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和感性道德與人性的多重承載

朱日亮：武歆，你好。2004年我們在魯院第三屆高研班相識，很快成為好友。那時我們白天上完課，經(jīng)常深夜長談，談構(gòu)思、談創(chuàng)作，也談生活。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如今想來，恍如昨天。

武歆：是呀，日亮老兄，真是時光如梭呀，想來已經(jīng)過去了6年的時間。

朱日亮：前段時間看了你不少的中短篇小說，好像有幾篇是關(guān)于“成長題材”的。這類題材的作品，最近似乎不是“熱銷”，不知你為何寫此題材，并在這類題材寫作中有何想法?

武歆：謝謝日亮老兄的關(guān)注。是的，前段時間我是寫過多篇這類題材的小說。差不多很久以前，關(guān)于“成長”的想法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在寫作之中，確有許多的想法，正好與兄聊一聊。現(xiàn)在“諜戰(zhàn)”“紅色”等題材走紅，我們卻聊起一個“冷僻”的話題，呵呵，也算是脾氣相投吧。還是從“怎樣寫”談起吧。現(xiàn)在，許多作家與批評家，在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上，盛行一種觀點，那就是敘述大于敘事。敘述已經(jīng)構(gòu)成小說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此我沒有太大的異議。僅舉一例：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中，幾乎無一例外地提到敘述藝術(shù)，只不過在“敘述”之前，有著諸如“非凡的”、“令人不可思議的”、“詭異的”等等這樣或那樣的修飾詞。可見，關(guān)注敘述，是跨越國界的，是世界性的。但我卻覺得，過度強調(diào)敘述，實際上削弱了敘事。敘事藝術(shù)，是中國古典小說的精髓，也是漢語言文學的根脈。現(xiàn)在有的人已經(jīng)走向了極致，一味追求玄虛而又雜技般的敘述，使小說表面上五彩斑斕，但是當你撥開讓人迷亂的外套，你會發(fā)現(xiàn)，一味的強調(diào)敘述，小說的內(nèi)涵與思想竟是那樣蒼白和空洞。

我覺得，“成長題材”的小說同樣也存在這個問題。

朱日亮：我跟你有相同的感受。過去，許多人都染指了“成長”類的題材，但和當下的成長小說呈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面孔，小說完全成為思想和題旨的載體，成為“堅硬的稀粥”，一方面是硬梆梆只見面孔不見人，一方面是濕乎乎不知所云，這樣的“非左即右”都不該是成長小說之道。

武歆：小說應(yīng)該關(guān)注道德與人性，“成長題材”的小說，也同樣不該忽視這一點。所謂成長階段，其實是對外部世界極為敏感而又充滿疑問的階段，也是價值取向處在十字路口的階段。“少年乃至童年經(jīng)驗”，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成長題材”這一類小說中，應(yīng)該特別關(guān)注的。

朱日亮：成長是一個伴隨一生的問題，它既是身體的成長，又是思想的成長與成熟，每個人都面臨著“成長”的問題，我同意你的看法，人在青少年時代充滿疑惑而又極為敏感，這一時期是彷徨而又容易輕信的，實際上，人的一生經(jīng)常處在十字路口，敏感的人猶其如此。我特別喜歡“敏感”這個詞，優(yōu)秀的作家應(yīng)該是敏感的，或者說敏感是作家的一個特質(zhì)。“成長”貫穿一個人的始終，“敏感”也該貫穿一個作家的始終。

武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有創(chuàng)作者試圖將“道德的評判”，從小說中剝離出去，認為小說不應(yīng)該討論這樣一個“深刻的問題”，小說不過是一種技術(shù)層面上的游戲，是一種與讀者在心智上的猜謎。我以為將小說推向技術(shù)，這樣做的結(jié)果，勢必將小說匠化和庸俗化，應(yīng)該說是對讀者的不尊重。極度技術(shù)化的最終后果，將使小說流失豐富而感動的人類情感。還如評論家所言，托爾斯泰的作品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充滿著對道德的高度關(guān)注。

朱日亮：托爾斯泰在完成了道德批判的同時，也完成了理性的思索。人的一生大概都走著這樣的一條路，從感性的認知，最終實現(xiàn)理性的思考，所謂“死去原知萬事空”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少年不識愁滋味”，不是真的不識，而是沒有完成或無法完成這樣的思索。但是作家不同，作家應(yīng)該對人生做出自己的梳理，這種梳理應(yīng)該是理性的，至少對他而言應(yīng)該是理性的。如同你所說，作家既要敘述，又要敘事，相對而言，敘述是感性的，是故事的，敘事則是理性的，是生活的，是一種抽象的生活，后者是很高級的階段，是對作家的最終要求。

武歆：人性具有善惡之分，在成人世界中尤為明顯，但這樣講，并不意味著我們會在創(chuàng)作“成長小說”中予以規(guī)避。因為孩子的善惡，常常是無意識的，但是在成人世界的觀照下，卻又顯得那樣凸顯，甚至有些殘酷。

朱日亮：成長小說勢必牽涉到視角，這不光是個寫作技術(shù)的問題。寫作從一開始就應(yīng)該是理性的，這種理性可能是偏頗的，甚至可能是極端的，不排除寫作的過程之中作家的看法有了變化，這是正常的。也不排除作家和他的作品批判結(jié)果的不一致，這也是正常的。作家不該規(guī)避對人性的展示，事實上，這恰恰是作家的責任。還有，“成長”勢必要回顧，任何回顧都是當下的回顧，或是帶有當下意味的回顧，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下史，不規(guī)避不意味著不偏頗，有意規(guī)避一定會偏頗。

武歆：說到人性，我們不可回避地立刻想到悲憫。悲憫情懷，是我們一直掛在嘴邊上的一個詞匯，但真正地體現(xiàn)在作品中，卻又需要一個精神通道。由此，我想到法國文學。文藝思潮和文學流派產(chǎn)生最多的國家之一是法國，從16世紀的拉伯雷到20世紀的阿波利奈爾，悲憫情懷的思想，始終貫穿在法國文學中，就連當代新小說倡導(dǎo)者、顛覆閱讀主義者羅伯格里耶，也依然承認他的作品中充滿著悲憫。以悲憫的情懷去觀照孩子的善惡，似乎應(yīng)是“成長小說”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元素。這是不容我們忽略的，也是留給創(chuàng)作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向上提升的一個巨大空間。

朱日亮：悲憫和同情不是一個概念，甚至和道德也不是同一個概念。很多作家，不過是有一些同情心罷了。閱讀作品，特別是閱讀巨人的作品，我能體會到他們的悲憫情懷，也僅僅是體會而己。悲憫需要境界。我特別喜愛雨果和狄更斯，我對他們的喜愛，甚至超過了其后的許多作家，當然也包括現(xiàn)當代的一些作家，還有像川端康成，卡夫卡的猶疑和恐懼，都有悲憫的基礎(chǔ)。悲憫的確需要一個精神通道，換句話說，它既有去處，也要有來路。

武歆：道德與人性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極為重要的兩塊基石(當然包括成長題材的小說)。也正是在這樣兩個深厚基石的基奠之下，“成長題材”的小說、尤其是描述在上個世紀的那個特殊年代下“成長的一代”，無疑他們的經(jīng)歷給我們帶來了感傷、迷茫而又疼痛的記憶，但是卻又讓我們感到了粗糙中的人性的溫暖。

朱日亮：我欣賞你的思考。我們是同代人，你所經(jīng)歷的“青澀”的生活，我也有體驗。我特別喜歡你說的“粗糙中的人性的溫暖”這句話。人性與道德是唇齒相依的，沒有離開道德的人性。回想一下，我們的青少年生活相對而言是比較枯燥的，遠不如當下生活的豐富和復(fù)雜，你從過去撫摸到了溫暖，其實也提示了當今生活的復(fù)雜和浮燥。

武歆：還有一個問題，我也想在這里順便提一下，就是如今寫“成長題材”小說的作家的年齡。據(jù)我不準確的了解，時下似乎以40歲以上作家為多。而過去真正寫成長題材的“80后”作家們，則“逃之夭夭”。我想，許多“年長的”作家們，之所以涉獵此類題材，不外乎有兩種原因。一種是對當下生活的體驗的匱乏，繼爾產(chǎn)生“回望”。另一種則是拓展寫作領(lǐng)域，做一種新的嘗試。但不管怎樣，“成長題材”作為一個備受關(guān)注的寫作領(lǐng)域，還需要我們更進一步的發(fā)掘，因而使其作品更加豐富而厚重。

朱日亮：不光是對生活缺乏體驗，還包括對生活缺乏理性的梳理，或是沒有深度梳理。中國的許多作家還沒有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但是這樣的習慣對作家們是極其必要的也是不可或缺的。小說的生長是需要土壤的，根須扎得越深，枝干就越繁密越高大強壯，有了生活沒有感受是一種境界，沒有生活而去回顧也是一種境界，還有一種回顧，是枝干對根須的回顧，是對母親的回顧，這樣的回顧是十分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