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1年6月26日,阮嘯仙烈士唯一的兒子——阮乃綱,在家里接受了筆者的采訪。談起父親,阮乃綱老人仿佛變得年輕起來,刻滿滄桑的臉上,綻放出孩子般的笑容……
在阮乃綱的眼里,父親盡管對家庭照顧很少,但他仍是一位難得的好父親。
一
阮乃綱的孩提時代,正是軍閥混戰時期,也是革命運動風起云涌的年代。1920年夏天,阮乃綱出生于廣東河源義合下屯村。出生那天,父親阮嘯仙正在廣州讀書。
阮嘯仙是與徐瓊荷婚后的第二年,就離開河源到廣州,考入廣東第一甲種工業學校就讀的。在校期間,阮嘯仙與劉爾崧、周其鑒等人組建廣東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參加了廣東社會主義青年團,開展驅除校長的“甲工學潮”,發動丁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并于1921年春加入了廣東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阮嘯仙離開河源后,就一直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也是來去匆匆。
1921年6月,阮嘯仙等人由于領導發動了轟動廣州的“甲工”學潮,被學校當局開除,回到河源老家,在道南小學擔任兩個多月的代課老師。此時,阮乃綱剛滿一周歲。
代課期間,阮嘯仙一方面認真教學,一方面幫助妻子帶孩子,并時時關注和牽掛著廣州“甲工”學潮的進展情況。
不久,迫于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工校校務會議決定恢復阮嘯仙等人的學籍,阮嘯仙又告別家人,吻別了正在咿呀學語的孩子,急匆匆地趕回廣州,復人“甲工”就讀。
也就在這一年,黨的一大召開不久,阮嘯仙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建黨初期中共第一批五十多位黨員之一。阮嘯仙從省立甲種工業學校畢業后,隨即投身轟轟烈烈的工農運動中。
1925年初,阮嘯仙從廣州拍了一封電報,叫阮乃綱母子到廣州去。在家人的張羅下,阮乃綱與母親徐瓊荷從河源坐船,幾經周折來到廣州,見到了日思夜想的父親。
阮嘯仙正在緊張籌備第三屆農民運動講習所的開辦工作,住在仰忠街蘭畹五號三樓。在廣州。阮乃綱與父親在一起,度過了一段他記憶中最美好的幸福時光。
據阮乃綱回憶,阮嘯仙工作很忙。每天很早就出門,很晚才回家。“父親喜歡用毛筆寫東西,談話很有學問”。在他的印象里,“父親一直都是位很嚴肅的人”,但自己做錯了事,父親卻很寬容。
一次,阮嘯仙外出開會,阮乃綱偷偷溜進父親的臥室,發現有一架風琴,就開心地玩起來,由于用力過猛,風琴被弄壞了,這可嚇壞了阮乃綱。
阮嘯仙回來后,不但沒有批評阮乃綱,還鼓勵他不僅要掌握書本知識,還要培養多種興趣愛好,掌握多種技能,將來有過硬的本領,好為國為民出力。
最讓阮乃綱快樂的,就是為父親捶背。
阮嘯仙自幼身體欠佳,體質先天不足。投身革命后,他經常早出晚歸,四處奔波,工作十分勞累,加上生活條件極其惡劣,以致后天失調,本來就很差的體質雪上加霜,患上了哮喘病。一到陰雨天氣,阮嘯仙的病就會發作,夏天的時候就更厲害,只要病一發作,就整天咳嗽不停。喘得厲害時,就要人家幫他捶背,這樣才會好受些。
阮嘯仙犯病時,阮乃綱總是搶著幫他捶背。他讓父親趴在床上,下面墊上厚被子,自己俯身在床沿前,輕輕地給父親捶背。
這時候,阮嘯仙就跟兒子聊天,教育兒子要聽媽媽的話,聽爺爺的話,做個好孩子。不知是由于工作太累,還是兒子那一重一輕的小手捶得舒服,阮嘯仙常常很快就入睡了。
二
1926年3月,蔣介石在廣州悍然制造了“中山艦事件”,向共產黨突然襲擊,發動了所謂的“清黨運動”。國共合作的大好形勢遭到破壞,大批共產黨員的活動由公開轉為秘密。
為確保安全,在中共廣東區委的統一組織安排下,廣州一大批已公開身份的共產黨員轉人地下活動。阮嘯仙住地也由仰忠街蘭畹五號三樓,遷至蘭畹七號二樓。
為預防萬一,阮嘯仙囑咐阮乃綱,今后不能叫他“父親”,改叫“三叔”,不能叫徐瓊荷“娘”,改叫“奶娘”。阮乃綱年齡雖小,但看到父親那嚴肅的神情,知道外面形勢的嚴峻,就照父親吩咐的去做。
形勢越來越緊張,阮嘯仙不敢白天回家,每晚也是半夜后才摸黑進屋。他的住地附近經常有生人走來走去,隨時都可能出現危險。徐瓊荷意識到自己和孩子已經成了阮嘯仙的包袱,心里萌發了帶孩子回河源老家的念頭。
在征得阮嘯仙同意后,1926年冬,阮乃綱在母親的帶領下離開了廣州,乘船回到河源老家。從此,他與父親天各一方,再也未曾見面,也很少聽到父親的消息,只是偶爾會接到父親用化名寄來的信件。看到家人讀信時神秘嚴肅的神情,阮乃綱隱隱約約感到,父親是在外面“干大事”,至于干什么大事,年幼的阮乃綱并不知道。
三
上學后,阮乃綱牢記父親的教導,在母親的呵護下,勤奮好學,刻苦鉆研,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每當此時,阮乃綱就愈發想念父親。
在十三歲時,也就是1933年,他試著給父親寫了第一封信。
信中,阮乃綱把自己的學業及祖父、母親等人的情況進行了介紹,并按照母親的意思,將老家雞牙山的封山禁令一同裝進信封。由于不知道地址,阮乃綱把信封口后交給母親,母親則把信交給秘密交通員,再由組織負責轉交到父親手中。
此時,阮嘯仙正在上海互濟總會擔任救援部長,與鄧中夏、左洪濤等人一起,積極開展爭取釋放政治犯、援救被捕同志和烈屬等工作。由于白色恐怖十分嚴重,阮嘯仙以“猿”為代號,積極通過各種社會關系營救被捕的革命同志,處境十分艱險。當阮嘯仙收到從秘密交通站轉來的兒子的信后,他簡直不敢相信,與自己分別了幾年的兒子竟能寫信了!
阮嘯仙欣喜萬分,他捧著兒子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動地對身邊的同志說:“我兒子長大了,已經會寫信了……”
收信的當天,也就是1933年3月10日,阮嘯仙抑制不住喜悅的心情,比平時多吃了一碗飯。晚飯后,他立即關起房門,鋪好稿紙,用毛筆端端正正地給阮乃綱寫了復信:
乃綱愛兒:
你的來信和你的雞牙山禁諭,我都收到了。我簡直不知道你今年已經是十三歲,還以為是在廣州蘭畹住時一樣童稚呢。其實在那時我也不知道你多少年紀。這樣對于自己兒子不相關的父親,說起來真難為情呀!
愛兒,你不要怨恨我這不盡職的父親。為什么?請四叔替你解釋好了。為父的接到你第一次的來信,正當最煩悶難過的時候,就使我多吃了一碗飯,多睡了一點鐘,對鏡自照,發現幾年來未有過的笑容,其喜可知了。
愛兒,你能盡心盡力來侍奉慰藉祖父是最好不過了。同時,你要一樣地侍奉慰藉你的母親。因為她是自少至長保育你的慈母又兼嚴父,她并且為我嘗盡人間未曾有的痛苦,她真是你的父和母。我呢,你能不怨恨我就好了。
愛兒,你十三歲少小年紀,能夠如此好學向上,我是滿意的,但百尺竿頭要進一步。為父的當十三歲之年,好像比你會進步些,最好你問一問你祖父,當我十三歲之年如何?祖父定能告訴你的。你能進一步趕上我十三歲之年的好處,那我更樂意了。我最近想設盡方法得一元五角錢買一部有用的書給你,等著吧!想你一定喜歡的呵!
下次再談,望你時常來信。
父字 三月十日
第二天,阮嘯仙從朋友處借了點錢,利用外出聯絡工作的機會,到書店買了一套“兒童萬有文庫”叢書。這套書有十幾本,書中有猜謎語、講故事、教繪畫、各種生活小常識等內容。他想,這樣的圖書兒子肯定喜歡。阮嘯仙把書用牛皮紙包好,連同前一天寫的復信,從郵局寄了出去。
不久,阮乃綱收到了父親的回信及買來的書,十分高興。他拿著父親的信反復地看,并念給母親及祖父聽。對那套叢書。阮乃綱更是愛不釋手。鄰居的孩子們都十分羨慕他。
幾十年后,阮乃綱談起此事,還是抑制不住興奮之情:“父親給我買了一套兒童文庫叢書,有十幾本,非常厚,我很喜歡。由于當時國民黨檢查很嚴,父親只能給我帶這樣的書了。”
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四
一個多月后,阮乃綱再次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信中除了介紹父親、母親及自己的學業情況外,阮乃綱希望父親能再多買些書寄來。信寄出后,阮乃綱天天翹首以盼。
阮嘯仙接到兒子的第二封信時,正是他工作“最困難的時候”。
阮嘯仙是1932年11月奉調上海,擔任全國互濟總會救援部長的。之前。阮嘯仙工作多次變動,并多次遭遇險境——1928年赴莫斯科參加黨的六大回國后,旋即參加了江蘇省委的領導工作。1929年9月又被派往南昌,任江西省委常委兼組織部主任。11月,由于叛徒出賣,致使江西省委、南昌市區委及團省委機關遭敵破壞,后又牽連到贛東北特委及九江等地黨組織,省委書記沈劍華、工委書記胡子壽、巡視員張世熙等數百名黨員干部和革命群眾被捕犧牲。正在江西省委負責婦女工作、阮嘯仙的革命伴侶高恬波,也在12月25日不幸被捕,數日后即被殺害。此時,阮嘯仙正好到了上海向中共中央匯報工作,幸而逃過了這場劫難,后留在上海,又奉調中共中央宣傳部工作。1930年秋,赴天津任中共中央北方局組織部長,不久又赴遼寧負責指導中共滿洲省委工作。“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沈陽,滿洲省委隨即遭敵破壞,阮嘯仙幸而逃脫后,貧病交加,潛回上海,四處尋找黨中央機關,直至1932年初,才與黨中央機關取得聯系,被安排在上海濟難總會工作,不久又奉調全國互濟總會,與鄧中夏等昔日的老戰友一起工作。
“互濟總會”是黨的外圍組織,以爭取釋放政治犯,援救被捕革命同志和烈屬等為主要工作任務。
當時,上海的一些黨的秘密機關連遭破壞,不少同志遭到逮捕和殺害,大批從事秘密工作的同志處境極度艱險,廖承志、黃勵、羅登賢、鄧中夏先后被捕,整個上海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作為互濟總會救援部長的阮嘯仙,與同志們一起,冒著隨時被逮捕的危險,通過各種渠道,想方設法營救被捕的革命同志。援救工作處于極度緊張艱險境地,
所以,阮嘯仙收到兒子的信后,只是“草草看過之后,就放在一邊”,然后全身心投入各項救援工作中。直到6月16日這天晚上,天下起了瓢潑大雨,阮嘯仙由于“未有傘又未有雨鞋,不能往外邊跑”,才抽暇給兒子寫了第二封回信。
信寄出之后不久,阮嘯仙接到上海中央執行局的通知,被派遣到江西中央革命根據地工作。
收到阮嘯仙的第二封復信后,阮乃綱曾寫過第三封信給父親,但一直未有音信。從此,阮乃綱與父親失去了聯系。直至1935年初夏,阮乃綱才從國民黨的報紙上獲悉父親殉難的消息。他瞞著母親和家人,將父親寫給自己的兩封信珍藏著,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把這珍貴的文物捐獻給了博物館。
五
作為阮嘯仙烈士唯一的兒子,阮乃綱始終不以烈屬自詡,只以平民為譽,平靜地生活。
新中國成立初期,時任華南人民政府主席兼廣東省省長的葉劍英,在廣州接見了阮乃綱及其親屬,并指示要妥善安置好烈士家屬。1952年1月,阮乃綱全家從河源遷往廣州,被安排住在越華路一座寬敞明亮的平房里。
在組織上征求阮乃綱對工作安排的意見時,他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
新中國成立后,我黨我軍高級干部的子弟、革命烈士的子女都相繼到了北京。按照規定,文化程度低的可安排在學校繼續學習,文化稍高的可送到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深造,還有的烈士子女可送去蘇聯留學,而這些烈士子女學成后均得到了妥善的工作安排。作為我黨第一任中央審計委員會主任,在中央蘇區時期曾與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人參與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領導工作的阮嘯仙烈士之子,阮乃綱完全可以享受同樣待遇。然而,他自動放棄了這些照顧待遇,報名參加了地方土改。
20世紀50年代,阮乃綱曾在廣東省政法系統工作過,后來調到廣州市電子職業高級中學,當了一名普通的公勤人員,直至1984年離休。
阮乃綱在新中國成立前,由于生活極度貧困,為圖生計,曾在家鄉的國民黨鄉政府做事,新中國成立后曾被當做“歷史問題”多次政審過。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多次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而遭到拒絕。“文化大革命”期間,又是因為這一“歷史問題”,他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被所在單位遣返回偏僻的河源老家,接受“勞動改造”。面對如此厄運,他一邊四處申辯,一邊與家鄉農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堅信自己的問題組織上會有正確的結論。直至1984年離休前,在阮乃綱的再三請求下,他才如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阮乃綱離休后,生活過得很平淡,也很少向人炫耀自己的家史。每當談起父親。他眼里總是充滿崇敬之情,并盡可能地參加有關紀念父親的相關活動。
1998年8月,河源隆重舉行了阮嘯仙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大會。阮乃綱應邀出席了紀念大會。
會上,作為阮嘯仙烈士的家屬代表,阮乃綱動情地說:“我父親一生不求名,不為利。父親犧牲后,只留下一些衣物和一本用毛筆寫的作文本,這些遺物后來都捐給了博物館。我作為他的兒子,感到無比驕傲和自豪。”
大會期間,阮乃綱與參加紀念大會的一些老同志,一起參觀了市博物館陳列的“阮嘯仙烈士生平事跡圖片展”,以及以烈士名字命名的“嘯仙中學”。在參觀展覽時,阮乃綱認真細致地觀看了反映父親生平的每一張珍貴照片,他神情肅穆,時而駐足細看,時而喃喃自語,顯得十分激動。
在參觀完嘯仙中學校容校貌后,阮乃綱欣然為該校題辭留念。
2002年,團中央、中共黨史學會、國家檔案館等單位,在互聯網上建立了“民族魂”網站,“阮嘯仙烈士紀念館”陳列其中。10月17日,應家鄉有關單位的邀請,阮乃綱及其親屬參加了網站開通儀式,之后,他與參加儀式的同志們一起,通過互聯網,進入“阮嘯仙烈士紀念館”,瞻仰了父親顏容,回顧了父親生平,緬懷了父親業績……
2006年11月,為紀念人民審計制度奠基人——阮嘯仙烈士,審計署等單位組織拍攝了電視專題片《阮嘯仙》。11月29日,《阮嘯仙》首播儀式在廣州舉行。中宣部、審計署和廣東省委、省政府以及河源市有關領導出席了首播式。在首播儀式上。時任審計署審計長的李金華,向阮嘯仙烈士的兒子阮乃綱贈送了紀念品,并與阮乃綱等烈士親屬們合影留念。
阮乃綱有四個子女:大女兒是工人,20世紀90年代初就退休了;大兒子是個小生意人,辛辛苦苦做點小買賣養家:小兒子和小女兒都是普通工人。幾個孫子都在念大學。他們都以先輩為榜樣,嚴格要求自己,不圖名,不求利,認認真真工作,踏踏實實做人。
2010年1月14日,阮乃綱因病不幸去世,享年九十歲。審計署劉家義審計長、廣東省審計廳、審計署駐廣州特派辦、阮嘯仙烈士家鄉向阮乃綱敬獻了花籃和花圈。
“不以烈屬自詡,只以平民為譽。”這就是阮乃綱——一個烈士后代的人生詮釋。
(責任編輯/呂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