盜劫奪的東西,為什么我們只有看看的份而沒有收回的權利!
因而我們不能重修圓明園,我們不能利用我們好不容易積攢的財物和現代的科技手段像抹“疤痕靈”一樣將歷史的傷疤抹平。應該留著,世世代代,讓中國的后輩們看看,強大和弱小是什么概念,文明與野蠻是什么概念!當然,也讓后輩們看看,清貧和豪奢是什么概念,百姓和權貴是什么概念,妄自尊大是什么概念,腐敗是什么概念,喪權是什么概念。看不明白的時候,可以到珠海的“圓明新園”去窺一斑,而僅這“一斑”,已投人人民幣6億多元!我無意詆毀“圓明新園”的投資建設者,他們是想在遠離北京的地方濃縮一個歷史名園的景觀,以給人留下對往昔歷史的追思和現代旅游文化的歡娛。
頂著夏季的烈日走出圓明園的時候,我見到進門處高高地堆放著—塊塊的石料,那些雕刻著精美圖案的漢白玉怎會堆放在這里?它們從何而來,該歸回何處?我在中山公園游覽,在北京大學、北京圖書館及其他本世紀新建的并飾有石雕、華表、異獸、噴水臺等仿古建筑的地方徘徊,總禁不住在心里發問,哪些是該由圓明園拿著賬本指認的?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