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現代文化史上,邵洵美的是一個獨特的人物。他出身名門,是一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編輯家、出版家,按他自己的說法是“你認為我是什么人?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許多文化人回憶,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邵洵美創辦的時代圖書公司和雜志曾影響一代人,而他和項美麗的跨國情緣更是許多人的談資。
方平是邵洵美的女婿,據《我的爸爸邵洵關》介紹,方平先和邵洵美的大女兒小玉相愛,正當談婚論嫁之時,小玉于1956年9月2日因哮喘病發作去世。幾年后,小玉的妹妹小珠由賈植芳的夫人任敏作伐,與方平結合,方平終于實現了“娶一個洵美先生的女兒為妻”的愿望。在邵洵美晚年,方平與他交往甚深,回憶岳父的晚景別有一番滋味。
南方都市報(以下簡稱南):你原來寫詩,1948年出過詩集《隨風而去》?
方平(以下簡稱方):后來倒退了,就向翻譯方面發展,也寫一點散文,主要是賞析文章,我對比較文學感興趣。我在上海生長,祖上是蘇州。我喜歡英語,小學已經開始學英語,只讀到高中畢業,沒有讀大學。在1949年之前,我在南京、廈門的銀行當會計,解放后上海出現了許多私營出版社,介紹蘇聯文學、外國文學,我就離開銀行,參加私營出版社“文化工作室”,后來公私大合營,合并到新文藝出版社。
南:是什么樣的機緣認識邵洵美的?
方:新文藝出版社離邵洵美的家很近,我常去看看他,就認識了。他人很好,很會談話,談笑風生。后來我跟他的大女兒小玉談戀愛了,小玉聰明伶俐,我很愛她,她也很愛我,我們感情很好。她身體不好,后來過世了。
南:《我的爸爸邵洵美》里說,你們已經談婚論嫁,準備在1956年10月1日結婚。
方:那時候我們感情已經很深了。她過世之后,我很悲痛,有20年還沒忘掉她。我自己從來不寫古體詩的,也寫了幾首古體詩來悼念她。要到20年以后才淡忘。
南:在1956年9月2日,小玉發病去世了。
方:她氣喘。這是遺傳,她的媽媽也有氣喘病,但是家里人都沒有她這么嚴重。
南:那時候,邵洵美有沒有跟你談起他以前的事情?
方:我是從來不問他的。也許他不愿意談。據說他過去生活是非常豪華的,他出去坐什么顏色的車子,他穿的衣服也是要跟它配套的。(笑)這是他的好朋友跟我說的。邵洵美有時談起項美麗,說:她學英文是我教她的。邵洵美教過項美麗寫論文。
南:邵洵美和項美麗感情外面渲染得很厲害,但是《我的爸爸邵洵美》里面談得不多。
方:書里是避而不談。項美麗倒是寫過my Chinese husband(《我的中國丈夫》),我沒有看到。
南:你起初跟邵洵美接觸主要是因為翻譯的事情?
方:因為有共同語言,他后來也搞翻譯了。他過去也不大翻譯,后來他也沒有收入,經濟方面比較困難。人民文學出版社約他翻譯《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人民文學出版社當時在我們年輕的翻譯工作者心目中是高不可攀的,你寫信給他們說想翻譯什么,他們是不大理睬的,好像高高在上的。他們主動找邵洵美,對他很尊敬。他也很高興,也很認真。他翻譯完了把拿來讓我看看,翻譯《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是非常難的,其中的想象力非常豐富,一般人不可能翻譯的。邵美洵的翻譯功力我是很佩服的,他的翻譯的確很好,很有才氣!這給我感觸很多,一般的紈绔子弟都不是這樣,他也是很風流,也是很會玩的,但是他拿得出這樣的作品。要是他不是生在富貴人家,而是生在一般的中等家庭,要為自己生活奮斗,他會在文學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做出更大的貢獻。
南:人民文學出版社為什么會在那樣的形勢下主動約邵洵美翻譯《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呢?
方:這個事情我估計是夏衍幫忙的。邵洵美跟我提到:“作家對他的first publi sher(第一本書的出版者)是非常感激的。”夏衍的第一本書是他出版的。盛佩玉寫的回憶文章中提到,夏衍來家里看他,對他經濟很照顧。夏衍原來是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后來到北京當中央文化部副部長,離開上海之前,特地來看望他。好像小紅還提到夏衍跟周揚去看邵洵美。邵洵美沒有跟我講起周揚。后來邵洵美被關在牢里,1962年,有一次北京要開高校文科教材交流會,我們上海的周煦良去開會,會議可能是周揚主持的。在會議休息的時候,周揚問周煦良:現在上海的邵洵美怎么樣?周煦良就說他已經被關押了。周揚就說:要是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就不必了。那么,周煦良回來以后就向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石西民匯報,馬上就把邵洵美放出來了。
南:邵洵美從監獄出來以后有沒有談起被關起來的緣故?
方:邵洵美從監獄出來,我去看他,他就說,他有一個弟弟在香港,沒有錢,希望哥哥能接濟他。那么,邵洵美就給項美麗寫了一封信,他說過項美麗欠過他的錢,希望項美麗能寄點錢好接濟香港的弟弟,我想是用英文寫的。這封信托葉靈鳳帶出去寄給項美麗,葉靈鳳把這封信交給海關了。這樣邵洵美就被抓起來了,審問也沒有什么證據,他大概被抓了兩三年,關在提籃橋監獄,跟賈植芳關在一起。
南:賈植芳的回憶文章中有一篇《我的難友邵洵美》,談到跟邵洵美關在一起的情形,邵洵美托他兩件事:一件是1933年蕭伯納到上海訪問,邵洵美是世界筆會的中國秘書,負責接待,蕭伯納不吃葷,世界筆會中國分會在“功德林”擺了一桌素菜,參加宴會的有蔡元培、宋慶齡、魯迅、林語堂和邵洵美等人,由邵洵美付賬,但是上海的報紙所有報道都沒有邵洵美的名字,使他一直耿耿于懷,希望賈植芳寫文章糾正記載的失誤;一件是魯迅在文章中說邵洵美是“捐班”,花錢雇人代寫文章,是天大的誤會,邵洵美的文章實實在在是自己寫的,請賈植芳代為說明一下。
方:我也看到賈植芳的文章。
南:邵洵美從監獄出來以后,生活是什么樣的?
方:可能石西民也關照他。他一出來,我們新文藝出版社就要我代表出版社去看他,請他翻譯書,答應他每個月都送去200塊,作為預支的稿費。他那時候關了兩三年,身體不好。邵洵美跟我說,他在要放出來的時候,他們給打了很多補針,要放出來,人如果瘦得不得了,他們也沒有面子。根本沒有什么罪名可以交代,就不能讓他太瘦,就每天給他打了好多針。出來以后,他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后來“文化大革命”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
南:以前你看過邵洵美的詩嗎?
方:看過,他的詩當然是唯美的,有感而發。抗戰勝利之后,老百姓很失望,邵洵美反映了人民的呼聲。
南沼B洵美一輩子最喜歡的詩人是徐志摩。
方:他們是好朋友。他不大跟我提到過去的情況,我也不大問。但是偶爾提到徐志摩,我感覺他的聲音有點悲傷。我自己感覺邵洵美跟徐志摩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徐志摩死得太早了,要是徐志摩多活幾年,會引導邵洵美在詩歌上繼續發展,讓他更好地發揮自己的才華,可惜了。
南:邵洵美畫過一幅畫,題了:“一個茶壺,一個茶杯,一個志摩,一個小曼”,你見過陸小曼嗎?
方:沒有,我們出版社曾經有人去看過她,回來說:哎呀,陸小曼老了,跟當年的風韻不一般了。
南:黃苗子談到邵洵美在上海創辦時代圖書公司,影響了一大批人,對當時的文化有很重要的貢獻。
方:還有,他引進了最好的印刷設備,解放之后賣給北京的《人民畫報》。
南:沒想到他晚景會如此寥落。
方:邵洵美要不是這么富貴就好了,他的確是有才華,感情也很豐富的。
南:后來你和太太結婚是賈植芳的太太任敏從中牽線的。
方:我太太就是小珠,邵洵美的另一個女兒。小珠在上海衛生出版社當校對,賈植芳的夫人任敏是她的同事,賈植芳跟我是有來往的,我也到賈植芳家中吃過飯,后來賈植芳因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案子關進去了。后來任敏出來了,在衛生出版社,她鼓勵小珠跟我往來。
南:以前你跟小珠熟嗎?
方:以前沒有什么來往。我們結婚的時候很緊張,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
南:你跟小珠生了幾個孩子?
方:一男一女。我兒子在上海,搞攝影,女兒在美國定居。
南,小珠是在1982年病逝的?
方:是的,我那時候在昆明講學,我出去的時候她身體還是好的。我出去大概半個月吧,后來電報來了,說她病了,我趕緊回來,回來兩三天她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