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很少有譯者清楚認識到最好不要把莎士比亞戲劇看成純粹的文學作品。莎士比亞首先是一個專業戲劇家,其作品是為了演出而創作的,并不是為了案頭閱讀。生前,他是最受歡迎的戲劇家,在文學上得到的評價并不是那么高。用戲劇家的眼光看待莎士比亞,才能準確理解莎士比亞。
“文學翻譯是鋪開稿紙,面對原著,伏在案頭,斗室之內的一種無聲作業。我譯過小說,就是在進行一場無聲操作。可是翻譯莎士比亞的戲劇卻不同了,耳邊會產生‘伴音’,如聞其聲,以至眼前產生‘伴像’,如見其人。正因為有聲有色,猶如身歷其境,這份臨場感,使我對翻譯莎劇,情有獨鐘。你越是投入,越是能體會到雖苦猶甜,樂在其中。”這是著名翻譯家方平老先生對自己翻譯莎士比亞的感受的描述。
盡管他也翻譯出版過卜伽丘的《十日談》、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和勃朗寧夫人《愛情十四行詩》等作品,但是他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還是花在了莎士比亞的翻譯與研究上。
在方平先生的家里,老人帶著濃重上海口音,為筆者講述了中國的莎士比亞翻譯史。
1、莎士比亞來到中國1 00年了
自從1623年第一部莎士比亞劇作集問世以來,在380年時間里,莎士比亞的作品曾以不同的部數、不同的文體、不同的選編者出版過多種版本,較有影響的有美國河濱本,英國牛津本、諾頓本、阿登本等。各國出版的莎士比亞作品成千上萬,數不勝數。莎士比亞來到中國的日子卻并不很長。莎士比亞作品被翻譯成中文的時間不過100年。
方平先生把莎士比亞的中譯分為三個階段:
一是文言階段。早在1903年,上海就曾以《英國索士比亞:外奇譚》的書名,以章回體的形式出版了10個莎士比亞戲劇故事。流傳更廣的是1904年林紓和魏易合譯的莎劇故事集《英國詩人:吟邊燕語》,共收入《肉券》、《鑄情》(即《威尼斯商人》、《羅密歐與朱麗葉》)等20個故事。這兩個最早的譯本都是根據英國蘭姆姐弟著的《莎士比亞故事集》,用文言翻譯的故事梗概,這是我國翻譯與介紹莎士比亞的第一個階段。
二是白話階段。五四運動后,白話文成為文藝的主流,我國開始出現用白話直接翻譯莎士比亞作品。1921年,田漢翻譯了《哈孟雷特》,這是正式翻譯莎士比亞的開始。1924年,田漢又翻譯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實秋在1936至1939年期間翻譯《馬克白》、《暴風雨》等8種莎劇。這些人是莎士比亞中譯的拓荒者。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時候,青年翻譯家朱生豪開始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的工作,以每年3個劇本的速度翻譯,到他32歲逝世時,共翻譯完成了31部莎劇。他的遺譯于1947年由世界書局出版,名為《莎士比亞戲劇全集》,收錄了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27部,分為喜劇、悲劇、雜劇三卷;又過了7年,史劇4種才被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莎士比亞戲劇集》。
三是詩體階段。1944年,具有詩人氣質的戲劇家曹禺,為成都一家劇團翻譯了《柔蜜歐與幽麗葉》,應該是我國第一個運用詩的語言去傳達原作的詩意和激情、并保持原來詩體形式的莎劇譯本。方平先生對這一譯本贊不絕口。他說:“這一優美的詩體譯本,向讀者展現的藝術境界是一般散文譯本所難以達到的。”此外,詩人孫大雨在1948年又翻譯的《黎琊王》詩體譯本,是散文譯本向詩體譯本發展過程中的一個突破性進展。解放后,莎士比亞的中譯又有了新的進步。50年代出版了卞之琳、吳興華、方平諸家的莎劇新譯本,都是詩體譯本。其中,卞之琳翻譯的《哈姆雷特》堪稱莎劇中譯的經典。
經過近幾代翻譯工作者數十年的努力,我們現在已經有了5套莎士比亞全集的譯本:第一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以朱生豪譯本為主體(經過吳興華等校訂)、由章益等補齊的11卷本;第二個是1967年梁實秋翻譯在臺灣出版的40冊本;第三個是1957年臺灣世界書局出版的以朱生豪原譯為主體、由已故學者虞爾昌補齊的5卷本。第四個是譯林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以朱生豪翻譯(裘克安、何其莘、沈林、辜正坤等校訂)、索天章、孫法理、劉炳善、辜正坤補譯的8卷本。至于第五個,就是最新的莎士比亞翻譯成果、方平先生等用詩體翻譯的《新莎士比亞全集》。
2、恢復莎士比亞的本來面目
莎士比亞戲劇是用詩體寫成的,但是在《新莎士比亞全集》之前,并沒有詩體的中文譯本。有鑒于此,方平先生立志搞一個詩題材的譯本。新譯本共分12卷,由方平、汪義群、覃學嵐、屠岸、屠笛、張沖等翻譯。方平先生介紹說,全集之所以冠以“新”字,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采用詩體翻譯。莎士比亞戲劇的原貌是詩劇,是以素詩體(blankverse)為基本形式的詩劇。素詩體是一種特有的藝術形式,在漢語中似乎還沒有一種與之相對應的樣式。所以朱生豪先生譯莎士比亞便采用了散文體的形式。但是,素詩體盡管不大用韻,但有內在的格律,是無韻的詩。我們過去翻譯的都是散文,這樣原著的節奏和韻律無法得以體現。方平先生《新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方法是:原文是散文就是散文,原文是詩體就是詩體。這樣處理,可以使譯文在語氣、語言節奏感上更接近莎劇原貌。
二是明確地把作者還原為專業戲劇家。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詩歌興起,對莎士比亞特別推崇,使莎士比亞的聲譽達到最高點。人們把他的詩歌作為文學經典,莎士比亞被塑造成是書齋內的偉大詩人和哲人。過去除了曹禺譯《柔蜜歐與幽麗葉》外,我國很少有譯者清楚認識到最好不要把莎士比亞戲劇看成純粹的文學作品。莎士比亞首先是一個專業戲劇家,其作品是為了演出而創作的,并不是為了案頭閱讀。生前,他是最受歡迎的戲劇家,在文學上得到的評價并不是那么高。朱生豪、梁實秋都是把莎士比亞作品作為文學讀物來翻譯的。20世紀下半葉,在國際莎士比亞研究中開始重新認識莎士比亞,開始用戲劇家的眼光看待莎士比亞。只有這樣才能準確理解莎士比亞。方平先生的翻譯是按照莎士比亞作品當初的情形加以還原,讓它回到原來的舞臺上。
三是融入最新研究成果。《新莎士比亞全集》加進去許多莎士比亞研究的新成果。在幾百年的時間里,人們在莎士比亞研究方面花了很多心血,取得了不少新的研究成果。方平先生利用了英美現當代研究成果,對莎士比亞有了更好的理解。
3、為莎士比亞活著
《新莎士比亞全集》出版后,獲得海內外專家很高的評價。對此,方平先生看得很淡。他在一篇談《新莎士比亞全集》翻譯思想的文章里說:“比起上半世紀,今天的譯文有了普遍提高,字從句順已是最基本的要求,應該另有更高的追求目標。從全方位信息傳遞要求于文學翻譯,那么它的理想應該是音響發燒友所謂的‘原汁原味’吧。昂貴的音響器材確實可以‘復制’出幾乎亂真的音響效果;可是對于文學翻譯要做到原汁原味,進入絲絲入扣、纖毫畢露的境界,談何容易!你越是強調給予藝術形式最大的尊重,越是力求把原文從表層到深層的意思、意識、意蘊都涵蓋無遺,你越是無奈地感受到語言的障礙有時難以跨越,文學翻譯畢竟有它的局限性。”
方平先生介紹說,《新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應該說不是在一種十分理想的條件下進行。出版社有業務上的要求,不可能給你10到20年的時間仔細地推敲。幾位分散在各地的合作者也不可能共聚一堂,進行充分的討論,取得統一認識。方平先生認為《新莎士比亞全集》有很多遺憾。“有人說,電影是一個遺憾的藝術。其實翻譯也總是有遺憾。我的遺憾是,我雖然盡了我的力,但是合作的人不是太理想。在全部38個劇本中,我承擔了24個,3個是與人合作的,校訂了2個。別人搞的有的水平很高,但是也有少數不夠理想。我正在想辦法補正。”
方平先生很佩服傅雷,因為他既是一個好的譯者,又是一個好的學者。已經把一生都獻給了莎士比亞的方平先生,希望在自己剩余的時間里多做些莎士比亞的研究工作。有過親身翻譯莎士比亞的經歷,相信他在研究工作中會取得更多獨到的成就。讓我們祝福這位為莎士比亞而生的中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