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德厚:臺兒莊戰役敢死隊幸存指揮官的跌宕人生

在陜西省涇陽縣龍泉鄉雒仵村，有一位曾經在臺兒莊戰役中勇猛殺敵的抗日英雄在此隱居了三十年。這三十年來，他和普通農民一樣起居勞作，所不同的是，1986年之后他每月還可以從政府民政機構領取四百多元的撫恤金。他叫仵德厚，原國民黨少將師長，臺兒莊戰役敢死隊唯一幸存的指揮官。

一個國軍少將師長，著名抗日英雄。不僅沒有高官厚祿，也沒有顯赫的聲名供人們景仰。而是默默做了三十年的農民。從輝煌到寂寞的背后，是多少的人生冷暖與坎坷，又隱藏著多少不堪回首亦難以忘懷的往事呢?

投筆從戎，浴血抗戰

1910年，仵德厚出生在陜西三原縣的一個平民家庭。家有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大。仵德厚的父親曾在縣里一家名為“怡豐匯”的商號做事，維持一家六口艱難的日子。1924年，十四歲的仵德厚從三原縣模范小學畢業。剛考入三原縣立初級中學不久，他的父親卻不幸失業了，仵德厚因此而輟學，不得不到三原縣南關一染房兼雜貨鋪做了一名學徒工。到了1926年，在父親的再三要求下，仵德厚不負所望，考入了三原縣“陜西第三師范學校”。為了讓仵德厚上學，他的父親在三原縣水津巷口開了一家收破爛的鋪子，以維持全家的生計和他的上學費用。不久，馮玉祥將軍的部隊來陜西招募學生兵，仵德厚不忍心父親為自己這樣操勞，毅然投筆從戎，報考了馮玉祥軍隊的學兵團并被錄取，從此，仵德厚踏上了戎馬倥傯的軍旅生涯。

馮玉祥將軍是一位著名的愛國將領，他的部隊中充斥著一種不屈的血性和剛強精神。他們在軍裝的左臂上綴一個盾形“不擾民，真愛民，誓死救國”的臂章，胸前綴著白布紅字的“我們是為取消不平等條約誓死拼命”的胸牌，他們還將自《尼布楚條約》簽訂以來，中國與帝國主義訂立的所有不平等條約一一背誦，以不忘國恥，立下“以死衛國”的剛強誓言。在學兵團里，仵德厚深受這種氛圍的熏陶。

從學兵團畢業以后，年輕的仵德厚成了一名職業軍人，在大大小小的戰斗中，他歷任見習少尉、少尉排長、中尉連長、上尉營長。1930年的中原大戰，仵德厚隨馮玉祥的軍隊與蔣介石的軍隊展開血戰，二十歲的仵德厚時任連長。中原大戰后，馮玉祥的部隊被瓦解，仵德厚隨余部被并人國民革命軍第三十軍，其間，仵德厚曾赴南京步兵學校校官班學習。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后，為阻止曰軍南下，時任國民黨第三十軍某部營長的仵德厚，奉命率部開赴北平外圍房山以北阻擊日軍。日軍每天都要進攻四五次，每次進攻都輔以猛烈的炮火支援，致使仵德厚所部傷亡嚴重——副營長負傷，七連長陣亡，僅一天之中，電話兵就傷亡三人。但仵德厚帶領戰友，將生死置之度外，頑強地堅守在陣地上。

一天，在一次日軍的猛烈進攻中，仵德厚設在石壁后面的營指揮所遭到炮火轟炸，營部八人中五人當場被炸死，一名傳令兵的頭被炮彈炸飛后居然落到了仵德厚的懷里。渾身是血的仵德厚義憤填膺，從炮火中沖出來就向前沿撲去。這時日軍的又一發炮彈在他附近爆炸，烈火硝煙頓時淹沒了他的身影。陣地上的八連長看見了急得大喊：“營長，營長!”然而，硝煙還未散盡，仵德厚就又從炮火中鉆了出來，他的帽子上掛著一名士兵的腸子也不知道，只顧大喊：“我還活著，都到前沿陣地去，決不能讓敵人沖進陣地!”說著他就抱起一挺機關槍，將仇恨的怒火連同子彈一起，向沖上來的日軍猛掃。就在這時，敵人的大口徑火炮齊射，陣地頓時淹沒在血火之中，一名戰士的一截被炸斷的大腿隨著沙石落下來，砸在了仵德厚的身上，這場戰斗，仵德厚所率五百多人的三營，僅有一百多人活著撤出陣地。

戰爭是殘酷的，殘酷的戰爭方能顯出軍人本色。在娘子關南峪車站的戰斗中，仵德厚舉著望遠鏡觀察敵情時。遭到日軍狙擊手的伏擊，一顆子彈穿過他的左手后，擊碎了手持的望遠鏡。按照軍醫的診斷，仵德厚應該立刻去后方醫院截掉左手。但仵德厚根本不聽那一套，他叫來衛生員，把一整瓶的碘酒倒入被子彈擊穿的傷口，然后用力摁住，繼續指揮部隊戰斗。幸運的是，除了小手指落下了一點殘疾，他的左手竟然奇跡般地保住了。

組建敢死隊，喋血臺兒莊

1938年3月，日本侵略軍相繼占領南京、濟南后，妄圖以南京、濟南為基地，從南北兩端沿津浦鐵路夾擊徐州，將南北戰場連貫起來，實現其迅速吞并中國的侵略計劃。臺兒莊是徐州的門戶，它位于徐州東北三十公里處的大運河北岸，臨城至趙墩的鐵路支線上，北連津浦路，南接隴海線，扼守運河的咽喉，是日軍夾擊徐州的首爭之地。

1938年3月24日，日本侵略軍瀨谷支隊向臺兒莊發起進攻，與中國守軍第二集團軍第三十一師展開激戰。27日，瀨谷支隊主力一部突入北門，第三十一師與敵展開拉鋸戰，守軍傷亡甚重。在這關鍵時刻，仵德厚所在的三十師奉命增援臺兒莊。3月28日，仵德厚的三營渡過臺兒莊運河，來到設在運河岸邊一個大橋底下的三十一師指揮所。在指揮所里，三十一師師長池奉城向仵德厚面述了作戰命令，要他們營無論如何都要在天黑前攻進城內，與城內被日軍包圍而失去聯系的部隊會合，然后固守臺兒莊，直到總攻。

受命后，仵德厚倍感任務艱巨，但作為一名職業軍人，他也深知，苦戰面前勇者勝。于是，仵德厚挑選出四十名精壯青年組成敢死隊，親自擔任敢死隊隊長，決心拼死也要完成任務。他命令所有敢死隊隊員都身背大刀，步槍上刺刀，每個戰斗小組除了自身攜帶的手榴彈外再肩扛一箱手榴彈。準備完畢，敢死隊就在仵德厚的率領下，迅速向暮色中的臺兒莊奔去。

戰斗在傍晚打響，一直持續到天黑，街道兩邊的日軍已經被仵德厚營逐一消滅，而剩余的日軍殘部則被壓縮在城西北角的土圍子內負隅頑抗。城外的日軍迅速集中炮火，反復向城內仵德厚三營所占領的陣地實施連續轟炸。炮火硝煙中，仵德厚當機立斷，命令追擊炮占領城內制高點，直接對城外敵人的火力點進行反擊壓制，同時部署兩挺重機槍在城墻上阻擊城外來援的日軍，而其余火力則全部用來掩護敢死隊進攻龜縮在土圍子里的敵人。

布置完畢，仵德厚命令發起進攻，三營所有輕重火力齊發，敢死隊乘雙方火力交織、煙霧彌漫之機，手持大刀，腰束手榴彈，迅速沖到了日軍占據的土圍子下，然后，紛紛把集束手榴彈投入土圍子內。乘著把敵人炸得鬼哭狼嚎，敢死隊又搭人梯爬上圍墻，然后爬在圍墻上，手榴彈、輕機槍齊發，最終土圍子內的日軍全部被包了餃子。這場戰斗，仵德厚所率的敢死隊為此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四十名敢死隊員僅有兩名受傷者幸存。

消滅了這股頑抗的敵人，仵德厚帶領三營與激戰在附近的友軍取得了聯系，然后一起打掃戰場，構筑工事，共同在陣地上與進攻的日寇進行了四天三夜的街壘戰。在這幾天里，城外的敵人為了奪回失去的陣地，不斷用數十門大炮對城內狂轟濫炸。硝煙彌漫，火光沖天，墻倒房塌，整個城完全成了一片焦土，隨手在地上一抓，就是一把炮彈皮，在這生與死、血與火之間，仵德厚他們沒有后退半步，而是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陣地上。日軍久攻不下。只好倉皇撤退。至此，臺兒莊戰役以日軍的失敗而告終。

臺兒莊大捷，共殲滅日軍一萬多人，粉碎了日軍“三個月滅亡中國”速戰速決的計劃，沉重打擊了日本侵略者的氣焰，是正面戰場上中國軍人的一次重大勝利。仵德厚帶領三營和敢死隊浴血奮戰，功不可沒。因此，第六戰區副司令長官、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親自來到臺兒莊城外，為仵德厚授金質“甲種一等嘉禾獎章”、“貨冑榮譽勛章”、“寶鼎二等勛章”。許多當時的報刊也紛紛將仵德厚及敢死隊的作戰經歷寫成報道，四處傳揚。

身敗名裂，幡然悔悟

在八年抗戰中，仵德厚戰功卓著，但在解放戰爭中，新中國即將成立前夕，他迎來了影響他一生的重大轉折。

抗戰勝利后，仵德厚被保送到國民黨中央軍校成都分校高教班學習，畢業后被任命為國民黨第三十軍二十七師少將副師長。1948年7月至1949年4月解放軍圍攻太原時，仵德厚所部就駐守在太原，當時，為了太原人民的福祉，駐守太原的國民黨第三十軍軍長黃樵松，與解放軍徐向前、高樹勛部秘密聯系，醞釀在太原起義。然而，這一投誠計劃卻被深受黃樵松軍長信賴的二十七師師長戴柄南、副師長仵德厚向閻錫山告了密，結果，起義計劃被瓦解，黃樵松被捕，押解到南京后遭國民黨政府殺害。同時，解放軍八縱參謀處處長晉夫、參謀翟許友，三十軍諜報隊長王震宇、隊員王裕家等也因此被誘捕后犧牲，而仵德厚則因告密有功，被蔣介石、閻錫山提拔為二十七師少將師長。

國民黨三十軍軍長黃樵松起義計劃的瓦解，使解放太原的戰役成為解放戰爭中最殘酷的幾場攻堅戰之一，雙方參戰人員均遭受慘重損失：駐守太原的國民黨軍傷亡六萬余人，進攻太原的人民解放軍傷亡四萬五千余人。而在解放軍圍城期間，因太原城內極度饑荒，結果殃及平民百姓，出現食人肉的慘劇。在這一點上，仵德厚沒有認清形勢，卻因為愚忠而參與了很不明智的告密，結果給太原人民和雙方參戰人員帶來重大損失。不過，解放軍攻破太原城門的最后時刻，仵德厚總算明白過來，向士兵下達了放棄抵抗的命令，選擇了繳械投降，這才避免了變成炮灰的命運，同時也為他爭取到了得到寬大處理的機會。太原解放后，仵德厚淪為解放軍的俘虜，但黨和政府念及他抗戰有功，判了他十年有期徒刑。仵德厚從一個國民黨少將師長，一下子淪為人民專政的階下囚。

剛被俘的時候，仵德厚并不服氣，一個堂堂少將如今整天戴著手銬和腳鐐被來回提審，感到很屈辱。在提審來回的路上，經過一口水井，有幾次他都想頭朝下栽下去撞死算丫。可是，當他想到家里還有老父、還有妻兒，便又一次次地打消了這個念頭。結果，由于他頑劣的態度，剛被俘時他被解放軍用繩子緊緊捆綁著，在審訊的兩個多月中，他都要戴上手銬和腳鐐。隨著解放軍的不斷教育開導，仵德厚漸漸明白了：自己已經不是什么少將師長，而是敗軍之寇。因此，兩個月以后，當判決下來了，仵德厚得知自己獲十年有期徒刑，覺得當年自己曾對共產黨人恨不得趕盡殺絕，如今共產黨不殺自己，能活著見到父親、妻子和孩子就行，于是，他服從了判決，沒有上訴。

不要叫我將軍，我就是一個老兵

1959年，仵德厚刑滿釋放，但他并沒有獲得徹底自由。而是被指定到山西太原東臺堡太原磚廠當了一名工人。在這期間，他僅有兩次回家探親，與家人團聚的機會。直到1975年，毛澤東簽發了“凡在國民黨縣團級以上軍警憲特一律釋放，與家人團聚”的命令以后，年屆六十五歲，頭發花白的仵德厚才真正踏上了返鄉之路。仵德厚十分珍視這一次的人生轉折，他一直珍藏著當年公安部門發給他的《轉業證明書》：“仵德厚，六十五歲，現批準轉業，享有公民權。1975年12月15日。”他也完全沒想到，當年一個十六歲的小伙子從這個小山村走出去，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人到晚年。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他背著一個小包，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家時。他的父親和妻子已經離他而去，而他竟然一無所知。正所謂亂世造英雄，命運捉弄人，面對如此大的人生變故，仵德厚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對鄉親解釋他所經歷的一切。仵德厚傷心不已，于是，走到父親和妻子的墳頭，大哭了一場。

接下來的日子里，仵德厚雖然完全跟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一樣，每天種地，放羊，但是，往日的軍旅生活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他一直像一個軍人一樣堅持出早操，每天早晨四五點鐘起床跑步，幾十年風雨無阻。所不同的是，隨著歲月流逝，仵德厚的早操，由跑步變成了疾走，又由疾走變成了漫步。在村子里，他永遠穿著一身筆挺的中山裝，他還把那頂普通的藍色帽子改造了一下，再折來折去地往里面塞上了一些硬紙，使之變得很像是一個軍帽的樣子。在這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仵德厚始終都沒有忘記自己是個軍人。

轉眼到了1986年，人們漸漸開始想起了他，并推選他當了縣政協委員，每月還有幾百元的政府補貼。那是仵德厚晚年最愜意的日子。那時，雖然他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但力氣一點不比年輕人差，一次能吃兩大碗面條，而且牙齒一個沒掉。1997年后。不斷有記者前來采訪他，他的抗戰英雄事跡頻頻見諸各種媒體，仵德厚知道自己被載入史冊了，這讓他非常激動。他完全沒有想到。過去那么多年了，還有人記得他的這一段人生經歷，仵德厚覺得這是對他人生的一個莫大的肯定。他曾對記者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就算一個中國的公民，對得起國家民族。”提到臺兒莊戰役中他的功績時，他說：“所有的榮譽都應屬于那些死難的英雄……實在不敢稱將軍，我實在擔不起那么一個高尚的名稱，只是抗日戰爭一個幸存的老兵，‘這就夠我光榮的啦。”

2007年，仵德厚九十七歲生日那天，家里宋了不少親戚鄰里，看著一張張笑臉，聽著一聲聲祝福，他不知怎的卻突然哭了。兩天以后，他一病不起。仵德厚病重的消息傳出來以后。涇陽縣政府考慮到老人為民族所做的不朽貢獻，縣民政局特許給仵德厚報銷一定的醫療費用。香港、云南、廣州等地以及當地的一些民眾，聞訊后紛紛到醫院看望慰問他，有的還給他捐了款。2007年6月6日下午，仵德厚終不治去世。

生前他曾留下過這段話：“我一直拒絕寫回憶錄，就是因為我知道戰爭是戰士們拿生命書寫的，是屬于他們的，不是我個人的。馬革裹尸是軍人的愿望，如果做不到，那就是自己的恥辱。”

責任編輯 金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