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并沒有喝酒的打算。盡管頭天和妻子鬧了點兒別扭,可我并不是喜歡借酒澆愁的家伙——如果那也算愁,二十年前我就白頭了。為什么想起喝酒?其實沒什么理由。就像在旅途中,看著窗外飛速劃過的樹林或田野,忽然會想起一張憂傷的臉或某樁童年時代的惡作劇。如果非找個理由不可,只能說樹林或田野勾起了——某些作家常這樣荒唐地敘述,而我喝酒,是那場撲天蓋地的霧勾起了饞蟲。
那時,我正站在窗前。連著看了兩個小時材料,我的眼睛像連續(xù)飛行的大雁一樣疲勞,我是律師,剛接手一樁案子。據(jù)說遠(yuǎn)眺是休息眼睛的最佳方式,但我的目光跑不了多遠(yuǎn),對面是一座高樓,高樓左側(cè)是正在興建的高樓,右側(cè)是電視轉(zhuǎn)播塔,高樓后面仍然是一模一樣的疊壓的水泥籠子。我只能近眺——造詞也是律師的強項,但沒多久,幾乎是突然之間,濃霧淹沒了一切。我生活的城市,近年常常遭遇大霧侵襲。一覺醒來,世界海海漫漫,辨不清方向,摸不著季節(jié)。有時像現(xiàn)在這樣,本來是晴空朗朗,頃刻就翻臉了。
我縮回目光,抑或是被白霧逼退,給李左打了個電話。李左是個醫(yī)生,我曾打理過他的案子。不管結(jié)果如何,只要案子結(jié)束,我和委托人絕不再來往。李左是個例外。我的親戚老鄉(xiāng)到皮城看病,我都找李左,解決病床或別的什么問題。我和他就這樣成了朋友。我請教了李左一個醫(yī)學(xué)方面的問題,忽然問——我保證是臨時想起的,但沒有那場霧我也許不會加那么一句——他晚上是否有空,能否出來坐坐。李左答應(yīng)得很痛快,然后,我又約了我的同學(xué)羅小偉。大頭打電話,我正收拾東西,他是約我吃飯的。他約過我?guī)状瘟耍叶纪屏恕N也蝗坛运彩窍攵闼N艺f已經(jīng)約了人,如果他能趕過來——他馬上接過去,我就在你樓下呢。我不知自己為什么加那么一句,舌頭是極易背叛的。
就餐地點在對面的清雅齋,我記得很清楚。大頭上來就說他做東,我沉下臉,如果這樣,就請他離開。大頭忙說聽我安排。我囑咐他不要在酒桌上提他那些事,大頭連連保證,說絕不露一個字,絕不給我丟臉。我本想再說些什么,見他點頭的幅度像日本少佐晉見元首似的,便咬住后邊的話。還好,羅小偉及時到了,整個房間便全是他的聲音。破霧,塞了半小時,怎么想起請客了?還有誰?點好了?車上有茅臺,要不要嘗嘗?對羅小偉的問題,有的需要回答,有的不需要回答。什么場合,他都能搶奪話語權(quán),他當(dāng)老板真有些可惜了。
那天的酒局只有我、羅小偉和大頭三個人,李左有危重病人沒到。羅小偉喝到一半也撤了。他還有酒局。羅小偉是個忙人,渾身上下的零件和他一樣忙,我毫不懷疑,但是否真有酒局,只有天知道。有多少財產(chǎn),有多少套房,有多少女人,他從來不瞞我,但我絕對說不清與他相關(guān)的任何一個數(shù)字。我沒必要知道那么清楚,與我和他的交往沒什么關(guān)系。他“告訴”我不過是證明我是他的朋友。只剩我和大頭,我指著新開啟的酒,問要不要再喝點兒。我的話帶著客氣的虛偽,旁邊的服務(wù)員也聽得懂我的話外音。如果大頭識趣,他該說算了,就到此為止吧。可他沒聽出我的意思或聽出了故意裝傻,說反正也打開了,咱倆喝了吧。他恭恭敬敬給我倒上,又給自己加滿。我還能說什么?請的人要么沒到,要么提前離席,惟一“捎帶”的角色卻留下來,滑不滑稽?我不能再阻止他說話,不能阻止他扯出他的爛事。其實,我已聽過幾十遍,倒著都能背下來,我?guī)筒涣怂乙呀?jīng)盡力,但大頭說我是他唯一的救命草,如果我不管他,他只剩自殺這一條路。被別人當(dāng)救命草死死掐住,那是頂頂不幸的。像過去一樣,大頭說著說著,眼淚和鼻涕跑出來擂鼓助威。我怕他喝多,搶著往自己杯里倒酒。我酒量不大,但在那樣的場合,我有什么選擇?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誰說的來著,醉酒也是逃避的一種辦法。
我費了老大勁才把大頭拖出清雅齋,兩個人都踉踉蹌蹌的。我問大頭住哪兒,要不要我送。大頭不讓我管,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并沒醉得失去理智,如果大頭送我回去,很有可能會賴在那兒。我倆抽扯一會兒,我提出各走各的。我并不想送他,怕他繼續(xù)纏我。那個一直等待的出租車司機不耐煩了,問到底誰走。我總算把大頭塞進車?yán)铮⒛慷贸鲎廛嚤粷忪F吞噬。
我站在路邊,等待下一輛出租車。霧更稠了,像摻了面粉的油,隨時要結(jié)塊似的。沉悶的喇叭聲搖搖晃晃的,辨不清從哪個方向來的。車燈昏黃,滯澀,像害了眼疾。我等了半天,竟沒攔到一輛出租。要么有人,要么司機也害了眼疾,看不見我舉起的胳膊。有一次,我大叫著往前撲,結(jié)果被司機臭罵,那并不是出租。我看花了眼,要么也害了眼疾。后來等見一輛18路車,我趕緊跳上去。錯過公交,也許就要流落街頭了。車上只有一個乘客,是個四十幾歲的漢子。我坐下后,他回頭瞧我一眼。我不知他為什么瞧我,我懶得去想。我看著外面——我什么都看不見——酒勁卷上來,腦袋漸漸昏沉。
我被尿憋醒,酒意已去了大半,屋里影影綽綽的,天快亮了。我光腳去衛(wèi)生間,目光從床對面的墻壁滑過,似乎覺到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覺到,但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的目光落在墻上,看清楚了,墻上多出一塊圓形的電子鐘。妻子早就想在臥室墻上掛一塊鐘表,我沒同意。我不喜歡在墻壁上掛一件贅物。我以為妻子放棄了,沒想她趁和我鬧別扭的空隙自作主張。當(dāng)然,這不是什么要緊事,掛也就掛了。我重新躺下去時,看看熟睡的妻子。這一看,驚出一身冷汗。不是我的妻子!她是誰?我的妻子呢?我正欲推她,打個激靈,縮回自己險些釀禍的爪子。不是她跑到我家里,而是我跑到別人家了。我哆嗦著抱起衣服,躡手躡腳來到客廳,匆匆套在身上,逃離。
出了小區(qū)大門,我沒命地奔跑起來。濃霧沒有消散,我不知自己往哪個方向跑的,反正看到路口就拐彎,仿佛這樣就能甩脫什么。我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力氣徹底耗盡。我抓著街邊的樹慢慢縮到樹根,不敢松開,生怕松開就會滲到土里去。那個女人沒追上來,或者說我徹底甩脫了她。但我甩不掉驚愕和慌恐。那個女人是誰?我怎么會睡在她身邊?我回想昨天的事,我送大頭上車……等車……上了18路車……后邊的事怎么也想不起來,腦袋被洗劫了似的。
霧氣消散,太陽露出碩大的頭顱,和往常沒什么兩樣,但對于我,往常已不再是往常,盡管我沒忘喂肚子,盡管我裝模作樣地出現(xiàn)在辦公室。我不知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又怎么能;但確實發(fā)生了。我回想了二百遍,仍打撈不出半絲記憶。
也許迷迷糊糊的我走錯了門,誰能保證我的鑰匙打不開他人的房間?妻子睡眠不好,過去我回家晚而她又睡下時,我怕驚擾她,很少開燈。我以為回到自己家,摸索著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位置躺下。我醉了但慣性牽引著我,我睡在那個女人身邊。她或許像我一樣醉了,或許她沒醉,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沒能識辨我的身份。也許我是被這個女人領(lǐng)回去的,我遇見在路邊的她,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我跟她去了。去年有一樁案子,一個醉酒男人在街頭被一個女人釣走,酒后怪罪女人,于是兩人大打出手,撕打中,女人的頭撞在墻上……我復(fù)制了那個版本,只是及時逃出,沒和女人發(fā)生沖突。那么,我和女人……我還是什么也想不起,如果我干了什么,她不會輕易罷休。想到有一天——也許很快——她認(rèn)出我,并當(dāng)著妻子或別人的面辱罵我,沖我要錢……我打個冷顫。當(dāng)然,我可以否認(rèn),她沒有證據(jù)。但萬一她有證據(jù)呢?我里外搜了兩遍,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遺失了什么。
整個上午,我在不安和揣測中度過。沒人找上門,沒人打電話。我并不因此心安,相反,我更緊張了。這是不正常的,平時,我起碼接十個以上的電話。至少,妻子該打個電話,除非我出差在外。我罕有徹夜不歸的時候。她為什么不打電話?生我的氣?是仍因前日的別扭生氣,還是因我沒有理由的夜不歸宿生更大的氣?我想給她打個電話,可最終縮回猶猶豫豫的手。如果她問我昨天的事,我該怎么回答?是的,我必須編一個理由,扯一個沒有漏洞的謊言。我喝醉了,沒等到車,只好在辦公室湊合一夜。為什么不打個電話?對不起,我喝醉了,忘了這碼事,不,我沒忘,我估計你睡了,怕驚醒你。和誰喝的酒?和大頭,羅小偉,你可以問他們。是的,我必須得有證人。那一切也許就這么過去了,除了我,沒人知道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我又知道多少?——我覺得有必要給羅小偉和大頭打個招呼,如果妻子詢問,只管原原本本說就是。可突然,一種巨大的猝不及防的恐懼襲卷住我。被誘入陷阱。我覺得一把鋒利的刀在腦壁上重重刻下這幾下字。大約半年前,羅小偉和我探討甩掉一個難纏的女人而又讓她沒有理由從他那兒討錢的辦法,他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guī)退拿Γ麜Ц段乙还P數(shù)目可觀的報酬。具體操作是我和那個女人搞到一起。只一次就夠,他說。一次是沒問題的,不過得先把酬金給我,我記得自己也是開玩笑的口吻。當(dāng)真?他問,一次就夠,絕對的。盡管仍然是玩笑的口吻,可我覺出那里面混雜的嚴(yán)肅。我甚至想到他背后的手段,比如在女人的臥室安攝像頭,比如讓人拍女人和我的不雅照片。我和他打著哈哈,當(dāng)作純粹的玩笑。我以為此事就這么過去了,但羅小偉并非如此——他需要甩掉那個女人——昨天喝酒給了羅小偉機會,他提前退場不過是借口,或許他起初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但后來開著車的他看見搖搖晃晃的我,突然冒出那個念頭。懵懂的我就這樣躺到那個女人身邊。這樣,他甩掉女人,還省下那筆可觀的報酬。羅小偉沒想陷害我,我只是他給女人設(shè)計陷阱的道具。可事實是改變不了的,我和女人一樣落入陷阱。一旦那些照片或錄像帶落入妻子手里,或?qū)砟骋惶欤液土_小偉因什么事翻臉,他會以此要挾我。不錯,我和羅小偉是同學(xué),可父子、夫妻都可能反目,誰能保證我和他永遠(yuǎn)是朋友?
我呆呆地坐著,一幕幕霸道地在腦里上演。
導(dǎo)演也可能是大頭。我的這個老鄉(xiāng),其實挺能折騰,一個農(nóng)民,混得并不比我差,不,比我耀眼。有那么幾年,他開著那輛二手桑塔納,抽煙最次是玉溪。可兩年前,他從別人手里轉(zhuǎn)包一項工程,受了騙,欠了一大筆債務(wù)。他隱居在城市的角落,一方面躲避著討債者的追蹤,一方面尋找那個騙了他的家伙。我確實幫過他,相關(guān)部門跑了無數(shù)趟,但沒有成效。我無能為力了,大頭仍纏著我,似乎我能通天,好像我不只是個律師。昨晚,他并沒有走遠(yuǎn),那輛出租始終跟著我。那個女人或許是大頭的妻子或他臨時雇傭的,我糊里糊涂成了他的獵物。
獵手究竟是誰?
我等待著,一張冷硬的面孔,或某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但徘徊在耳邊的只有空氣的摩擦。傍晚,我終于耐不住,給羅小偉打電話。怎么?還請我吃飯?是不是宰了大客?昨晚怎樣?挺開心吧?我下意識地抓住桌子。一會兒要見個朋友,改天咱再聊吧。我突然說,別!羅小偉問,還有事?我定了定,問,你昨天沒什么事吧?羅小偉咦了聲,怎么,懷疑我的酒量,還是駕駛技術(shù)?我說,我只是擔(dān)心,你沒事就好。羅小偉笑起來,我?guī)缀蹩吹剿幃惖难劬Α?闪_小偉沒往下說。掛了電話,我抹抹頭上多余的東西。羅小偉為什么那么笑?聽起來不像他的。他為什么不說?他等待什么?我不該打這個電話,不該讓他覺出我心虛。
可是,僅僅間隔幾分鐘,我又打了大頭的電話。大頭不像平時語氣討好得要從那邊流過來,而是懶洋洋的。我還好。沒喝多。沒什么事。我斟酌著,那事,你別太急,急也沒用,我再想想辦法。大頭說,只有你能幫我了,你不幫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你眼睜睜看我走上絕路嗎?不!聲音大得我自己都嚇一跳,別這樣,我會想辦法的,千萬別。大頭激動起來,一遍又一遍說著他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我沒像往常不耐煩地打斷,只是不停地?fù)Q著姿勢,等待他說點兒多余的話。他終于閉了嘴巴,沒有“多余”的。我惱恨自己這樣討好大頭。他沒露出什么,也許根本就沒什么。可他的口氣為什么和平日不同?他沒露出,并不等于他和昨夜的一切沒有關(guān)系。他沒露,只是等待合適的時機。
兩個電話未能讓我踏實,另一個聲音又在擊打我。現(xiàn)在,最重要的不是追尋那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而是怎么應(yīng)對妻子可能的審訊。那個借口能否搪塞過去?妻子若追問不止呢?我無法預(yù)料那一切,我知道的是今晚必須面對妻子。
妻子正背對著我切菜,一下一下,切得很慢。我故意弄出聲音,妻子回頭掃我一眼。我沒從她眼里看出什么。如果妻子仍生我的氣,不管我制造多大的動靜,她的脖子絕對是梗著的。如果我們沒有鬧別扭,她回頭必定要說一句哪怕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話。可是,她回頭,卻沒說話。我猜不到她的意思。我走過去,從背后抱抱她。我緊張到極點,也許她會突然爆發(fā)。但沒有,她只是扭了扭。我問要不要幫忙,她說不用。聲音極其平靜,但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含了一絲暖意。爭吵帶給我們的陰影似乎散去。可我不但沒感到輕松,反而更加沉重。如果沒有昨夜的不歸,那是正常的。她這個態(tài)度又是什么意思呢?
接下來吃飯,說話,和從前沒什么兩樣。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也許這是她的策略,她裝著不在乎,等我自己開口。我如果一直回避呢?她仍這樣沉得住氣?我怕她審問,可她不審問我更忐忑。那感覺就像害怕炮仗的人聽著炮捻的咝咝聲,卻等不到巨大的聲響。我不能像她一樣裝糊涂,因為裝不了多久。當(dāng)然,我也不會說得多么嚴(yán)重,在說完別的什么之后,我順便道,昨晚,我喝多了。妻子問,吐了?我說沒有。妻子說,難怪,昨天我吃了片藥,睡得格外好,根本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走得那么早?
我突然噎住似的,我聽見一聲回響,不知是嗓眼兒發(fā)出的,還是來自腦里。我的表情一定讓妻子駭住了,她問,怎么了?
我沒理她,起身接了半杯水——我察覺到手在抖,慢慢喝掉,方說,噎住了。
過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睡到幾點?
妻子說,七點多了,你走的時候我是知道的。
我不甘心,又問,你知道我走得很早?
妻子說,那會兒,我已經(jīng)半睡半醒了……怎么了?
一定是我的臉更加難看,我說,我還有些頭疼。趁機躲開妻子的注視。
我摸摸身底,自己確實躺在床上。我看著對面光溜溜的墻壁,妻子沒有在那兒掛任何東西。我掃視著房間,是的,這是我和妻子的臥室。可是,我仍被巨大的驚駭架在空中,我雖是在自己家里,但家懸于另一個世界。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睡在別的女人床上時,另外一個男人代替了我。可是,我無法推翻這個判斷。我想不起自己和那個女人做過什么,自然推斷不出那個家伙和妻子發(fā)生了什么。那個女人和妻子也許蒙在鼓里,但那個家伙和我一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對“誤入”這個事件是清楚的。那個家伙是什么人?他現(xiàn)在是否像我一樣慌恐不安地躺在床上?
我推測著那一切,茫茫大霧中,兩個喝醉酒的男人走進對方的房間。迷迷糊糊和對方的妻子……不,最好什么也沒有。凌晨,這兩個男人酒醒,落荒而逃,而對方的妻子仍熟睡著或半睡半醒。不可能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沒什么,只要他們不再去回想,那一切也只是個夢幻而已。可我做不到,我無法拽住自己的思緒。如果只是這樣,我裝個啞巴就是。但萬一不像我想的這樣簡單?萬一那個男人是有預(yù)謀的呢?我想到昨晚公交車上那個男人。繼而又想到羅小偉和大頭甚至還想到李左——也許并沒有危重病人——誰會是睡在妻子身邊的男人?不,不能這樣懷疑。可我越是阻止,思緒越是瘋狂。
我逃過妻子的審訊,這比審訊更讓我不堪。我瞞著妻子,我不能把她卷入其中——盡管事實上她已經(jīng)被卷進來,但懵懂何嘗不是一件幸事?我擔(dān)心的是有一天她會知道……我不敢想下去。
事情變復(fù)雜了。職業(yè)的特點使我總能從紛亂的事件中理出頭緒,但面對自己作為主角——也許是配角——的事件,我像個笨拙的娘們兒面對一團纏了又纏的亂麻。當(dāng)然,我不會躲避,我無法躲避。那些疑問排著隊叩問我,那個男人是誰?那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我的生活蒙上了陰影。我等待某個聲音傳入——哪怕是讓我憤怒的聲音,可電話一響,我卻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放下電話,慶幸之余,又不免感到失望。當(dāng)然,我也主動出擊。幾乎每天給羅小偉和大頭打電話。和羅小偉主要是瞎侃,不著邊際,沒有正經(jīng),有時他在開會,有時他大概和什么女人幽會,不同的場合他的語調(diào)和口氣自然不同,但都急匆匆的,我像一個賴皮,纏住他不放,直到他不客氣地關(guān)機。我就是想讓他煩,讓他撕掉那層面紗。但羅小偉仍然沒有提那個夜晚的事,我放棄了對這個嫌疑犯的騷擾和試探,可第二天,我又忍不住了。和大頭通話,我沒那么隨便,我先告訴他我做了什么——天曉得我做了什么,安慰一番,問他有別的事沒有。大頭多半說沒有,但說得并不干脆,欲言又止。我催促他,他就很干脆地說沒有了。有一天,我告訴他我沒辦法了,他和我啰嗦一通,問我從此不管了?我說是的。停頓幾秒,傳過來的不是我想象中的冷笑,而是抽泣,我真的活不下去了,你救救我吧。我沒讓自己狠下去,盡管他“訣世”的話我聽了無數(shù)遍。像對羅小偉一樣,我沒有停止對大頭的試探。也許,我是用和他們通話來平息我等待的不安。我也給李左打電話,他不是說廢話的人,一兩分鐘通話就結(jié)束。我不該懷疑李左,可我管不住自己。
我無暇——也是沒有心思——接手新的案子,已經(jīng)接手的那一樁我漸漸失去信心,但不得不硬著頭皮應(yīng)付。許多準(zhǔn)備工作我做得潦潦草草,這不是一個進入案中的律師的狀態(tài),更不是我的風(fēng)格。
我暫時瞞住妻子,但我的反常沒瞞住妻子。我的性生活糟糕透頂。在那之后,我和妻子的首次恩愛就出了問題。妻子不讓我開燈,從結(jié)婚那天起似乎立下了這樣的規(guī)矩。但是,我仍能在黑暗中看清妻子的臉,每個男人都有這樣的第三只眼不是?我甚至能看到她細(xì)微的表情。那次,我像往常一樣親吻著她,忽然問,妻子的臉變了——一個陌生女人,那個女人張著嘴,同樣驚恐地瞪著我。我叫了一聲,擰開床頭燈。燈光下,仍是妻子的臉,那個女人突然問逃遁了。妻子愕然地問我怎么了,我喃喃著,我抽筋了。妻子問我沒事吧,眼神卻是狐疑的。我說沒事。但我們沒有再進入狀態(tài)。幾天后,我遭遇了同樣的情形,不同的是,妻子的臉沒變,但她上面的我變了——一個模糊不清的陌生男人。我不知自己躲在哪個角落,像突然觸見那個不堪的場面,我憤怒無比。燈一亮,我卻傻了。妻子怨怒,你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自此,我恐懼做愛,甚至有一天我躺在那兒,聽著妻子均勻的呼吸,忽然感到害怕。我打開燈,確信身邊是我的妻子,而不是某張陌生的臉。妻子和我鬧了幾天別扭,跟我談了一次,問我有什么事瞞著她。我咯登一聲,但堅決否認(rèn),只說被這個案子搞得恍恍惚惚。妻子勸我找找醫(yī)生,我生硬地拒絕了。吵了幾句,不歡而散。
大約半年后,我方從驚悸和恍惚中拽離。沒人要挾我,事情的可能是:我和某個男人無意中走錯了門。也可能是我并沒有走錯,只不過那天凌晨我看花了眼,從自己家落荒而逃。我和妻子的生活漸漸恢復(fù)正常,但并沒有徹底驅(qū)掉陰影,誰知道呢,我或是別的男人會不會真的走錯?這是很有可能的,鴿子窩樣的水泥籠子并沒有特別的記號。想到此,我不寒而栗。可我一方面懼怕,一方面又被怪異的東西吸引著想驗證什么,于是又一個濃霧彌漫的日子。我突發(fā)奇想,約了李左、羅小傳和大頭,仍舊在清雅齋,仍舊在那個房間。我磨磨蹭蹭,直到李左和羅小偉離去,我和大頭又喝掉一瓶。
像復(fù)制似的,我費了老大勁才把大頭拖出清雅齋,兩個人都踉踉蹌蹌的。我問大頭住哪兒,要不要我送。大頭不讓我管,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倆抽扯一會兒,我提出各走各的。我并不想送他,怕他繼續(xù)纏我。那個一直等待出租車司機不耐煩了,問到底誰走。我總算把大頭塞進車?yán)铮⒛慷贸鲎廛嚤粷忪F吞噬。
我站在路邊,等待下一輛出租車。霧更稠了,像摻了面粉的油,隨時要結(jié)塊似的。沉悶的喇叭聲搖搖晃晃的,辨不清從哪個方向來的。車燈昏黃,滯澀,像害了眼疾。我等了半天,終于有一輛出租車停下,我卻揮了揮手。18路車來了,我趕緊跳上去。車上有兩個乘客,一個是婦女,一個四十幾歲的漢子。我坐下后,那漢子回頭瞧我一眼。我不知他為什么瞧我,我懶得去想。我看著外面——我什么都看不見——酒勁卷上來,腦袋漸漸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