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家創作談說:短篇創作的著眼點是圖像,中篇是故事,長篇則是命運。這中問自然有種種交叉復合之處。但可以把這三者看作是不同文體創作的出發點,構思要求與藝術重心所在。命運問題聯系著人對于世界(歷史、人生)的根本性的、成體系性的認識,現在每年有近干部的長篇小說(譬如革命歷史題材、社會現實與反腐敗等),我們其實很少能看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構思”,普遍認為長篇的藝術性反不如中、短篇小說。只是中短篇創作相對而言較少被評論。我把“于不可能處尋找可能”視為是故事性構思的一種。這看來是一種矛盾。可如果考慮到可能性僅是廣大現實的若干分之一,而我們的理想、愿望又總是在現實之上;除了剛性的社會物質生活邏輯之外,還有柔性的情理邏輯。那么,于不可能處尋求可能,以表達自己對于生活的看法和追求,便成為小說創作中可以理解、接受的一種價值趨向了。這恰是我讀武歆的若干中篇后的一點發現和感受。
《枝岈關》在去年我便讀過。因它在《人民文學》上發表后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還因為它被認為是一部紀念紅軍長征勝利70周年的創作。當時讀了有些不以為然,讓一位老板去接受革命傳統教育,那是可能的嗎?作為房地產開發商的“三哥”,手捧父親的骨灰盒于父親去世六年后到大別山區去“尋根”,聽到了當年父輩革命、犧牲的慘烈往事,如雷霆轟擊,因而“覺悟”,這難以讓人接受。我那時可能是忽略了它的許多細節,而小說敘事的魅力恰恰并不在于它的“終點”,而在于細微處的各種“提示”。第一個提示是:三哥要安葬父親骨灰并不是為了還一個老革命的遺愿,是由于他要在城里建一座最高的高層建筑而地基下沉,聽從占卜師的迷信說法要在家鄉老宅安下一個石碑;如果說他的發財愿望需要借助革命前輩的力量,那便是更深一層的提示。三哥與父親生前水火不容,互相對峙。三哥已經養成了習慣,一切都可以用錢來代替、擺平:出錢替代照應父親、盡孝道,用錢解決請導游、請人講故事的問題,甚至用錢來請游人向革命先烈的墓鞠躬。以錢開路,金錢使他處處都獲得權力,尊嚴,心理的優勢。這是一個不讓人喜歡的人物形象。然而,當“我’和三哥走進了父親的過去,走進歷史深處、父親隱秘的情感與內心時,他們收獲的不僅是當年紅軍革命歷史,還收獲了父親與黃芽兒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這又反映了作家革命敘事與情感敘事互為補充、轉化的良苦用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三哥既是老板,又是兒子,兩種身份“同而不同處有辨”。們受到觸動,在人情物理上還是找到了依據。小說故事自然沒有能力顛覆已有的世界法則和認識邏輯,但如果能使它有所松動,也就難能可貴了。
把現實和歷史聯系起來,可能是我們的認識方法,也是故事構思的一種方法。武歆的《君子碑》同樣是寫了兩代人,那種又愛又怕,既關懷又拒絕的父子關系。正走在仕途上的范紅旗要探索父親范明武謎一般的心結,由此把兩個世界銜接了起來。一方面是自己身處官場漩渦,不知深淺;另一方面是父親的革命歷史和自我反省。一面是現實的所謂“七竅”相通理論和“打折’,王里論,下一代要結成新的利益關系網;一面則是父輩的道德自我完善的追求。范明武當年參加革命時曾破壞了家鄉小學并誤傷無辜,白此便內疚于心立下誓愿,要用畢生積攢下來的錢,恢復與重建當年學校。這種念頭和方法看來也不太可能,但《君子碑》告訴我們人畢竟還要有些寄托、念想和目標。我們有時候需要有一種負疚感,才會形成責任感乃至現實的行動。武歆的小說中常有些‘教育”意義,但我認為不經意而得之,效果會更好。中篇《幸福的女人》從表面看,這是一個涉及當前情人和第三者的故事。情感生活的需要和家庭生活的需要,金錢的需要與人情的需要一起滋長,我們無疑是處在一個以自我滿足為中心的平庸的世界。隨著人物登場,小說化靜為動,層層渲染,逐漸地又演變為了刻畫當前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的故事。一個是自信、激慢,缺乏真正的社會歷練還有些天真無知的表姐許茹梅,另一個則是勤快、能干,有些“虛偽”卻又虛偽得自然、可以讓人接受的保姆萬芬華,兩個女人從互相對立、對抗發展到交流乃至親密的關系。性格的兩面性源于社會,又都是為了適應社會。金錢依然是一個重要元素,它關系到社會處境、尊嚴、自信乃至人的內心感覺,但它還是不能代替精神情感的需要。兩個追求幸福的女人由此展開的是一種心理的較量。占了上風的萬芬華說:“人呀,得有個惦記的事”。仍然是在眾多的不可能中尋求一種可能。
武歆還有不少關于現實生活的中篇創作,如《老鄭的博客》、《大春的河》等,都有出人意料之處,局部提供了一種新的邏輯。我認為中國的古典小說是講究故事性的,這也是當代創作需要發揚的藝術傳統。武歆的一部分作品,“純是白描而不乏追魂攝影之筆”,“山搖地撼”之后忽又“柳絲花朵”,壯語有韻,秀語有骨,于不可能處尋找可能,指向的都是現代社會發展中物質與精神的基本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