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漫過花園洋房的濃煙

2010-12-31 00:00:00夏天敏
北京文學 2010年12期

兒子功成名就,父親被接進了豪宅,這是兒子孝心的表現,但不是父親想要的生活,不斷的沖突終于演變為一場大火……是什么讓父親難以承受孝心與物質文明帶來的應有幸福?

劉武生一進院門就傻眼了,偌大個院子像遭了兵燹、水災、泥石流、地震,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要說呢,墻還是那個墻,房還是那個房,主樓是主樓,客房是客房,可他還是傻眼了,木愣地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

這事放在誰身上,誰也回不過神的。劉武生離開院子時,院里鵝黃色的小洋樓光彩奪目地屹立在那里,院子里的花圃、石徑、魚池、草坪,像精美的圖案自然而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花圃里種了名貴的花,四時不敗地盛開著。鵝卵石鑲嵌成各種圖案的小徑,自然而隨意地穿插在花圃、草坪之間。草坪呢,一大片,綠油油的剪得整整齊齊的,看著舒心,看著悅目。可現在,除了小洋樓和配套的房子,除了沿墻的高大的樹木和青翠的竹叢,全被毀掉了。草坪不見了,花圃不見了,院里全是褐色的泥土,只是那泥土平展展的,有垅有埂的。要不然,他真以為誰人來這里開辟新的建筑工地哩。

氣急敗壞的劉武生平息住自己的怒氣,簡單地分析和判斷一下情況,這事一定是老爹干的。除了老爹,誰也不會將珍貴的草坪和花圃毀掉,誰也不敢將它翻成一片泥土。只有老爹才會奇思妙想,只有老爹才敢這樣做。

保姆馮嫂出來了。馮嫂見到他,嚇得臉色蒼白,眼瞪得老大,旋即退回玻璃門內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嘴唇哆哆嗦嗦,你,你回來了?還沒吃飯吧,快進來吃飯。他厲聲地說,這是誰干的?你說?他其實知道是老爹干的,但本能驅使他這樣問。馮嫂見他氣得臉色發白,指著褐色泥土的手抖個不停。說,是老、老爺子干的,我們誰有這個膽。你們為啥子不阻止?你們是死人?你們是吃干飯的?養條狗還會看家護院,養著你們連這么大的事都阻止不了。我們阻止了,再三勸老爺子,只差沒跪下磕頭了。可他不聽,說去去去,多大的事把你們嚇的。我是他爹,他管不了我。老爺子呢?老爺子在哪里?老爺子去買種子了。買種子?買種子干什么?他是把這里當作黑石寨了。這是城市,不是提著镢頭到處刨地的黑石寨。

劉武生被老爹的所作所為氣蒙了,他知道老爹脾氣犟,認準什么就做什么。他曾幾次聽到他叨咕,這寬的地不種莊稼種草,多可惜呀,作孽,作孽啊。他當時也不在意,說城里都是這樣,地除了蓋房子修馬路,就是種花種草種樹了,這是美化環境呢。美化?美化個屁,種上莊稼不是美化嗎?麥子不好看?包谷不好看?白菜蘿卜番茄蔥蔥蒜蒜不好看?他說你不懂,這是城市不是莊稼地。我是不懂、你懂。你有幾文錢了,看著莊稼蔬菜也不順眼了。

大鐵門嘩地開了一條縫,老頭側身擠了進來,老頭肩上扛著個拉桿旅行箱。這箱明明是可以抽出拉桿推著走的,他卻把它當成麻布口袋扛著了。老頭說,回來了?車呢?你咋不開車回來?賣了。他說。為啥賣了?缺錢了么?你不是說不要開著顯擺么?你不是說要知福惜福么?你倒是知福惜福了,放著好好的花園草坪不享受,你把它們統統毀掉了,你曉得你做些啥?你曉得要多少錢才建得起這樣的花園、草坪?他氣蒙了,第一次這么黑著臉粗聲大氣地和爹講話。

沒想到爹沒發脾氣,爹臉上有些歉疚,還有些討好的笑。爹蹲下來,用手撫摸著平平整整、棉絮一般松軟的泥土。爹說,我曉得要花好些錢才能建起這花圃草坪哩,爹曉得你會不答應哩,才悄悄把花挖了把草挖了,費了老大的力才平整出這片地哩。你說,這地就這么閑著,多可惜呀。

那天爺兒倆吵個天昏地暗,劉武生從來沒和爹吵過架,他怕爹敬爹愛爹。多少年來只有爹訓斥他的份兒,就是他當上大老板,在城里買了幾棟花園洋房,腰里的錢砸得死人時,他也不敢和爹吵架。他每次去看爹都不敢帶人,他怕有人在場時被爹訓斥面子上不好看,關著門爹怎么訓斥他都唯唯諾諾。當然爹也不是經常訓斥他,爹更多的是說些他自認為是真理的做人道理。

劉武生是真不缺錢,他不在乎這點錢,盡管做草坪和花圃花的錢不少。他只是心疼,好端端的草坪和花圃被毀掉了,鵝黃色的小洋樓和配套的建筑處在一片褐色的土坪中,這還像花園洋房嗎?這就像穿著一套名牌西裝,腳上卻蹬著一雙草鞋的人,咋看咋別扭,咋看咋不舒服。別扭和不舒服倒在其次,這是惹人笑話的。他現在是有身份的人,是企業家、政協委員,朋友們見了,私下不把大牙笑落才怪。

他咆哮著,越講越氣,還在刨松的土壤上亂跺,說填上填上,馬上填好,找人來把草坪和花圃種好。老頭開頭蹲在地上不吭氣,他有些心虛也有些愧疚,畢竟花園洋房是兒子的,自己自作主張就把好好的花圃和草坪毀了。但聽到兒子的話,說你是往我臉擦屎,讓人家說我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再有錢骨子里面也是農民。再吃多少山珍海味屙出來的還是包谷皮皮時,他就忍不住了。他氣得一頭大汗,臉色憋得發青,但站起來還是蹲下去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兒子面前忍住了。但兒子不光咆哮,不光滿嘴胡說,還穿著锃亮的皮鞋,跳進他費了老大的勁,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才平整好的海綿般的地里,狠命地跺來跺去時,他忍不住了,兒子的腳像跺在他的胸口上一樣疼痛。他一步跳起來,沖到兒子的面前嗷地大叫一聲,一頭向兒子撞去,兒子本能地一閃,他狠狠地摔在地里。他喊叫著、咒罵著,抱住了兒子的一條腿,讓兒子跺他,不跺就是牛養馬下毛驢生的。兒子慌了神,意識到闖大禍了,老爹是個倔強的人,從來沒讓人欺負過。過去他私挖土地和種莊稼,被吊在梁上批斗了三天三夜也沒眨下眼,更別說承認錯誤低頭認罪了。

老爺子氣急敗壞,滿眼兇相,抱住他的腳不讓他跺。馮嫂嚇壞了,馮嫂去拉這個勸那個,費盡天大的力也勸不住。馮嫂去扶老爺子,老頭咋也不起來,他緊緊地抱住兒子的腿,要他往胸口上跺。兒子的皮鞋蹬掉了,一只腳被他抱了踩在胸口上,老頭使勁往下拽,劉武生使勁往上提。老頭的手是有勁道的,況且是兩只手抱著,劉武生咋敢踩老爺子呢?打死他也不敢,他使了勁往后拽,終于將腳拽出,卻向后摔了下去,摔得重重的,好在是挖松了的土,沒把人摔傷。老頭從地下跳起來,撲上去。他撲上去不是去打他,而是抱著他的腳,馮嫂費了天大的力才把二人扯開。

老爺子劉經倫失蹤了。這可把劉武生急壞了。劉武生是帶著媳婦和兒子來看他的,他買了一大堆東西,都是賊貴的營養品和精美食品,他曉得老爺子不吃這些東西,但還得買。

馮嫂聽說老爺子不在了,急白了臉,忙樓上樓下、院里院外地找。找遍了旮旮旯旯兒也不見蹤影,馮嫂急哭了。劉武生氣急敗壞:哭啥哭,這么大個活人不見了都不曉得,你們是吃干飯的?快去看看他的衣服在沒在?馮嫂去衣櫥里看了看,除了劉武生買的高檔服裝外,老爺子帶來的衣服全都不在了。

劉武生想老爺子怕是回老家去了吧,他的老家在鄰縣的高寒山區。但想想又不對,老家已沒有什么人,母親死去多年,老爺子獨自拉扯著他過。把老爺子接進城來時,家里的老房子已經送給鄰居。那他會去哪里呢?劉武生判斷,老爺子肯定還在城里,老爺子是和自己斗氣,讓他妥協,讓他去把花園當作田地經營。

前天晚上,馮嫂連拉帶勸把爺兒倆弄進客廳。他心里愧疚、知道惹惱了老爹,他讓馮嫂為老爺子泡了茶,親自去打了洗臉水,親自為父親洗手洗臉,老頭仰靠在沙發上任他折騰。劉武生是很孝順的,盡管已經有了幾個煤礦,盡管富得錢多得他自己都吃驚,但對老爺子一如既往地順從。可對在花園里開辟土地種莊稼這事,他卻怎么都接受不了。他現在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土,他知道誰也不敢在他面前說他土,但他還是能敏銳地捕捉到人們巴結、諂媚的眼光深處的東西。有一次市政協請部分委員吃飯,那天他是張揚了些,穿了全套的名牌西裝,帶了一塊“勞力士”金表,領帶也是8000多元一條的,指頭上還戴了一枚翡翠鉆戒,西裝上還別了一枚價格昂貴的胸針,在席間講話時也輕狂了些。政協里啥人沒有,社會各界的名流匯聚在一起了,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的人,也是某個方面的專家學者名醫名作家呢。走出宴會廳的時候,他聽到背后小聲的嘀咕聲,哼,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幾文錢嗎?就是用金子打成衣裳,那股土氣還不是照樣冒出來。另外一個更損,說:“別說,人家是煤老板,身上的煤灰刮下來夠你燒一頓飯吃。”他聽了氣得差點背過氣,但又能怎樣呢?這些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氣的人,他奈何不得。老爺子把花園洋房里的花圃、草坪刨掉,要種莊稼,這事傳出去,還不讓人把大牙笑落,他還怎么在這個城市混?

爺兒倆爭執了半天,誰也無法說服誰,最后老爺子發了話,你怕別人笑話你,我就回家去,我就不信在山里誰會說我土。我就不信好好的土地只能拿來種花養草。

當天,劉武生一個電話打出去,他手下的幾十個弟兄就在全城展開搜索劉經倫老爺子的行動。他也心急火燎地帶著兒子,開著車去尋找失蹤的老爹。

到了中午,派出去的人前前后后回來了,說找遍全城的賓館酒樓,全沒有。劉武生說你們是豬腦子,老爺子會去賓館酒樓么?去去去,到小旅舍到車站到城郊去找,找不到不要來見我。匯聚攏的人又散開了,他不放心,他曉得老爺子的犟脾氣,他不會住賓館酒店,就是小旅舍也不一定會住,老頭一生節儉得接近吝嗇,說不定買碗面條吃了,蹲在哪個廣場或者哪座立交橋下呢。那就糟了,讓人注意了,圍著他他啥也會說的。搞不好讓小報記者知道了,弄個花邊新聞,說流落街頭的某某某是某某某大款的爹,他的臉更沒放處了,這事弄得越來越操心。他心里亂煩煩的,開著車帶著兒子沿著街道亂轉,他帶了兒子來,他知道老頭子疼孫子,讓孫子勸他肯定會回來。

轉來轉去,城里所有廣場、街頭、立交橋下都轉遍了,就是不見老爺子。兒子餓了,要吃“肯德基”。他說吃個屁,爺爺還沒找到呢。兒子哭了,平時他對兒子是很嬌寵的,要啥買啥。兒子委屈地哭了,他把車停在一個小吃店門口,買了兩個饅頭丟給兒子,要吃就吃,不吃拉倒。他徑直將車開到郊外來了。

燈光漸漸稀少,車子走上了一條土路,他憑感覺知道父親一定會在土地多的地方。這條土路坑坑洼洼,汽車一過揚起老高的灰。他不心疼車,他有錢,不要說顛簸一下對車的損壞不大,就是顛簸壞了他也不會太在意。兒子搖著手,關上窗關上窗,灰死了。他第一次向兒子發脾氣,灰啥?你爹就是從灰里掙扎出來的。搖上窗看不清楚外面,咋找你爺爺?把頭伸出去,幫我看著點。兒子不再吭氣了,他果然把頭伸出去,認真地看著外面,尋找他爺爺。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漆黑的夜空里兀然出現一圈暈黃的光。走近,是路邊的一家農家小院,院子沒有圍墻,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的木桌邊坐了兩個人,桌前臥一條肥胖的狗。見他們過來,那狗立起身子,汪汪叫了起來。一個瘦老頭呵斥,叫啥,趴下,來客了哩。那狗就乖乖臥下。兒子首先認出老爺子,歡叫著跑過去,爺爺爺爺,你怎么會來這里?快回去吧,我們想死你了。背對土路坐著的老頭,竟然是父親。老爺子只穿一件褂子,下面的褲腿挽得老高,蹬了鞋,一只腳踩在木凳上,完全是在老家時的模樣。

木桌上擺著一堆煮熟的毛豆角,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連切也沒切的嫩黃瓜,一碟豆醬,兩個老頭正自得其樂地用土碗喝酒哩。見他來了,老頭說,你來干啥?你去發你的財,坐你的小汽車小洋樓,養你的花花草草去。我過不慣你那日子,到處水泥到處花崗石,有點地還拿來種草。人不沾地氣咋過?地不拿來種莊稼拿來種草,這不是糟蹋天物么?那個瘦老頭過來打圓場,不說了不說了,你沒看這爺兒倆跑這老遠來找你。你有福呀,兒子這么有錢還恁樣孝順,你不知福呀。瘦老頭把他爺兒倆往桌邊拉,他坐上去了,兒子站著不坐,他曉得兒子沒坐過這硬板凳,又嫌臟,也就不管他。老爺子疼孫子,把他拉到懷里,抓了一把毛豆讓他吃。他看著桌子不吃,老頭說不臟不臟,干凈著哩。這毛豆這黃瓜都是才摘的,新鮮著呢,在城里是吃不上的。孫子說我還沒洗手。爺爺說洗啥手,毛豆在豆莢里包著呢,擠出來吃就是。

他口渴極了,抓了根黃瓜蘸著醬就吃起來。那黃瓜好嫩好甜好脆,頂上的小黃花還新鮮著呢,水靈靈的,咬下一截,熱騰騰的肚里立即清爽起來,那甜那脆直逼腦門,五臟六腑清爽極了。是啊,好多年沒吃過這么新鮮這么脆嫩的黃瓜了,黃瓜、毛豆勾起了他對往昔生活的回憶,這種回憶是甜甜的也是澀澀的。

院里的地是土的,夯得平平實實的,踩得久了,竟然鏡樣地泛出亮。泥土地面灑了水,掃得干凈,又有了濕氣,就分外涼爽。院里就一座不高的房,土房,門面卻是磚砌的,墻面刷了白灰,在夜空里就顯得有些微微的亮,墻上掛滿了長串長串的紅辣椒,長串長串的包谷辮子,這景象,白天就更好看了。紅紅的辣椒、金黃的玉米棒子、土紅色的墻、藍藍的天,看著舒心喲。

老爺子已經和瘦老頭交了朋友,瘦老頭孤身一人住在這里,有房、有地、有小小的菜園。他不愿回去了,他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里憋壞了,在花園洋房里憋壞了,吃啥啥不香,喝啥啥不甜,什么事都不做,一身的筋骨憋得又酸又疼,成天昏昏沉沉渾渾噩噩,人不沾地氣行么?人不沾地氣離死也就不遠了。

快半夜時分,孫子早已在他懷里睡去,經過冗繁的對話,經過耐心的勸告,他終于答應回去,但條件是必須讓他經營花園里的那片土地。

劉經倫并不知道自己是老爺子,老爺子是兒子一家以及兒子的朋友背后叫的,表明他已經是有身份的人,而不是什么土頭土腦的鄉下老漢。

劉武生出門時交代馮嫂,其實是交代老頭的,隨時關好大門,不要隨便讓人進來。兒子忙,經營著好幾個煤礦呢,有時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回來了,也是先到這里看看老爺子,再回到自己住處,他還有兩套小洋樓呢。兒子最擔心有人來看到這片地,關上大鐵門就任由老爺子去折騰了。

大鐵門才關上,老爺子就迫不及待地從儲藏室里將拉桿提箱提出來,打開拉鏈,里面盡是一包一包的種子,有“茭白玉米”,有“紅心番茄”,有山東“翡翠白菜”,有“紅遍天大辣椒”,有“紫云茄子”,小蔥、蒜苗、芫荽,不計其數。老爺子將要用的種籽選出來,就挖畦、平地。地平了、畦挖了,老爺子就開始撒種。他在大塊的地里撒“通州一號”小麥,他知道這品種好,抗旱、耐凍,磨出的面粉筋道好,做成面條、饅頭,咬著綿實,回味香甜。

老爺子開始撒麥種,他不要馮嫂幫忙,馮嫂是城里人,做不了這活。沒有裝麥種的篾籠,他叫馮嫂拿了個盤子來,是青花瓷盤,兒子花大價買來的。馮嫂說小心啊,這盤賊貴的。他說曉得。但拿著不順手,不順手也只得將就,就像他將就著把拉桿真皮箱當作尿素口袋一樣。他叉開腿,赤著腳,腳踩在濕潤松軟的泥土里,他感到柔柔的癢癢的熨帖,感到濕潤的地氣順著腳上的筋絡傳遍全身,困倦慵懶酸脹的感覺沒有了,全身舒張血脈通泰精力十足,他手臂一揚,畫了個優美的弧線,麥種勻勻地從空中降落下來,再一揚,麥種又雨點般降落,一揚一落之間,麥種幾乎沒有一粒會重復,勻勻地撒在地里了。

折騰了幾天,麥種上了,菜畦里的白菜、番茄、黃瓜、茄子、小蔥、蒜苗等等都撒了種。撒了種就沒事做了,他天天到地里去看那些種子出沒出,地里剛冒出針尖大的一點綠,他就高興得叫起來,叫馮嫂來看。那情形,就像剛結婚就貼著媳婦的肚子聽動靜一樣。馮嫂說還早呢,他說我曉得,但還是忍不住一天幾次地看。

為地里澆水的事他犯了愁,院里沒有溝只有魚池,魚池里養著好些名貴的金魚。他讓馮嫂去買水瓢子,帶桿的那種。馮嫂說,買那干啥?用水管沖就得了。他覺得好笑,才長出的嫩生生的小芽能用水沖嗎?那不全沖得樣子都沒有了。馮嫂去了一下午,空手空腳回來,說跑遍全城,哪里有賣水瓢的?他想馮嫂是城里人,怨不得她,自己去了。結果打了的去,這城太大了,不打的是走不遍的。在車上他問開車的師傅,這城里哪里賣澆水澆肥的木桶木瓢,師傅大惑不解,說,老人家你買這農具咋跑到城里來了?城里啥都有,你就是要翡翠鉆石或珍珠瑪瑙玉白菜都有,就是沒有木桶木瓢。他想想也對,城里咋會有這些東西呢?看著高高的樓群,看著滿街的車輛,看著街兩邊一家接一家的豪華的商鋪,他心里迷茫起來,感到空落落的。

司機按他的吩咐,把車開到郊外去了,從柏油路下來是土路,司機說啥也不開了,說這路太爛,把車顛爛了損失就大了。他左央求右央求,司機就是不開,他突然發火了,說你要多少錢?我出。司機見他惱怒的樣子,說老人家不是我不開,你看這路坑坑洼洼的,把車顛壞了我還靠他養家糊口呢。再說,你買擔木桶一把木瓢劃算嗎?現在都已經100多元了。他說劃算不劃算是我的事,就是比金桶銀桶貴我也買。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鈔,抽出幾張拍在司機手上,開,夠不夠?不夠再加!司機看著他,驚訝得嘴都合不攏,茫然不解。他不知道這老頭是誰,干啥的,像中了邪一樣跑遍全城買擔木桶買個水瓢,但他還是疼惜他的車,說這路太爛了,車顛壞了咋辦?老頭說修,修的錢我全出。這話把司機震得回不過神,他對老頭的來路和所作所為更是大惑不解了。

在瘦老頭那兒,他借來了一對發黑的陳舊的木桶和一把木瓢。木瓢一到手,他就在水溝里舀了水,迫不及待地潑起水來,他身板硬朗,腿腳靈便,把個水瓢使得溜溜轉,扇面的水勻勻地灑在地里。瘦老頭贊他好身手,他更得意了,不停地潑起水來。他感到愜意極了,好久沒有這樣舒坦了,全身關節活動起來,全身筋道舒張開來,越潑越有勁,就像一個餓了許久沒吃上東西的人,張開嘴沒完沒了地吃了起來。

等他過足癮,太陽都快下山了,出租車司機急得不行,幾次催他。他說,放心吧,你不要急,我把耽誤的錢算給你。他心情好,也沒對司機發脾氣,笑嘻嘻地說。司機在內心感慨,開了這么多年的車,啥事啥人沒見過,今天算是遇到奇人奇事了。

有人敲門。老爺子說管他。馮嫂說一大群人哩,我在貓眼里看清的。啥?來一大群人干啥?大白日青天搶人?哪個有這賊膽?你再看看去。

自打兒子交代后,他們開門就很慎重了。他們的大鐵門時刻關著的,圍墻高而厚實,大鐵門做得結實而精致,一點縫隙也沒有,平時也很少有人敲門,如果有,必然問清楚,一說是兒子的朋友啥的,馬上就拒絕,弄得來的人很奇怪。打手機給兒子,說你搞啥名堂啊,莫不是金屋藏嬌,怕我們打主意。兒子說得罪得罪,哪還敢金屋藏嬌喲,老爺子最近心煩見人罵人,怕你們受委屈哩。

馮嫂驚乍乍地跑來,說不開門怕是不行了,我看見社區陳主任也在呢,我是認識他的。老爺子脾氣雖然犟,但曉得社區主任是不好拒絕的。他問社區主任有多大?馮嫂說怕比你們的村主任大哩。他說,看清了,是社區主任?馮嫂說,看清了,是社區主任。他說,開門吧,請他們進來。

門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大概有十多人,每個人都帶著個紅箍,像搞啥衛生活動似的。社區主任是個高大的漢子,一臉絡緦胡子,老爺子覺得他不該來干這娘們兒的事,打夯砸石準是好手。社區主任看著他,他一只手扶著水瓢的木把,穿著短褂子,褲腳挽得老高。社區主任問老頭,你在干啥?在澆糞,難怪這么臭,臭到外面馬路上去了。花園洋房種麥子種菜,也虧你家主人想得出來,真是越有錢越摳。老爺子不吭聲,他有點糟,不明白在自己的院里自己的地里種麥子種菜礙著誰了,咋引來這么一堆人。馮嫂是認識這位主任的,馮嫂說他就是主人,我們主人的爹。主任哦了一聲,說,咋會在院里種莊稼種蔬菜?是不是你們主人嫌買的蔬菜被污染了,想吃自己種的無公害蔬菜?馮嫂說,不是不是,我們主人從來不在家吃飯,也很少過這里來,幾個月來一次呢。這麥子這蔬菜是老爺子自己要種的。主任說,老爺子呢,請老爺子出來。馮嫂說,老爺子就在你面前,拿水瓢的這個就是。主任和眾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個一身農民打扮,手持水瓢的人是花園洋房主人的爹。趙麗娟說,這太不像話了嘛,把老爺子接來,就應該讓老爺子好好享享福過好晚年,咋能把老人拿來當勞力使喚呢?眾人都不滿,有的人說這社會人都被錢把心扭曲了,這家人花園洋房都有了,接個老人來還把老人拿來當苦力。種點蔬菜種點糧食值多少錢?少喝瓶洋酒少吃頓海鮮啥都有了。有的人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看這老爺子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費盡天大力把兒子撫養成人,晚年卻這樣凄涼。趙麗娟是個直爽有正義感的人,她在社區分管婦女、兒童、老年人工作,管的都是弱勢群體。她一把把老爺子的水瓢搶了丟下,去拉老爺子的手,說,老人家你跟我們走一趟,去說說你兒子咋個虐待你,咋個把你當苦力使。你吃不吃得飽飯,罵沒罵你,跟我們去說清楚,我會管的。我不管啥有錢的人無錢的人,只要是虐待老人,天王老子我都敢管。老爺子惶惑不解,躲著她的手朝后退,馮嫂忍不住笑起來,越笑越覺得好笑,越笑越放肆,笑得大家莫名其妙。社區主任一臉不高興,說,笑什么笑?這有什么好笑?趙副主任說得對,該管的我們還得管,我們不能讓我們轄區出現不該出的事。馮嫂被社區主任的話鎮住了,說不是這樣的,這菜這麥子是老爺子要種的,為他把花園草坪毀了的事,爺兒倆鬧了老大的別扭。老爺子跑掉了,我們主人將他找回來,只得將就他,讓他去種。趙麗娟問,這是真的?你莫編瞎話糊弄我們。馮嫂說,我哪敢編呢?我倆是朋友,怎么會編了騙你。

事情是很明白的了,毀掉花園草坪種莊稼種蔬菜的確實是老爺子。主任說,老人家你為啥要這樣?放著好的日子你不過,你折騰這些干啥?老爺子說我過不慣。趙麗娟說,你剛進城是不習慣,你可以去公園里廣場上跟大家做做操、練練拳啥的,慢慢就習慣了。老爺子說,我吃飽了撐的,有那力氣我不如種莊稼。趙麗娟說兩回事,那是鍛煉,這是勞動。老爺子說我不要鍛煉,我要勞動。勞動還有收獲。主任不耐煩起來,說,我們不管你要鍛煉還是要勞動,這是你個人的事。我們來找你,主要是空氣污染的問題。老爺子莫名其妙,說,空氣污染?空氣污染跟我有啥關系?咋沒關系?主任有些生氣。你看你在干啥?你在澆糞,澆糞能不臭么?臭味能不污染空氣么?老爺子還是不解,說,我在鄉下天天澆糞,咋沒人說臭,沒人說污染空氣?主任說,老人家這是城里,城里人這么多,房子這么密集,能不污染么?老爺子也生氣了,說,城里?城里怎么了,城里人就不吃糧食不吃蔬菜了?城里人多房子多就污染了,鄉下人就不會污染?就城里人金貴?趙麗娟說,老人家不是這個理,你澆糞的味道確實太重了,人人都需要好空氣嘛,這臭味怕沒得哪個愿聞吧。眾人都說這味確實太重了,一條街都臭烘烘的,走這里過都掩著鼻呢。一個干瘦的小伙說,這是沒得公共道德呢,這老頭素質太差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一說老頭真生氣了,說,小伙子,我的素質差,你的素質有多高?你也就是穿著這套衣服,你下鄉去試試,像你這樣的人吃屎都怕被狗撞倒呢。你罵人!你憑啥罵人,就憑你兒子有幾個錢?你神氣啥,再有錢也要按城里的規矩辦。主任說,老人家你罵人就不對了,我們是按有關規定辦事的,不是上門找人罵的。這一說,瘦小伙就更不得了,指著老頭罵起來,倆人吵得不可開交。跟著來的人也很氣憤,他們見不慣這家有錢的人,有了錢還要種莊稼種蔬菜,還要污染空氣,真是太過分了。于是圍著老頭吵起來,人多勢眾,人多聲音多氣勢足,老頭明顯處于劣勢了,加之說道理吵架不是老頭的強項,老爺子就可憐巴巴地被圍攻了。

趙麗娟見狀心里有些不忍,這老頭種莊稼種蔬菜恐怕不是為了幾文錢,怕還有其他隱衷。她走上前去勸大家,大家正在興頭上怎么聽她的,她倒被那個瘦小伙說了幾句難聽的話,趙麗娟和那瘦小伙吵上了。畢竟她是副主任,小伙不敢放肆,吵著吵著就只有她的聲音了。

主任的手機響起來了,他到花園洋樓的臺階上去接。一會兒,他過來了,神情怪怪的,說,走,我們還有其他的任務呢。瘦小伙說這家人污染空氣的事不管了么?主任轉頭對老爺子說,老人家,你不能再澆糞水了。要施肥施點化肥,不要把一條街弄得臭烘烘的。瘦小伙拿出一沓發票,說罰了款再走。主任說,算了算了,第一次我們也不罰款了。只是不能再犯,要不然我們也不好說話了。

一行人走后,馮嫂出來,說,多虧我打了個電話,要不然這群人不曉得要咋個糾纏,光罰款就夠受的。老爺子說,打電話,給誰打電話?馮嫂說,你兒子呀,不給他打給誰打?老爺子生氣,說以后不準給他打電話,這龜兒巴不得我不種哩。馮嫂聽到沒有,再亂打電話我翻臉不認人哩。馮嫂委屈,不打就不打,好心不得好報,我長了記性哩。

原來馮嫂給劉武生打了電話,劉武生說,沒事,這事我處理。馮武生給區里一個什么領導打個電話,那個領導說,你老爺子也太有創意了,在花園洋樓里種莊稼,這事社區是要管的,空氣污染不能不管,讓老爺子注意點吧。我會打電話給王主任。

麥子和蔬菜長得出奇地好,麥子快一尺高了,綠油油整整齊齊的,比草坪好看多了。蔬菜呢,老爺子請人做了大棚,長得更好。天氣漸漸涼下來,大棚里的蔬菜瓜果長得照樣歡實,圓溜溜的番茄,一■長的茄子,拇指粗的黃瓜,還有白菜、蓮花白、萵筍,雖然離吃還有一段時間,但長勢良好,蓬蓬勃勃生機盎然。

水和溫度是沒問題的,難就難在施肥上,老爺子堅持不用化肥和農藥。他固執地認為,莊稼和蔬菜天生就是要用農家肥的,就像人天生就是吃糧食蔬菜,而不是用保健藥的。兒子給他買了一大堆,他從來不吃,都給了馮嫂。他從電視上看到化肥、農藥的危害,長期吃相當于慢性自殺。更主要的是,從傳統的種植方法上尋找在鄉村生活和勞作的感覺,要不然他種了干啥。

地里有了蟲子,老爺子用手去捉,捉了拿去喂雞。雞是土雞,最喜歡吃蟲子。他捉蟲子不用什么工具,用手去拈,綠色的肥肥的蟲子,捉到放在一個小紙袋里。溫室里蟲多,忙不過來時就叫馮嫂幫忙。馮嫂人機靈但膽子特小,一見到蟲就乍驚驚地叫起來,叫得人頭皮發麻,只好干脆不讓她捉。

該施肥了。城里是沒有人畜糞便的,在鄉下,人畜糞便都收集在一個土坑里,堆起來,讓它自然發酵。每到種莊稼壓底肥時,他挎個糞筐,手伸在潮乎乎松軟的土肥里,有一種別樣的感覺。那感覺真像在女人松軟肥腴的身體上撫摸一樣,心里潮乎乎癢酥酥的。而現在哪里有土肥呢?衛生間是有的,抽水馬桶是有的,在潔白得令人目眩的衛生間里,他一直不習慣坐抽水馬桶,這城里人真是怪,人不蹲著怎么好解手呢!怎么使力呢?很長時間他都不適應,要兒子把抽水馬桶搬掉。兒子支支吾吾就是不搬,他只得蹲在抽水馬桶上解手。弄得每次清理衛生馮嫂都抱怨。這也罷了,現在要命的是沒有肥料源,抽水馬桶一開,嘩地沖得干干凈凈了。

于是,他又去了一趟城郊,買了幾只加蓋的木桶,在每個衛生間放一只。花園洋房光是衛生間就有五六間,樓上樓下都有。他要秋實和馮嫂都必須像他一樣。秋實是他家做粗活的,秋實好辦,立馬就答應了。可馮嫂紅著臉怎么都不答應,他著實生氣又無可奈何,這是人家的個人習慣。他生了幾天悶氣,想出一個辦法。馮嫂家困難,男人去世了,娃娃在讀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他讓秋實去跟她講,按他說的辦每個月多給100元。馮嫂果然答應了,錢對于她來講比習慣重要得多呢。

那幾只木桶都是放在小洋樓側邊的一排矮屋里,那排矮屋是用來堆雜物的。他擔心放在衛生間讓兒子回來時看到,一場爭執是少不了的。他知道兒子不敢和他吵,但爭執來爭執去總是不愉快。幾只木桶快滿的時候他去看了看,打開桶蓋的時候一股臭氣撲鼻而來,他倒不覺得怎樣,但秋實朝后退了一步。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媽的,進城沒得多久,這小子也怕臟怕臭了。他看看成色,里面已是黃褐色,應該是發酵發得差不多了,漚得有成色了,兌上水可以施肥了。但還是臭,看來還得再漚幾天,等臭味小一些再用。

麥子和蔬菜嗖嗖地長,但明顯地看出肥料接不上了,這和人長身體時要及時跟上營養一樣,否則就閃著了。那幾天他蹲在地里,蹲在塑料大棚里,看著它們似乎在蔫萎,心里難受得不行。他似乎還聽到它們在齊刷刷地喊,給點吃的吧,給點吃的吧,餓得受不了了。那雞蛋大的番茄,拇指粗的茄子和其他蔬菜,似乎都瘦了一圈。老頭再也忍不住,施,管它臭不臭,施了再說。

火急火燎地去拿肥料,馮嫂見了說,不行呀,現在施肥弄得一街臭烘烘的,過一會兒又引來那幫人。他急得跺腳,那咋辦呢?就讓它們餓著?馮嫂說,也不在這一時三刻的,依我看凌晨時出來施最合適,那時夜深人靜,街上沒有人了,施了天亮時臭味也散了。老頭拍拍大腿,對,這辦法好。馮嫂你咋這樣聰明,想出這樣的好法子。馮嫂一臉得意,看著走火入魔的老爺子,心想這是吃飽了撐的呢,人窮了要為衣食奔波,有錢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去享受,偏要瞎折騰。看來,這老頭福淺,有了福也享受不了。

老頭從來不知道啥叫失眠,倒在床上頭一沾枕頭就呼呼大睡,可這晚他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早早地把幾只木桶提出來了,木瓢也被擦個锃亮,只等深夜就動手。眼睜睜地等著深夜來臨,可深夜什么時候來臨呢?城里的夜生活豐富,到了一兩點還有市聲。等聽到街上只偶爾有汽車聲音之外,人的聲音沒有時,已經是三點多鐘了。老頭做賊樣悄悄爬起來,他很興奮,簡直有點像第一次和娃娃家媽相親時的感覺,緊張、惶恐、不安中糅合著莫名的興奮。他開了一盞廊燈,院里的燈很多的,開晚會都足夠,可他只敢開一盞。他不叫秋實,那小子礙腳礙手,力氣倒大得很,但這是技術活,他潑不均勻,把肥料浪費了太可惜,攢了多長時間呀。

他打開桶蓋,在燈光下那糞肥發酵得多好呀,釅釅的稠稠的,化得沒有一點塊狀。他張開鼻深深地聞了一下,不臭,一點也不臭,他甚至還聞到一種莊稼的香味呢。這城里人也真嬌嫩,發酵發到這份上早就沒有臭味了。他看見齊齊整整的麥子昂起頭來,饑渴異常地把頭齊刷刷伸到他這邊來。他無比疼愛地說,急啥呀,馬上給你們吃,只是別貪嘴,要不然就吃壞了。他看見齊刷刷的麥子向他點頭,他好不欣慰,用手掌撫摸了一下麥子,說得了得了,別撒嬌了。

他用空著的那只桶接了半桶清水來,他要兌過,太濃稠了吸收不好。兌好了,又用一根木棍細細致致地在桶里攪,他要攪得均均勻勻的,不要有半點顆粒。攪得滿意了,他把木瓢伸進桶里,舀了半瓢,對麥子們說,張開嘴吧,好東西來嘍。手臂畫了個優美的弧線,那瓢糞水勻勻稱稱地潑在麥子上,濕了一小片,又是一瓢,勻勻稱稱落下去,天衣無縫地和前一瓢的邊接上,他為自己的體力和技藝自豪,他很陶醉,在這夜風習習的晚上,他在完成一件藝術杰作呢。

似乎才剛剛睡下,他的房間門響了,房門敲得小聲而又急促。他匆匆穿好衣服,門開了,馮嫂在門外說不好了,不好了,很緊張的樣子。他說,啥不好了,麥子澆壞了嗎?馮嫂說不是,她到院里到街上聞了一下,那臭味還大哩。他急了,說臭味怎么還大,發了這么長時間的酵,又兌了水怎么味還大?再說,夜里澆的味道早散開了,怕是你沒聞準吧。

馮嫂起床早,每天凌晨四五點就起床了,這是做保姆的習慣。她一到院里就聞到一股味道,這味道不是那么濃,當然不像前次老爺子澆的那么濃,前次他還沒買木桶,還用痰盂和其他罐罐之類盛尿液,尿液放幾天味道更腥更臊,又是在白天澆的,惹得社區主任一幫人來干預,還要罰款。這次澆的肥,雖然發過酵,兌過水,又是在夜間澆的,但到天要亮了味仍然沒散盡。

馮嫂聞到味之后心慌起來,她獵狗樣順著圍墻聞了一圈,又忙打開鐵門。街上,行人寂寥,街燈仍亮著,只有少量的人跑步穿過圍墻,這是晨練的人。她發現他們跑到這里時,皺著鼻頭快步跑過,似乎是聞到味兒了。她慌了,忙來叫醒他。

他出來,站在院里張大鼻孔聞,味不大嘛,肥料發酵好,又兌了水,經過幾個時辰的吹散,沒有什么味了嘛。在他意識里,這種微弱的味已經是糧食的味了呢。馮嫂說,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這城里人鼻子尖著呢,沒事還要往房間里客廳里噴香水呢。老頭一聽大受啟發,拍著腿說,對對對,噴花露水,馮嫂快去噴花露水。

兒子接他來的時候,他見馮嫂每天在客廳里臥房里樓上樓下地噴花露水,花露水的味道太濃,味道怪怪的,刺激得他不停地打噴嚏,他就不準馮嫂再噴了,他喜歡聞田野里的氣味,野花野草、瓜果蔬菜都有味,那味兒才是真真實實的,聞著舒坦。現在這花露水終于派上用場,也不枉兒子買它了。

馮嫂噴了院里又到院外的街上去噴,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挺不是味兒,這算啥事呀,在自己的院里自己的地里種莊稼種蔬菜,犯了哪門子規?不就是見到一大片地做花圃、草坪心里不落忍么?這是地呀,平展展的,多厚的土多好的土,油潤細軟,捏成團手一松又沙沙淌下去了,土落下去了掌心還潮潤潤的。這土要放在他們山里,不曉得多金貴。為一寸土打得頭破血流的事多的是,為把瘦土變成好土流血流汗多的是。在困難年代,全村人都餓得奄奄一息,武生他媽就是那年餓死的,她舍不得吃呀,僅剩的一點糧深深藏起來,煮糊糊給小崽子吃,才保了他一條命。第二年,他翻到老鷹坪山尖,那地方誰也不敢去的,四面都是懸崖絕壁。他去了,在山尖上開了一小片地,地里全是石頭,他把石頭撬走,用衣兜把土收集起來填到地里。他不曉得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冒了多少險,終于開了一小塊地,種上包谷,才使武生這小崽子沒餓死。小時候,武生經常摸著他的傷痕,說,爹我長大一定要好好孝順你,聽你的話,讓你過好日子。有一次夜里去挖石填土,從崖上下來,快到崖腳時跌傷了,要不是有人發現就沒命了。兒子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對他確實很孝順,就是發了大財當了大老板,也是很孝順的。

想起要順著懸崖才爬得上去的那一小片土地,他的心濕潤潤的,土地,是人生存的命根子呀,沒有那么一小片地,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劉武生了。當初為了那么點地,他餓得累得趴在地上,身上有一點力氣又爬起來,把石頭一點一點地撬開搬走,把土一兜一兜地兜來填在地里。現在這么好的地,卻用來種花種草,種一點花也罷了,種一大片草坪,他真是想不明白。

這天還好,社區主任沒率人上門來,也許是肥料味兒不是很濃,也許是半夜施的肥,味兒被風吹得差不多了,也許是馮嫂噴了花露水,香味把那味兒蓋住了。

趙麗娟帶著兒子來串門,兒子長得虎頭虎腦的,一顆大腦袋,一雙大眼睛,挺逗人喜愛的。趙麗娟和馮嫂熟,關系挺好,馮嫂到這里還是她介紹的。

那天晚上馮嫂到趙麗娟家里,她帶了一提兜東西,有番茄、有黃瓜、有茄子,還有豆角,看著挺新鮮。趙麗娟說,怎么帶這些東西,市場里有的是,帶來多費勁。馮嫂說,市場里咋有這些東西?你好好看看,市場能有么?

趙麗娟說,就是蔬菜嘛,市場里咋沒有?馮嫂說再看看再看看,別看走眼了,這是老爺子親手種的無公害蔬菜。趙麗娟驚訝,喲,這老頭真種上了。不錯不錯,現在要吃不施化肥不打農藥的蔬菜,比登天還難了。她興沖沖地去將紅紅的番茄綠綠的黃瓜洗出來,對在房間里寫作業的兒子喊,寶貝,快出來吃瓜果了。

兒子吃了直說好,說這番茄這黃瓜咋這么脆這么甜呀,哪買的?趙麗娟說買的?買得到么?這是不用化肥農藥的生態蔬菜呢。兒子說那是哪里來的呢?她說你馮姨送的,是林陰大道上那個老爺爺種的。兒子在上小學四年級,長這么大還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埋在地里的,還是長在樹上的,他好奇心大發,聽說就在林陰大道上,那是他天天上學都經過的地方,非纏著他媽帶他去。

趙麗娟曾當過知青,當年對土地沒有多大感情,現在想起來還是蠻懷念的,恰巧第二天是星期六,他就帶著兒子過來了。

老頭是很喜歡小孩的,兒子早成家了,成了又離了,離了又結了,孫子他幾乎看不著,在上貴族學校呢。趙麗娟的兒子一來,高興得大嚷大叫,他第一次見到麥子是什么樣子,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真真切切的蔬菜,不斷地問這問那。老頭心情很好,有人喜歡自己種的東西,這是特別值得自豪的事,他耐心地給孩子講解,講各種蔬菜的特征,講麥子和青草的區別,他不講韭菜,孩子沒見過。他講這些植物的生長過程,講它們的習性,講它們的特點,講得耐心而細致,講得動情,連趙麗娟都受感動了,說,這里面的學問大著呢,平時只知道吃,哪曉得有這么多內容。

那天下午老頭留他們吃飯,所有的菜都是剛從大棚里摘來的,新鮮得滴水,他親自操廚,取了從鄉下帶來的煙熏臘肉,還殺了一只自己喂的土雞。那晚的菜很豐富,黃澄澄的半透明的煙熏臘肉,黃悶土雞,鮮拌黃瓜,番茄雞蛋湯,醬爆茄子,醋溜青椒,趙麗娟和他的兒子連連說好。趙麗娟吃得節制,但看得出她的饞相,吃了很長時間。他的兒子就不管不顧了,吃得眼睛翻白,拍著圓圓的肚皮說太好吃了,太好吃了。趙麗娟想起她當知青的日子,說,當年要有這么多東西吃就好了。當初房東一家只要有好的,盡讓她吃,那時少不更事,見他們慢慢扒飯,很長時間不挾菜也不多問。現在想起來,心里暖暖的,濕潤潤的。

老頭是不記星期天的。那天有人敲門,馮嫂從貓眼里一看,是趙麗娟的兒子和幾個小學生。她說這小兔崽子還上癮了,帶同學來了,問他開不開?他說開,咋不開呢。老頭喜歡小孩子,幾天不見還怪想念這個虎頭虎腦的孩子。聽說來了幾個小孩,他更高興,在鄉下,他好羨慕那些兒孫繞膝的老人,每天晚上坐在火爐邊,嗑著炒瓜子炒胡豆擺龍門陣,可惜他沒這個福。

自打來過這里,趙麗娟的兒子好不得意,向同學們炫耀他在這里看到的一切。這些小孩都是獨生子女,父母又忙,從來沒見過真的瓜果蔬菜是怎樣生長的,他們聽他講得神乎其神,就羨慕不已。也有個同學說他吹牛,他講的肯定是電視上看來的,城里怎么會有麥子、蔬菜、還在林陰大道花園洋房里。小家伙說,你不服氣?不服氣星期天我帶你們去看。

一群屁孩圍著老頭爺爺爺爺地叫著,嘰嘰喳喳問這問那,把個老頭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讓他們站在麥地邊,向他們認認真真地講起來,從挖地、平地、起垅、撒種、除草、施肥、捉蟲,啥都講。有個小男孩說爺爺我問你個問題。他看這孩子仰著頭一臉嚴肅的樣子,覺得可愛極了。他說你講。小男孩說,聽說你種的麥子和蔬菜不用化肥,那農家肥從哪里來呢?怎么施呢?這問題倒真的難住他了,他本想帶他們去那排矮房里看木桶里的糞肥,但想到他們肯定嫌臟,會喳喳叫起來,就作罷了。只說爺爺自有辦法,在你們深夜做夢的時候,爺爺會變出來。

參觀完麥子,又參觀蔬菜大棚,孩子們一進大棚,高興得又蹦又跳,有的摸摸圓圓的番茄,有的搖搖茄稈,有的悄悄摘個辣椒,有的想摘黃瓜。趙麗娟的兒子說,不準摸更不準摘,來時我們講好的,要不然就不準看了。老頭笑瞇瞇的,說摸摸吧,只是不要摘,你們不曉得哪些該摘哪些不該摘。他又忙著給孩子們講,講得那個細,講得那樣深情,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怎么那樣會講。

參觀完,照例他又把小家伙些請到客廳,照例又叫馮嫂去摘熟透了的瓜果,洗干凈了讓他們吃。小家伙們忙著吃,邊吃邊稱贊,有個小家伙吃得噎著了,他說不忙不忙,慢慢吃,管夠。吃完了,趙麗娟的兒子從書包里拿出一個作業本來,說爺爺我寫了篇作文呢,把在這里看到聽到的寫進去了,你聽我念給你聽,說著念了起來。別說,這小子還寫得真好,真像那么回事。老頭夸獎了他幾句,另外一個小孩不服氣,說,爺爺你說他寫得好,但只寫到了麥子和蔬菜,咋沒像我看到的書,里面寫到蝴蝶、蟋蟀、螞蚱、螢火蟲、紡織娘呢?趙麗娟的兒子不服氣,說你胡攪蠻纏,這里哪有這些東西,沒有我咋寫?老頭想這倒真是個問題,在這城里的花園洋房里,哪里會有這些東西。別說城里沒有,就是農村也少了,沒有過去那么多。

促使老頭下鄉去的原因,是學校組織學生來參觀他種的莊稼和蔬菜。自從趙麗娟的兒子和他的同學來參觀之后,這事就引起了學校老師的重視。現在上面提倡素質教育,提倡為學生減負。這個學校的校訓還提倡親歷親為、動手動腦,學會生活、學會勞動。這個學校的校長早就想組織學生到鄉下去,讓孩子們接近大自然,親眼看看莊稼和蔬菜在地里是什么模樣,以免連麥子和韭菜都分不清。讓他們看一看、嗅一嗅、摸一摸,聽老農講一講增加些感性認識。但這個愿望一直實現不了,大家都知道現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金貴得很,要組織他們去參觀,問題何其多,一有點閃失責任重大麻煩多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罷了。

聽到趙麗娟的兒子和他的同學說起這么個去處,班主任就興奮起來。這個花園洋房與他們的學校都在林陰大道嘛,參觀何其方便。班主任打了趙麗娟的手機,趙麗娟趕到學校,聽班主任說了意思,馬上大包大攬地說,行,沒得問題,我的一個姐妹就在他家當保姆,這家老頭好客得很,準成。

聽了趙麗娟的話,老頭沉吟不語。老頭想這事不能太張揚了,兒子本來就反對這么做,怕他的朋友知道笑話他。他堅持做了,兒子也無可奈何,但房子畢竟是兒子的,不能太使他難堪了。趙麗娟快人快語,說,怕什么?他要不高興,等學生娃娃一進來就把大鐵門關上嘛,你這圍墻這么高,麻雀也難飛過哩。再說,他錢再多也是你兒子嘛,難道說你還怕了他不成?你要怕,我就去把這事回了。這一說老頭的倔強脾氣就上來了,說,笑話,我誰都怕就是不怕兒子,你去回話可以來。只是,只是暫時不要來。趙麗娟說為啥?老頭不耐煩,不為啥,我歡迎他們來,只是要等幾天。

晚上老頭坐在洋房的臺階上吸旱煙。天氣有些涼,老頭咳嗽了。馮嫂說,你就在客廳吸,我會把煙味扇出去的。他還是堅持到臺階上吸,他吸不慣兒子買的高檔煙,沒味,越高檔的煙越沒味。他還不習慣坐在金碧輝煌的客廳里吸旱煙,找不到感覺。他習慣的是在漆黑的夜空里,蹲在自家的房檐下或地里的土坎上,看著滿天的繁星,朦朦朧朧的山巒,迷迷糊糊的樹影和田野里飛舞的流螢,聽著蟋蟀、蛤蟆、青蛙以及不知名的鳥的叫聲,嗅著青草、樹木、莊稼和蔬果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愜意地吸煙,那煙味醇、地道、辛辣而有勁,吸著過癮。這時一身的疲乏消除了,人在這樣的環境里,感到的是恬適、溫馨和寧靜,感到的是自足、自尊和自在。

他不習慣花園洋房里的環境,那樣的環境是找不到那種感覺的。老頭當然不知道什么是氛圍什么是意境,他只是憑本能來感受。蹲在花園洋樓的臺階上,感覺上總比在里面強。但也強不到哪里去,圍墻外面的街燈太亮,聲音太嘈雜,汽車轟隆隆的聲音和人的聲音一浪一浪地襲進來,攪得人頭暈。但院里總要好點,有一片綠油油的麥子,有一棚瓜果蔬菜,圍墻邊有高大的樹,有竹叢,總還有些田野的氣息,但與真正的田野相比,缺少的東西太多了。不說別的,光是那天那個小孩說的螞蚱、蟋蟀、蝴蝶、紡織娘就沒有,沒有這些東西,院里的一切就顯得太假了。那天那個小屁孩講到這些東西時,他心里動了一下,像有人用什么東西在他心里撩撥了一下,但他沒往深處想。現在,趙麗娟上門來了,講了學校要組織學生來參觀的事,這就比較重要了,這說明他的做法已經得到認可。學校是啥?學校是教育人的地方,連教育人的地方都要來參觀,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有價值的了。既然人家這么重視,總不能讓人家連田野里常有的東西都看不到吧,那就太不地道了。

使老頭為難的是,現在是冬天,冬天哪有這些小東西。他想拖拖吧,讓趙麗娟跟學校說現在不行,至于為啥不行就不說了,留給他們去猜吧,吊吊他們的胃口也好,反正一定會讓他們來參觀的。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第二年的夏天就來了。老頭這次專門回了一趟老家,他帶上很多東西,也不讓兒子知道,搭車回去了。

回到老家,老頭挨家挨戶給老鄰居、老鄉親們送東西,東西都挺新、挺時髦,大家都挺高興。現在留在村里的大多是和他一輩的老頭老太太了,再就是黑不溜秋,壯實的小豬崽樣的娃娃。他給他們糖果、書包、作業本、有圖畫的花花綠綠的書,他要求孩子們為他做一件事,就是為他去捉蟋蟀、捉蝴蝶、捉螞蚱、捉青蛙、蛤蟆和綠背脊的草絲里的刀螂蟲。孩子們睜大好奇的眼,問他爺爺也愛玩蟲蟲?他說愛玩。孩子們說城里沒有嗎?他說沒有,爺爺想它們哩。

每個孩子都得到了一個玻璃瓶,玻璃瓶上的蓋子都鉆了孔,讓這些小生靈能透氣。他要求他們捉得越多越好,要求他們不要把這些小東西弄得缺胳膊短腿的,越健壯的越好。當天收齊,不能過了第二天。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們不解,說捉去干啥?家里啥都不缺你還要這個。他說啥都不缺就缺這,圖有個影兒聽個響兒。你兒子沒買個電視機給你?你是不是悶得慌?買了,大得像放電影。可那是死的這是活的。

老頭第二天天不亮就回城了,接他的車是專門預約的,賊貴。他不憷,只要快就行。到了車站,他讓租的車回去了,去坐班車。天還早著呢,他上了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在車上,他緊緊地抱著那個裝滿玻璃瓶的旅行袋,他是下意識這么做的,弄得車上的人以為他提了一包貴重東西。這車上有兩個到處流竄,干點順手牽羊弄點財物的小混混,見到老頭緊緊抱著手提包,兩個擠擠眼,悄聲說有搞頭。倆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等下站動手。這種跑縣鄉的長途車,中間都要歇一歇,給車加加水,讓旅客上上廁所。

老頭不知道有人跟著他,他下車時還緊緊抱著旅行袋,那倆混混說,老人家讓我們幫你提一下吧,怪累的。他說不累不累。上廁所的人多,倆人中的一個遞支煙給他,說,人怪多的,先抽支煙等等吧,去了也找不到地方。老頭說,我抽不慣紙煙,你們抽吧。老頭的煙癮也上來了,他蹲在地上抽裹好的葉子煙。抽完,上廁所的基本沒了,他起身朝廁所走去,那倆小伙也想跟著。進了廁所,看看里面無人,倆人扭住他就搶,他奮力地抵抗著,大聲叫搶人啦!搶人啦!倆人畢竟年輕力大,一人扭手一人搶包,終于將包搶去,拔腿就跑,老頭緊追不舍,外面的人在開始上車,看了看也沒有幫助的意思。這年頭,誰敢見義勇為呀,歹徒動不動就捅刀子,捅死捅傷自認倒霉,就算給你個“見義勇為”稱號,命都丟了有啥意思。

倆人朝車站背后的小樹林里跑去,老頭緊緊跟住不放,跑進小樹林,老頭被啥絆了一下,頭撞在樹樁上,跌得暈暈乎乎。等他爬起來,倆個歹徒早不見了蹤影。老頭坐在地上,想想這倆賊人的用意,定是把包里的瓶子看成貴重東西了。他們搶去打開一看,肯定大為失望,肯定大叫晦氣,肯定會把這包丟了。老頭為自己的判斷高興,他不顧頭被碰暈,手腳被碰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尋提包去了。

尋了不知多長時間,他終于在一個干涸的溝底找到了提包。倆個賊人跑到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開提包,結果是大失所望,里面盡是玻璃瓶,瓶里裝的蟲蟲。倆人失望之極憤怒之極,覺得受到了人的愚弄。叫罵一陣,憤憤地罵了一通腦袋進水的老東西,丟下提包走了。

老頭好生高興,他像丟失了寶貝又獲得寶貝一樣興奮,他提著提包,渾身是勁,身上的傷一點都不覺得疼,哼著小曲兒走回車站。他坐的那輛車早走了,但車站上的人還認得他,看他回來關切地問這問那,及至知道他提兜里的東西是蟋蟀、蝴蝶、螞蚱、青蛙之類,他們一致認為這老頭腦袋肯定有問題,一個農村樣的老頭要這些東西干嗎?為這些東西連命都不顧地去追歹徒,腦子壞了的人才會這樣做。

天快黑時老頭才回到家,馮嫂一見他這樣子嚇壞了,忙問他怎么了?他說,不礙事不礙事,摔了一跤。馮嫂說,你倒不礙事,這事被你兒子知道,說不定要砸我的飯碗呢。老頭說,他敢,有我在他敢嗎?他將在車站里被人搶了提包,冒著生命危險去追、摔了一跤的事講了。馮嫂大驚失色,臉都嚇青了,說,值得嗎?為了這些蝴蝶、蟋蟀?弄不好被歹徒捅上兩刀,那就太不值了,老頭說咋不值?人家校長親自上門了,聘我當校外輔導員,我不能丟那個臉。

老頭也不讓馮嫂為他洗傷口、擦傷口,他說,我沒那么嬌嫩,擦破點皮屁事沒有,你咋這樣驚驚乍乍的?馮嫂無趣,不再管他,他忙著到院里來了。他環視了一下院子,決定先在塑料大棚里放提兜里的東西,他知道這些會飛會跳的東西,放在塑料大棚里就飛不了跑不掉,這就好比放在一個大的玻璃匣子里。老頭把棚里的燈全打開,拿出瓶子看了一下,玻璃瓶里的蝴蝶、蟋蟀、螞蚱、青蛙等等,全傻呆了伏著不動。他不急,他是有經驗的老農,知道那是顛暈了、悶壞了,放出來一會,它們就緩過來了。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這些放出來的小東西緩了一陣勁,就活泛了。蝴蝶開始扇動翅膀,小眼睛一動一動的,細細的觸須微微顫動著;蟋蟀呢,穩穩地伏著,朝后彎曲的觸須劍戟般伸直,羽翅收斂,胖胖的肚子顫動著,眼睛轉動起來。果然,這小家伙鳴叫起來,聲音脆而急促。其他的小東西也伸胳膊動腿,它們在蟋蟀叫聲的鼓舞下,全動起來了,只一會兒工夫,蝴蝶飛走了,青蛙螞蚱跳走了,蟋蟀更是跳到見不到的地方互相應和著鳴叫,青蛙不服氣,腹鳴如鼓,一個塑料大棚里生機盎然,蝴蝶飛舞,蟲鳴蛙叫。老頭喜得胡須顫動,滿棚亂走,一會兒拔拔菜葉,一會兒搖搖瓜藤,一會兒瞇眼傾聽,一會兒凝神觀望,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茫茫天涯的原野。

在院里放那些小東西就讓老頭費神了,這些小東西都是活物,都是會飛會蹦的。塑料大棚可以框住它們,這院子怎么禁得住。雖然有院墻,但蝴蝶是飛得出去的,蟋蟀是爬得出去的。費盡心思弄來的小昆蟲跑完咋辦?光塑料大棚里有不算完美,要在院里有才顯得自然。要在院里吸著旱煙袋看蝴蝶飛、螞蚱跳、聽蟋蟀叫才叫享受,學生娃娃來了也才有看頭。

不管老頭咋想也想不出辦法,狠狠心,放,全部放。他心存僥幸,想這些小東西未必全部會飛出去蹦出去,總會有一些在院子里,有一些也就可以了,到處都是就成昆蟲展覽會了。

正如老頭想的,第二天清早他到院里去看,果然在竹叢里花草間麥畦里看到了這些活物。老頭把兒子種的名貴花刨了,花嬌難養,種了鄉間最多的指甲花、野薔薇花。可見,老頭也還是愛花的。看見開得粉嘟嘟的指甲花,他就想起了媳婦年輕時的樣子,想起她給自己裹指甲花的樣子,心里有些溫暖也有些傷感。

那些天林陰大道上的這座花園洋樓熱鬧極了,趙麗娟兒子在的這座小學,陸陸續續地來這里參觀,來上課了。他們是一個班一個班地來,來的時候,馮嫂找出學校輔導員的胸章要他戴上,老頭忸怩著不好意思。老師就叫一個戴三道杠的小女孩給他戴,他彎下腰,小女孩很認真地給他戴上了。剛戴好,小女孩抬起手臂給他敬了一個少先隊隊禮。老師又拿出一條鮮艷的紅領巾,仍然由三道杠小女孩戴,戴好,老頭心里激動起來,黑黑的皺紋縱橫的臉竟然紅了。望著嫩芽似的娃娃,老頭百感交集,眼睛潮潤了,這只有在電影和電視里才見得到的鏡頭呀,竟輪上他了。這是尊嚴,是榮譽,是錢買不到的呀。活到這份上,值。他還沉浸在幸福之中陶醉不已的時候,又聽到三道杠喊,稍息,立正,向老爺爺敬禮。排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個小學生把手舉了起來,向他敬禮。老頭蒙了,不知該怎么辦,半晌,才笨拙地舉起手來,笨拙地向小朋友們敬禮。此時此刻,老頭差點流下淚來,他喉頭發緊,聲音顫抖,說了一句,孩子們我不該受此大禮呀。就說不下去了。活了這大歲數,一輩子蹲在山溝溝里,他從來沒受過這么大的禮遇,這么高的尊敬,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震撼,是心靈的震撼。

兒子幾個月來看他一次,他都不在。他是下鄉去了,繁忙熱鬧的幾個月過去,那所小學包括鄰近幼兒園的小朋友都來過林陰大道上的這座花園洋房了,他們在這里大開了眼界,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蔬果,也見到了各種小昆蟲。蝴蝶在花葉上顫動翅膀,青蛙伏在白菜上一動不動,聽到響動它們就跳起來,那姿勢好看極了,蟋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鳴叫,逗得小男孩興奮不已,到處亂找。幾個月過去該來的都來了,花園洋房里就冷清下來。

馮嫂那天接到一個電話,是郊區農村那個瘦老頭打來的,說想念他了,讓他下去玩兩天。天天呆在花園洋房里,盡管有種的蔬果為伴,他還是感到有些寂寞了。他想到鄉下去吸一吸田野的氣息,和那個只見過一面卻極談得來的老伙計聊聊天。他非常懷念在他的院里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吃豆角咂酒的時光,他把院里的事作了安排,想想只去一天,不能多去,才放心地去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兒子已經走了。他放下老頭送他的青包谷、豆角,忙匆匆地就去看院里的地和塑料大棚里的蔬果。一切都很好,蔬菜瓜豆水靈靈的,才種上的麥子已經一■長,綠油油喜人。他笑了一下,也才一天的時間嘛。但過了一陣,他覺得似乎少了些什么,站著想了一會也沒想清到底少了些什么。過了一陣,他才突然想起,這院里、大棚里少了蟲鳴蝶飛蟋蟀叫,難怪除了越墻而過的汽車聲和鼎沸的市聲就沒有其他了。

老頭想它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這些小東西有見人躲藏的本能,但都能見到。他在地里、樹叢中竹林里,在塑料大棚中找了起來,他彎下腰找,趴在地上找,伸直腰桿找,像找什么寶貝樣細致認真。找了半天,一只蝴蝶一只蟋蟀一只青蛙都找不到,其他的活物也不見了。他想這就怪了,才一天的時間它們就集體逃亡了,它們為啥要逃亡呢?好好的環境好好的日子不過,逃了干啥呢?再說,塑料大棚緊扣,是逃不了的,咋也找不到一只半只呢?

馮嫂抽空回了一下家,回來見他這樣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馮嫂一臉愧疚一臉緊張一臉歉意,她不知道怎樣跟他說,她曉得為這事老頭子不曉得多難過多憤怒呢。老頭愛這些東西愛到骨髓里去了,沒有這些他在城里一天也呆不住的。這些菜呀果呀麥子,包括會飛的蝴蝶會蹦會跳會叫的蟲蟲青蛙,不僅給他帶來快樂,還給他帶來榮譽帶來尊嚴。老頭很珍惜那枚校外輔導員的胸章,尤其珍惜那條鮮艷的紅領巾,他時刻拿出來看呢。看的時候一臉自豪一臉陽光。現在這些會飛會蹦會叫的活物都沒了,老頭不知會咋做呢?

原來,老頭下鄉的時候兒子來看他了,像任何一次一樣帶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兒子不見他就急了,問老爺子到啥地方去了?馮嫂回答了,他說也好,讓他出去透透氣見見老朋友,老有老伴,他們講得攏。

正喝著茶,他聽見院里有蟋蟀叫,有青蛙鳴,他有些回不過神,這院子是在城里的呀,城里的花園洋房里怎么會有蟋蟀叫青蛙鳴呢?他恍惚是回到山區老家了,仿佛是坐在土宅茅屋里,仿佛看到一堆堆的柴禾一堆堆的洋芋,仿佛看到熱氣騰騰的鐵鍋里煮著一大鐵鍋毛皮洋芋,那一半是人吃一半是豬吃的。他厭惡這種生活,憎恨這種生活。在城里,他住的是花園洋房,即使外出,住的是高級賓館,吃的也是高級宴席。這種景象又把他拉回了過去,他想告別過去,用金錢和豪華奢侈的生活來裝點自己,但別人總用另外一種眼光來看他,使他感到自卑。尤其他和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暗中好上,那女的用他的吃他的穿他的,卻時刻在糾正他的行為舉止,說要把他改造成上流社會的人。他也隨時在克制自己規范自己,越這樣那些官員那些有身份有名望的人,越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把他弄得很是惱火。

他走出小洋房,看到了巨大的玻璃墻上竟然歇著蝴蝶,這是鄉下常常見到的小粉蝶,臺階下竟然有幾只螞蚱,青蛙不知在哪里鼓噪,蟋蟀叫得煩心。有一只螞蚱居然跳到他的皮鞋上,他很惱怒,覺得這螞蚱太張揚太不把他放在眼里。這也怪不得他,如果他是個有文化有情趣的人,會覺得很有情趣。而在他呢,則認為是在臊他。如果叮在背上沒發現,又是去出席宴會,不就成為那些笑他是暴發戶土財主的人的笑柄了嗎?他把那螞蚱抖下來,那螞蚱在地上一跳,跳到他的肚皮上了,他用手去拍,那螞蚱卻跳到他的脖子上去了。他惱羞成怒,狠狠地拍下去,螞蚱打死了,打得扁扁的,他的心情也糟透了。

他叫馮嫂去拿噴霧器來,把殺蟲劑放進去。馮嫂面有難色,說,這是老爺子專門下鄉去捉來的,為這他差點還被人搶了呢。他更加生氣,不敢罵老爺子,罵馮嫂,你是吃干飯的,任他由著性子來,叫你打你就打,還要■嗦。馮嫂說,留著吧,又不礙啥的,老爺子……他生氣,說,你是聽誰的,你的工錢是誰開的?打不打由你,你看著辦。馮嫂見他臉色難看,畢竟端的是他的飯碗,說我打,我打。馮嫂找出噴霧器,兌了農藥一路打下去,這農藥好生了得,藥水打到的地方,蝴蝶呀螞蚱呀,包括隱藏在隱蔽地點的蟋蟀、青蛙等等,紛紛死了。她去掃這些小東西的尸體時,心里竟然酸酸的、澀澀的,有些想哭。

接到馮嫂的電話,劉武生大叫糟糕、糟糕,這事弄糟糕了。馮嫂告訴他老爺子不見了,到處找不到。他馬上意識到自己闖禍了,不該叫馮嫂用農藥把他的蝴蝶、蟋蟀、螞蚱打死。老爺子既然專程到山區老家去收集這些東西,即使遇到壞人來搶他也不顧危險去追去奪,說明他是非常看重這些東西的。老了老了就小了,老爺子的性格脾氣越來越小孩子,執拗任性不講常理。但自己是不該違背他的意愿,做些讓他傷心的事的。

劉武生對父親是很敬愛的,他對老人的孝順也是有名的,他此時心情確實很難受,覺得不該傷害父親。他決定馬上就去找父親,在找之前最重要的是要把那些蟲蟲蝴蝶之類找來,否則老爺子是不會回來的。

這本來是件極簡單的事,他派一個手下的人就可辦妥了。可他還是決定自己去,這樣才顯示出自己的誠意。

不出所料,老爺子就在上次找到他的那個地方,正和那個瘦老頭掰玉米,玉米已經堆了高高一堆,他們正準備用背簍背回來。

見到他老頭不理,仍然掰他的玉米。他怯生生地連喊幾遍,他也不回頭。瘦老頭很不過意,搶走他手里的玉米,說,你兒子喊你幾遍了,你別不張不睬的。他硬硬地說,我沒兒子,如果有人喊是冒認的。瘦老頭說,老伙計你別犟了,兒子來接你,你快回去吧,放著清福不享你來找罪受。我要像你就好了,孤寡人一個。老頭說,我寧肯當孤寡人,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劉武生說,爹你莫這樣說,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是專程來給你賠禮道歉的,我不該把你喜歡的東西殺掉。老頭說,你賠啥禮?房子是你的,花園是你的,我才該給你賠禮道歉哩。劉武生急了,說,爹,這是折殺我哩。兒子再有多少房子多少院子,都是爹的。沒有你我早就餓死了,沒有你的呵護,我哪有今天。他很動情,心里酸酸的澀澀的,眼角潮濕,差點掉下淚來。瘦老頭說得了得了,你不要太為難人家了。人家大臉大面有身份有地位,像這樣孝順的人已經不多了。老頭心里動了一下,但想到那些死得硬翹翹的蝴蝶、蟋蟀、青蛙、螞蚱,他心里又不舒服起來,說,我不去,去了看著心里難受。劉武生說,爹你放心去吧,我不僅不會那樣做了,還親自去把那些蟲蟲蝴蝶捉來了,不信你看。說著他打開汽車的尾箱拿出一個提箱,打開,盡是玻璃瓶子,里面裝的那些東西比他去捉來的還多。看到這些瓶子,老頭眼睛亮了一下,說,你自己拿去放吧,我在這里舒服。

當天,他隨兒子返回城里。瘦老頭要留他們吃飯,他說,不吃了不吃了,肚子還撐著呢。瘦老頭曉得他的心思,說,不吃也罷,得空了再來玩啊。

那天,院子的鐵門又響了。馮嫂開門,進來的是社區主任一行人。老頭想這又是咋的了,最近好像沒啥事沖撞著他們。在他心里,社區主任上門準是有事。果然,社區主任拿出一份通告,說,接到市政府的通知,全市要搞透綠工程,所有機關單位和有花園的私人住宅,一律拆墻透綠。老頭一時蒙了,他不曉得啥透綠工程,為啥要拆墻?他說透什么綠,為啥要拆墻。社區主任說透綠就是把圍墻拆了,讓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綠。老頭說,好端端的墻拆掉太可惜了,在我們老家建這么一堵墻,幾年打工的錢都不夠呢。這花園洋房確實修得好,高高的石腳,聽說是啥文化石呢,墻角的石柱方方正正的,尖端還有風燈呢,墻面是青磚砌的,抿了水泥,外面的墻面還有一幅畫,兒子說是啥浮雕,花了老大的錢呢。老頭心里可惜,說,這是我兒子的房子,我作不了主。社區主任說,我們會和你兒子聯系的,希望支持配合我們的工作。

劉武生對拆墻老大不滿意,他倒不是心疼那幾文錢,而是拆了墻透了綠,老爺子早已將花園和草坪毀了,里面和農家的自留地一樣,讓人看了說他的閑話。花園洋房種麥子、種瓜瓜豆豆,這本身就是個笑話。他沒好氣地在電話里說,你們也太能折騰了,一會兒一個花樣,我那圍墻是紙糊的,說拆就拆?你要我配合,明確告訴你我不配合。說完他就氣哼哼地掛斷電話。

那圍墻到底還是拆了,和劉武生私交甚好的那個副區長打了電話來,說,老弟脾氣見長了呀,我手下的人你根本沒放眼里呢。他說,哪里哪里,不過你們的名堂也太多了,轉著圈子折騰,我都被折騰暈了呢。副區長說,暈啥暈,你明白著呢。你是怕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見里面的東西。告訴你,那沒啥,我們學校的學生還去參觀呢,學校還聘老爺子當了校外輔導員呢。這一說,他就沒話說了。

拆圍墻的那些天,老頭端了個凳子來坐著,不準在圍墻里施工,不準踏壞他的一根麥子。拆墻的灰塵太大,老頭看著蒙塵的麥子心疼,一遍一遍地灑水,為麥子洗臉。掉下點磚屑泥塊來,就會惹得老頭發脾氣。圍墻拆了,外面車來人往熱鬧得賽過趕大集,把老頭看得頭暈腦脹,汽車的喧囂聲尖刀一樣直刺耳膜,嘈雜的人聲轟轟然使人頭暈。老頭想這城市真不是人住的地方,看不到成片成片的綠色,看不見云霧,看不到河流,有堵圍墻隔著還好一點,沒有圍墻,這日子就更難過了。

新的圍墻終于做好了,嚴格地說不是圍墻是柵欄,柵欄的底座是半月形的,上面的柵欄是做工考究的鐵藝,有繁復的圖案,像變形的花、葉、云和流水,外面的人看里面一目了然。老頭每天的活動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野里了,他彎腦撅腚,拔草澆水,蹲在臺階上吸旱煙,都有人觀看。他們覺得很新奇,這花園洋房的主人首先而且一定是個有錢的大款,不是大款就是官員或者是演藝界的明星大腕。他們猜是明星大腕的可能性更大,否則怎么會在花園洋房里種麥子種蔬果呢?這些人做得總是與眾不同的。那個土里巴嘰的老頭,肯定是請來的傭人了,看他那樣賣勁,就曉得掙錢的不容易了。

老頭現在覺得很別扭,在鄉下種莊稼誰看誰呀,吃飽了撐的或者是二流子才會盯著看別人做事。他現在在眾目睽睽下做事,一些看稀奇的人趴在欄柵外目不轉睛地看,還互相指指戳戳,小聲地講話。他覺得他就像關在鐵欄桿里的猴子,一只老而丑的猴子被人圍著看,這種感覺使他十分惱火,可又不能無緣無故地去干涉人家或攆人家走。有時有人向他問這問那,他也回答,尤其是問莊稼蔬果方面的事,他最喜歡回答。問到其他方面,他就找不到話了。漸漸地,他熟悉了這種生活,有人看有人望,生活還多了份樂趣呢。

老頭最喜歡看小孩子,有的年輕媽媽抱著孩子走累了,將孩子放在柵欄的臺階上歇口氣,孩子雙手握著鐵欄桿,看著里面的洋房,看見整齊的青青的綠色的麥苗,看見塑料大棚里的瓜果,高興得又跳又叫。老頭看見他們紅彤彤的嫩嫩的小臉,心里漾起一陣溫馨。他再忙也要逗一逗他們,和小孩子的大人講講話。他不能邀請他們進院,有時要去摘些新鮮的黃瓜、番茄,洗凈給他們。他說,放心吃,不用化肥不施農藥,生態著呢。有些講究生活質量的人就要向他買,他說,買啥呢,拿去就行了,反正也吃不完的。人家要給他錢,他說,不要錢不要錢,我種著玩呢,這地種青草太可惜了,造孽呢。老頭聽著那些穿著時髦的年輕父母夸他,心里喜滋滋的,比吃了蜜還甜。

可是兒子的心情卻不好,花園洋房的圍墻拆了之后,里面的一切就暴露無遺了。如果說原來有件衣服還可以遮住身上的疤痕的話,現在就等于脫了衣服向人們展示丑陋了。在各種應酬活動中,他覺得人們看他的眼光更加詭異了,里面的內容是明明白白的。他不能向人家解釋是老爺子自己要這樣做的,越解釋越糟糕。他只有裝看不明白,他很不高興市里為什么要這么做,透綠,透什么綠,自己的房子自己作不了主,圍墻說拆就拆了,讓他很窩火。

使他更不高興的是,那個副區長竟然打電話給他,讓他送些老爺子種的無公害蔬菜瓜果去。他很不高興,在電話里說,你這是諷刺我吧?老爺子閑不住種點蔬菜消遣,你也要嘲笑我。副區長說,你這是咋啦?向你要點蔬菜不是向你索賄。我這是招待客人呢,我的老上級星期天要來作客,他最喜歡蔬菜瓜果又最討厭施農藥化肥的蔬菜瓜果。我打了包票,說一定讓他吃到真正的生態蔬果。這樣一說,他才轉怒為喜,說,讓人來拿吧,要多少拿多少,老爺子最喜歡人家吃他種的。

從此,副區長就讓人定時來拿新鮮蔬果,一式兩份,一份自己吃一份送老領導。錢是一定要給的,不給就不要。老頭很高興,見推不脫就說,實在要給就給馮嫂吧,她家困難。馮嫂紅著臉接了,這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定期都會送來的。馮嫂說,我不知道怎樣謝你呢,你苦來的錢卻拿給我,這叫我無臉見人了。老頭說,苦啥?這也叫苦?過去我在山區和石頭較勁才叫苦呢。這是享受,真真正正的享受,你懂嗎?

老頭愛坐在洋房的臺階上打瞌睡,家里啥都有,樓上樓下的客廳、臥室就有好幾個,席夢思寬大得賽似個打麥場,柔軟得像山下小河邊的沙灘。可他就是睡不著,勉強睡了一夜直喊腰桿疼、脖子犟、背脊酸,自己找了木板來搭個鋪才睡舒坦了。睡午覺他說是打盹,打盹就是隨便找個地方坐著沖瞌睡。這天晌午他瞌睡來了,就到洋房的臺階上,倚著大理石圓柱打起盹來。他眼睛剛閉上,就看見滿大街漲了洪水,洪水浩浩蕩蕩濁浪滔天,河面上漂來一片一片的樹木、莊稼、雞羊,這些樹都是連根拔掉的,綠油油的莊稼、青草、野花也被連根拔掉。這些樹木花草莊稼雞鴨牲畜還沒漂完,一輛接一輛的汽車來了,這些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形形色色的汽車轉眼間變成巨大的甲蟲,也說不清像啥,又像水母雞又像癩蛤蟆,又像怪獸,它們都有堅硬無比的外殼,有鋼鐵般的螃蟹似的鐵夾,有長長的獠牙和鋒利無比的爪子。它們挨挨擠擠一個接一個無邊無際塞得一點縫隙都沒有。他看見一街的人全成了各種各樣的昆蟲,有螞蚱有蟋蟀有蟈蟈有蟬,同樣擠得密不透風。河流上面的巨蟲巨獸在互相碰撞互相撕咬,河流下面的昆蟲也在互相撕咬,他的耳畔傳來巨獸們轟鳴的巨大響聲,巨獸們和下面的昆蟲們還交上了火,場面太混亂了,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無邊無際的巨獸和昆蟲們混戰,血肉橫飛肢體亂拋,青蛙、螞蚱和那天兒子用噴霧器殺死的情形一模一樣。他想這王八蛋太缺德了,他舉起手來去打他,他跳開,他追上去,卻跌了一大跤。

醒來,老頭迷迷怔怔的,弄不清他在夢里還是夢在他心里。老頭很郁悶,再也睡不著,又去尋找事兒干了。

老頭在傷心、憤怒、咬牙切齒、痛心疾首之后,決定在花園洋房里搭個看秋的棚。

也怪上面要拆圍墻要透什么綠,圍墻拆了鐵藝柵欄豎起來了,不僅綠透了,連人連里面的所有東西都透明透亮了。透綠帶來的直接效果是每天有不少人圍在棚欄外看他的莊稼,看他的蔬果,還有不少可愛的小寶寶小朋友在柵欄臺基上蹦蹦跳跳使他開心。但還有一個誰也沒想到的結果,就是小混混們也盯上了他的塑料大棚里的蔬果。這些小混混未必是想偷些什么,小混混的特點就是閑極無聊,有破壞欲,好好的垃圾桶他們要推翻,枝葉婆娑的綠樹他們要折斷,就連砸不碎折不斷的公園里的石桌石凳他們也要掀翻。

那天幾個小混混在白天看到花園洋房里的一切后,決定后半夜來“偷襲”,他們無所事事閑得骨頭發癢,一有點刺激的事就興奮無比。他們在電子游戲室玩到半夜,又去吃了夜宵,然后直奔目的地,開始偷襲。鐵藝柵欄在他們眼里簡直不是個事,他們輕輕松松進了院子,在麥苗地里打陣滾,說舒服舒服。又到塑料大棚里大肆采摘,青澀的成熟的大個的小個的能吃的不能吃的,盡數悉收。這也罷了,關鍵是他們都是天生的破壞欲極強的人,他們快樂地亢奮無比地大肆踐踏麥苗蔬果,踩的踩拔的拔折的折踏的踏。等老頭發現出來時,他們中的最后一個已翻上柵欄,還揚著手對他叫,哈■,晚安。把老頭氣得吐血。

老頭開始不睡覺,他坐在花園洋房的大客廳里,大客廳的門是淡藍色的玻璃磚,在這里可以看到院里的一切。他警覺而又恨恨不已地盯著外面,他要親手抓到那些小混混,要讓他們把踩爛的番茄、香瓜連泥帶土吃下去,要他們重新把地耕種一次,嘗嘗流汗吃苦的滋味。可守了幾個晚上,他困得走路都打飄了,還是不見他們上門。

下一茬的蔬果又成熟了,麥地里種了玉米、洋芋,他想換換品種。天氣正是熱得好的時候,老頭的擔心就多了起來。老頭想起在老家看秋的情景,莊稼成熟季節,各家總要在地頭搭個茅草棚,茅草棚里搭個地鋪,鋪滿谷草,睡在地鋪上,晚風習習、繁星滿天,聽得到蟋蟀或長或短,或高亢或低鳴的金屬般鳴叫的聲音,聽得到青蛙呱呱的叫聲,間或還聽得到夜鳥的叫聲,許是鷓鴣,許是夜鶯,許是杜鵑鳥。遠山朦朧近樹朦朦,霧靄冉冉地似有若無地流曳,這一切多么美好,多么和諧。在城里是看不到這些了,但有了地鋪,總找得到一些感覺。城里的風,雖然沒有田野里清澀苦涼的味道,但總還是風;天空雖然被高樓擠壓切割得破碎,總還看得到一點星星。

馮嫂和秋實給他當助手,幫他遞些東西。馮嫂對老爺子的做法已經完全習慣了,他想做什么她從來不反對,也不給劉武生打小報告。老爺子的作派委實不像老爺子,倒像一個真正的老農民。在花園洋房里種莊稼種蔬菜,本身就是荒謬得很的事,可他要做誰也阻止不了。馮嫂是下鄉當過知青的,她理解一個老農民對山川河流,對藍天黃土,對莊稼的感情,這是深入到骨髓里的,是誰也無法改變的。

老頭種的包谷已經比人高了,包谷地里還套種了洋芋,高高的包谷林遮蔽了外面的視線,他搭了個茅草棚在院子的側面,就幾乎沒人看得見了。搭好棚子那天,老頭很高興,提了瓶酒,他家里茅臺、五糧液和各種洋酒有的是,但他覺得沒有村里王燒酒釀的包谷酒好喝,那酒味醇,沒有任何雜味,濃烈甘爽之中透著醇醇的包谷味。他帶了一塑料桶來,灌在酒瓶里,他還煮了清香撲鼻的青包谷,煮了新洋芋,只是沒有毛豆角,帶殼的新花生。他還在塑料棚里摘了新辣椒,在煤氣灶上燒了拌了滿滿一碗。這天晚上天上有月,盡管不是那么明晰;有風,盡管帶著城市的特有氣息;有聲音,盡管是嘈雜的市聲和喧囂的汽車聲。他自斟自飲,喝得痛快吃得高興,喝得有些蒙眬了,他想起了遙遠的山村,想起蔥蘢的樹林,想起綠油油的莊稼,還想起村后的坡上,一排排的墳墓,埋著他的祖祖輩輩,埋著他的老伴,那個在很年輕時就死了,沒享過一天福的女人。他的心憂郁起來,傷感起來,惆悵起來,同時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落寞和凄惶。這個時候,他太想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說說心里話。可滿大街的人沒有誰和他有關系,大家行色匆匆,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管別人的閑事。這情形,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多孤獨有多孤獨。

馮嫂出來為他倒水,看見馮嫂他的心突然跳動起來,他想讓馮嫂和他坐在一起,吃點東西,喝點酒,聊聊家常話。他滿臉緋紅,在酒精的驅使下膽子大起來,他叫馮嫂坐下吃些東西。馮嫂有些吃驚,看見他醉了就不敢冒昧地和他坐在一起,這個50多歲的下崗女工清醒地知道,自己和一個有幾千萬資產的大款的老爹坐在一起是多么荒唐的事。老爺子盡管完全像個老農民,但他畢竟是大款的爹,主人和傭人是有區別的。馮嫂要走,老頭突然站起來,眼睛迷蒙,臉色緋紅,滿嘴酒氣,伸出手來抓住她,說,坐一會吧,坐一會吧,我心里悶得慌,陪我說說話行嗎?她感覺到老頭的手在抖,手掌上沁滿汗,熱得像鉻鐵。她意識到不行,這樣肯定會出事的,這個醉了酒的孤老頭子如果把她摟住,如果要親她甚至還想做點啥事怎么辦?馮嫂用力地抽回了手,邊走邊說,你醉了,不要再喝了,我給你泡杯蜂蜜水解酒。

老頭無力地坐了下去,他感到空虛而悲哀,感到孤獨而無助,他突然萌發出的想尋找點慰藉的想法破滅了。老頭恨起這個花園洋房來,恨起擁有千萬資產的兒子來。如果他不把自己接到城里,在村里他不是可以找個老伴么?現在,他這個千萬富翁的爹,誰敢來攀呀?弄不好怕兒子說想和他分資產哩。

十一

兒子很長時間沒來看他了,他不是忙不過來,也不是不想見到老爹。問題是每來一次,和他暗中相好的那個女大學生總要問這問那,他現在大多數時間都是和她泡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他覺得充實、愉快,覺得可以在無形中學會很多東西,提高自己的素質和品位。他為她買了一棟小別墅,他感到已經離不開她,甚至已經在暗中謀劃怎樣離婚,這樣就可以在公開場合帶她出場,這是拿得出手的,是有韻味有品位有內涵的,他也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熏陶,她的調教。在衣食住行言談舉止服飾穿著等方面,他已經不像個大山深處來的挖煤的煤老板了,已經變得有氣質有風度了。

他最怕她問起老爺子的一切,知道了老爺子做的事后她會不厭其煩喋喋不休地批評、勸說,甚至抨擊。那其實不是說老爺子,是在說他哩,這會把他的心情弄得很糟糕。

那天他剛剛回到別墅,漂亮的嬌嫩的有風度有氣質的小情人來接他,為他泡了上等的美國咖啡,為他端出各色水果,然后親手剝了美國提子的皮,喂他。喂完,她拿出一張報紙遞給他,說,你看,老爺子上了報紙,成新聞人物了。他接過一看,頭一下就大了,氣慌胸悶眼睛噴火,說,啥雜種這樣缺德,把花園洋房把老爺子照成這樣子,還公然登了出來,這家報社老總是誰,我饒不了他。漂亮的女大學生說,看你又粗口了,才戒了幾天又犯。他說,老子就要罵,罵這些龜兒雜種王八孫子,這不是故意出我的丑,臊我的皮嗎?她說,你好好看看再說吧,別罵罵咧咧的。

這是張娛樂性的晚報,整整大半版都登了老爺子的圖片和相關文章,有一張圖片最顯眼:精美豪華歐式風格的小洋樓側邊,搭了一座人字形的麥草棚子,棚子的里面,是蓬亂的稻草,稻草上覆蓋的竟是一條名貴的意大利毛毯,老爺子蹲在地上捧著那根碩大無比的水煙筒,正怡然自得地吸得滋滋有味,裊裊的煙霧幾乎遮住了他的臉。麥草棚的一側,還看得見包谷的莖和洋芋的藤蔓。另外幾張照片,都是以花園洋房為背景,照的不外都是花園洋房、包谷洋芋、塑料大棚、番茄、黃瓜等。有一張照片竟然捕抓一只粉蝶停在瓜花上吸吮花蜜的景象。這些照片如果不和花園洋房聯系在一起,就是有情趣的田園小品。但和花園洋房和歐式風格的鐵藝柵欄放在一起,就顯得怪誕,顯得不倫不類和生澀別扭。

原來,有一天有一個穿著另類的青年從林陰大道路過,這是一個搞行為藝術的藝術家,他在背上背著一張紙牌,上面寫著尋找他自己的文字,這是一個失去了精神家園的人。他在這個城市到處游蕩,開頭還吸引了一些人觀看,后來就沒有人看了,覺得他神經有些問題。他走到這里,站在鐵藝柵欄外小憩。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藝術家的眼光都是很敏銳很獨特的,花園洋房里的景象使他很震驚,很激動,他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難以尋覓的藝術。他拿出隨身帶著的相機,在外面就開拍了起來。拍了幾張之后,他看見了包谷林后的麥草棚,他更興奮了,他爬上柵欄,也不經主人允許,就直奔里面去了。藝術家的行為大都是怪異的,等老頭發現時,他已經把他吸水煙筒的場景拍下來了。經過一番解釋,他終于使老頭相信他是搞藝術的,沒有任何惡意,就是想把老頭所做的宣傳出去,讓大家知道這里有一片世外桃源。老頭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他的話,讓他在里面隨意拍攝。

但在報紙上登出來的卻是:凝固的行為藝術——現代藝術新發現。報紙上不僅登了圖片,還登了一篇長長的文章,把這棟花園洋房主人的另類美學情趣寫了個淋漓盡致,從現代美學的理論入手,把印象派、抽象派、達達主義,分裂、肢解、組合、荒誕、強化、聚焦、視覺沖擊、無序排列啥都扯在一起,就像困難時期鄉下煮的粥,逮住啥塞啥。

劉武生不懂啥現代藝術,他只是覺得氣憤,覺得有人故意臊他的皮,出他的洋相,他甚至懷疑有人弄個人來故意出他的丑。他把報紙丟在一邊,氣哼哼地說非要查出這個人不可,非要讓人黑打這人一頓。他的小情人莞爾一笑,說,你呀真是豬腦子,這是好事呀!我抽空寫篇文章你找人拿去發表,用筆名,就說花園洋房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創意,你最近看了一些書也看了些外國的畫展畫冊,萌發出要在花園洋房里搞一些別具一格的有創意有藝術情調的東西。這樣一來,這個行為藝術畫家不是幫了你的忙嗎?你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他一聽高興地摟住這個小寶貝就親,哎呀,你太了不得了,你的腦袋咋個這樣好使?我真是一天都離不開你了!小情人說,別盡說好聽的話,離不開就趕緊離婚,再這樣我就走了。他把她摟得更緊,別別,我一定抓緊時間離。

十二

老頭為砍下的一大堆包谷發愁,這些包谷太多了,割下來一大堆,堆在院里占了很大一塊地方,包谷秸也好麥秸也好,活著立在地里,青翠而有生機,是一道風景,可砍下來后,堆在院里就太難看了,就像一個活色生香的人很快就變成僵尸,蜷縮而又干癟、枯索而又肅殺。在鄉下,這就不成問題了!麥秸包谷秸都是難得的飼料,無論垛是青的還是干透了的,畜生都喜歡吃,尤其牛愛吃,家家都在院里或者大樹下堆成垛,躺在麥草上睡覺,舒服得很呢。為藏麥秸,老頭已經把花園洋房側的那排矮房全填滿了。他舍不得丟掉,打開門能聞見麥秸的清香,即使想丟也找不到地方丟呢。

現在面對這么一大堆包谷秸,他是真正的發愁了,總不能牽頭牛來住在花園洋房里吧?總不能喂幾頭豬幾只羊來消滅包谷秸吧?他不曉得怎樣才能弄掉它們,他曾去聯系過汽車或拖拉機,但人家一聽是林陰大道就不敢來了。這是條著名的景觀大道,只有上檔次的轎車才能跑。無奈,他只有把它們堆在院子的一角里。

包谷秸在城市的暖風吹拂下很快就干了,干了的包谷秸不再美觀,它們挨挨擠擠地堆在一起,黃黃的包谷秸上裹著干枯瘦削的包谷葉,干透了的包谷葉早已褪了綠色,變成十分難看的黑褐色,干硬的包谷葉在風的吹拂下發出金屬一般的鈍響,被風吹拂斷的葉片在院里打著旋,隨著風飄到美麗整潔的林陰大道上,細碎的葉片還會落在行人的頭上、衣領里,惹得行人十分不高興。

接到社區主任的通知,老頭愁得不得了。他想這是咋回事?弄下一堆包谷秸還使人愁得不行,他開始思念鄉下,思念綿延起伏的山,思念一望無垠的綠,思念清清悠悠的河,思念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屋。他是招誰惹誰了,按自己的心愿在自己的地里種點莊稼種點蔬果,這些人咋老是找他的麻煩呢?現在向他發了通知,限令他迅速處理掉包谷秸,區里馬上要搞衛生大檢查,市里正在爭創全國衛生城市,你這些東西亂七八糟,不僅有礙觀瞻,還危害公眾利益。你去看看,碧綠的緬桂樹掛上了紙幡似的包谷葉,那么高的樹還得派人爬上去摘,像話么?細小的碎片還吹進人的眼睛,弄傷了人家眼睛你負得起責么?

老頭想這是多么好的飼料,即使不作飼料作燃料也是很好的。他記得有一年大雪封山,家里的柴火已經全部燃完,屋里冷得像凍窖,地火塘冰涼,飯煮不熟豬食煮不熟,一家人又冷又餓。劉武生這小崽子衣服單薄,冷得直哭,他去將屋外的包谷秸抱來燒火,這包谷秸平時是舍不得燒的,留給大黃牛作飼料的,現在也顧不得了,包谷秸的火燒起來了,火苗歡跳,兒子蹲在火邊,把手伸向火苗興奮得又喊又叫。包谷秸易燃但不經燒,煮一頓飯要燒一大抱呢,他們盡量省著燒。烤著熊熊燃燒的火,聞著包谷秸特有的清香氣息,那種愜意沒法說。

現在,他不是為省著燒發愁,而是為搬不出城弄不掉發愁。花園洋房是沒有灶的,所有的飲具全是家用電器,電磁爐電冰箱電烤箱電飯煲電炒鍋電熱水器,哪找地方去燒呢?漚肥更不行,就是在院里創個坑漚肥,那味兒怎么處理?

限令的時間越來越近,老頭把頭想疼了也想不出辦法。他不僅要燒掉包谷秸,連矮房里的麥秸也要燒掉。社區主任說那是火災隱患,引起火災要負法律責任的,就是區長來也不好管這事的。他想起那次在深夜里施肥的事,他想只能如此了,在深夜里一點一點地把麥秸、包谷秸燒掉。

開頭還順利,他不敢多燒,一點一點地燒,一次燒上一抱。如果燒多了,火大了,煙濃了就會惹麻煩。可燒了一個星期,他的眼熏得通紅,嗓眼生疼也才燒掉一小堆。按這種速度,怕一兩個月才燒得完呢。

連續熬夜把老頭熬得頭重腳輕,疲憊不堪。他不習慣白天睡覺,即使累得站著都打瞌睡了,可睡下去他卻大睜著眼,比站著還清醒。那晚天涼爽,有風輕輕地刮著,老頭就想多燒一些。也是他燒秸心切,燒了一陣他就堅持不住了,眼皮下沉,抬也抬不起來,腦袋暈暈乎乎混混沌沌,頭一下一下地點著。他還不忘燒秸,燒著燒著風變大了他也不曉得,一陣強烈的風猛地一吹,燒著的秸稈順勢蔓延,很快就將那堆秸稈燒著了。猛烈的火把老頭燒醒了,老頭急得又喊又跳,忙找東西滅火。馮嫂和秋實也被熊熊的大火燒醒了,踉踉蹌蹌跑出來救火。三人用竹帚打用棍棒敲用水桶提水來澆,可這大火豈是杯水能救熄的。熊熊的大火燃燒起來像個巨大的火垛子,火焰燃燒得高過圍墻,濃煙滾滾、烈焰沖天,把城市的夜光燃得通紅。馮嫂看滅不住火,忙跑過花園洋房打火警電話。這時風更大了,一陣大風將燃燒著的秸稈吹到塑料大棚那兒,塑料大棚那里也有一堆秸稈,瞬間,塑料大棚燃燒起來了。

老頭嗷地大叫一聲,拼命撲向塑料大棚,他不能讓它在大火中燒毀,毀了大棚,里面的嫩生生水靈靈的蔬果瓜菜也燒死了,這是他像盤兒女一樣盤出來的呀,這是些有生命會疼痛會哭泣會痙攣的植物呀。他仿佛聽到它們的呻吟它們的呼救它們的哀泣,他的心疼痛起來,不顧一切地沖過去,用木棍去打去撲去撬,用腳左踩右跺,恨不得將身子撲上去保護它們。大火毫不留情地將他的衣服燒著了,火焰毫不留情地將他包圍了,他嗷嗷叫著在地下滾來滾去。

尖銳急促的救火車的警報聲呼嘯而至,車上沖下一批救火戰士,他們架起高壓水槍,不一會兒就將火撲滅了。他們沖進來時,見地下躺著一個黑乎乎水淋淋的東西,扶起一看,是個頭發胡子都被火焰燎掉的老頭。

老頭沒死,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療條件救活了他。幸好救火車來得及時,幸好秸稈燃燒得快,他只是皮外燒傷。盡管沒傷及內臟大腦,但消防隊員見到他時,他已像一個燒煳的茄子。所幸及時搶救及時醫治,老頭沒留下什么殘疾。只是無論如何,他都不在城里住了,兒子咋勸都不行,兒子給他磕頭都不行,他執意回到他的山區老家去了。

隨同老頭而去的還有馮嫂,兒子要在老家為他蓋洋房他不準,就地取材蓋了一棟冬暖夏涼的土基房。兒子按時帶足夠的錢,他都交給馮嫂。馮嫂高興,這錢足夠留在城里的一家生活了,她也過得無憂無慮。

作者簡介:

夏天敏,男,198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鐘山》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名作欣賞》《中國中篇小說精選》《2001年中篇小說精品集》《中國30年改革精品集》《魯迅文學獎作品集》《新世紀獲獎小說精品大系》等書刊選載。獲第四屆云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2001年《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首屆梁斌文學獎一等獎,《人民文學》“愛與和平”中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首屆綻放文學藝術成就獎。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好大一對羊》在法國、美國、加拿大分別獲獎。已出版散文集《情海放舟》,中短篇小說集《鄉場上的皮匠》《鄉村雕塑》《飛來的村莊》《好大一對羊》《好大一棵桂花樹》《絢麗的波斯菊》《夏天敏小說精選》,長篇小說《極地邊城》《兩個女人的古鎮》等10本文學專輯。作品被譯成英文、韓文版在國外發行。

責任編輯 張頤雯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精品国产一区| 亚洲男女天堂| www精品久久| 99草精品视频| 欧洲日本亚洲中文字幕| 超碰91免费人妻| 香蕉视频在线观看www| 亚洲综合二区| 日本免费新一区视频| 国产人妖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欧美不卡视频在线| 国产99精品久久|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在线第一页| 成人福利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精品亚洲日本对白优播| 国产农村妇女精品一二区| 99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第一区在线观看| 熟妇丰满人妻| 国产门事件在线| 欧美性色综合网| 国产一在线观看| 国产在线观看精品| 亚洲床戏一区| 欧美精品在线免费| 欧美性色综合网| 久爱午夜精品免费视频| 国模极品一区二区三区| 嫩草国产在线| 东京热一区二区三区无码视频| 国产成年无码AⅤ片在线 | 亚洲第一视频网| 欧美午夜理伦三级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中文第一| 亚洲AV一二三区无码AV蜜桃| 亚洲无码电影| 欧美中文字幕第一页线路一| 亚洲视屏在线观看| 午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app| V一区无码内射国产| 99久久免费精品特色大片| 一级毛片基地| 91福利国产成人精品导航| 成人福利在线观看| 婷婷激情亚洲|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日本不卡网| AV片亚洲国产男人的天堂| 欧美日韩在线亚洲国产人| 国内精品久久九九国产精品| 夜精品a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夜色撩人精品国产| 国产浮力第一页永久地址 | 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 无码国产偷倩在线播放老年人| 久久99这里精品8国产| 亚洲女人在线| 中文字幕调教一区二区视频| 毛片基地美国正在播放亚洲 | 欧美日韩国产精品va| 国产亚洲欧美另类一区二区| 美女被操黄色视频网站| 97se亚洲综合在线韩国专区福利| 国产xx在线观看| 国产白浆视频| 亚洲免费播放| 色婷婷在线影院| 久久久成年黄色视频| 中文字幕日韩视频欧美一区| 国产一区在线视频观看| 亚洲91精品视频| 青青草原国产精品啪啪视频| 精品国产女同疯狂摩擦2| 伊人成色综合网| 久久人搡人人玩人妻精品| 激情乱人伦| 国产手机在线ΑⅤ片无码观看| 国产99精品久久| 波多野结衣二区| 中文国产成人精品久久| 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亚洲片| 欧美啪啪一区| 免费女人18毛片a级毛片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