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通過對莎士比亞戲劇的中文散文體譯本和詩體譯本的比較,從五個視角切入,分析論述了詩體譯本在傳達莎劇語言、形式、風格諸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認為《新莎士比亞全集》更加接近和忠實于原著。
關鍵詞:莎士比亞詩劇散文體譯本詩體譯本
在世紀之交的2000年,著名文學翻譯家、莎士比亞研究專家、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會長方平先生擔綱主譯主編的《新莎士比亞全集》,先后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和臺灣貓頭鷹出版社推出,這是中國外國文學界一件可賀可喜的大事。《新全集》是我國第一套莎士比亞全集的詩體譯本,如果說以朱生豪譯本為主體的莎劇全集是中國莎譯史上的第一座里程碑、梁實秋譯本是第二座里程碑的話,那么,《新全集》則是中國莎譯史上的第三座里程碑。
《新全集》的譯者們以“存形求神”的膽識,翻譯出的莎劇,在語言、形式、風格諸方面的表達上比散文體譯本都更加接近莎士比亞,給中文讀者帶來一個“莎劇原來是這樣”的驚喜。
《新全集》以詩譯詩,以頓代步,還中文讀者一個更為真實的莎士比亞。我們知道,莎劇主要是以素體詩(blank verse)形式寫成的詩劇,莎劇的藝術生命和魅力就在于那魔力般的詩的語言。理所當然,以詩譯詩才能把莎劇的原貌最大限度地保留下來,把莎劇的語言和風格傳達到最佳。也就是說,以詩體的形式移譯莎劇是譯家在語際交換中把“失真”減小到最低程度的最佳選擇。勿容置疑,以詩的形式翻譯莎劇也是難度最大的。凡從事過文學翻譯的人,誰都有文學翻譯難、譯詩更難的切身體會。正因為難,才更有價值,只有那不畏艱難、披荊斬棘、登上莎劇翻譯巔峰的人,才能使自己也使譯文讀者真正領略莎翁詩劇的“全真”風光。在我國莎士比亞翻譯史上,有不少翻譯前輩都在嘗試和努力以詩體的形式翻譯莎劇,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早在1944年和1948年,曹禺、孫大雨兩位先生就分別率先譯成出版了《柔蜜歐與朱麗葉》和《黎琊王》,后有曹未風的《仲夏夜之夢》(1954)、方平先生的《威尼斯商人》(1954)、卞之琳的《哈姆雷特》(1956)等,都取得令人驚喜的成功和切實可行的經驗,在譯界和讀書界頗有口碑,成為詩譯莎劇的典范。在方平先生的率領下,集中了全國莎譯名家的力量,終于在世紀之交把詩譯莎劇全集奉獻給了中文讀者。《新全集》體現了譯者的翻譯思想和追求,因而讓中文讀者對莎劇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朱生豪和梁實秋的譯本都是散文體譯本,即便以同樣的形式譯莎,由于不同的翻譯追求,譯出的莎劇也有著明顯的差異。朱譯追求“神韻”的傳達,譯文通曉流暢,氣勢磅礴,抒情味更濃一些,梁譯旨在“存真”,不輕易改動原文,譯文平實明晰,盡管有些地方付出了語言不太流暢的代價,但莎劇原味似乎更足一點。朱譯與梁譯各有千秋,但在大陸朱譯更受讀者的歡迎,因而也就更為流行。
比較一下朱生豪以散文體形式譯莎的劇作和方平以詩體形式譯莎的劇作,我們不難看出譯者不同的翻譯思想和譯莎的追求所產生的不同的傳達原文的藝術效果。朱生豪在《譯者自序》中道出了他譯莎的宗旨:“凡遇原文中與中國語法不合之處,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結構,務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為晦澀之字句所掩蔽。”這與后來傅雷提出的“舍形似而求神似”的翻譯原則基本相同。而方平則在《“亦步亦趨”追求更高的藝術境界》(《外國文學評論》1990年4期)一文中,闡明了他的“亦步亦趨”、“存形求神”的翻譯思想和譯莎的追求。他說:“在我心目中,‘亦步亦趨’可以看作存形求神的一面旗子,我愿站在這面旗子底下。”
我們且看一看《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Venice)的第一幕第三場的結尾處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的對話的譯文,便可感受到散文體譯文和詩體譯文的差別了:
Antonio: The Hebrew turns Christian, he growskind.
Bassanio: I like not fair terms and a villain's mind.
Antonio: Come on, in this there can be no dis-may,
My ships come home a month before the day.
安東尼奧:這個猶太人快要變作基督徒了,他的心腸變得好多啦。
巴薩尼奧:我不喜歡口蜜腹劍的人。
安東尼奧:好了好了,這又有什么要緊?再過兩個月,我的船就要回來了。(朱譯)
安東尼:這猶太人想做基督徒,心腸都變善。
巴珊尼:我可不愛嘴面上甜,心里頭奸。
安東尼:來吧,這個呢,你不用把心事兒擔,
我的船,準是早一個月就回家轉。(方譯)原文四行對話中,kind和mind押韻,dismay和day押韻,方譯以“善”、“奸”、“擔”、“轉”譯原文行末的韻腳,譯文不僅瑯瑯上口,而且傳達出了原文對話中說話人的語氣和神情。這在朱譯中就失去了一些。意隨行轉,情隨景移,這是莎劇的一大特色。上面所引原文詩行中的這一特色在方譯中完好無缺地保留了下來,可這在朱譯中讀者就很難品味得出了。對比散文體譯文和詩體譯文,后者優于前者便非常清楚了。
莎劇是詩劇,它不同于普通的話劇,盡管它是素體(無韻)詩劇,但在大多場合都是有一定的韻腳的。因此,與普通的話劇相比,詩劇的語言講究韻腳,也就更加凝練抒情、抑揚頓挫,更富節奏感和音樂感。美國詩人弗羅斯特(Robert Frost)把詩歌讀者分為“視覺型讀者”(eye readers)和“聽覺型讀者”(earreaders)兩種,而他看中的是那能充分欣賞詩歌的音樂性的“聽覺型讀者”。方平非常喜愛弗羅斯特其人其詩,曾把他的詩集《一條未走的路》翻譯介紹給中國讀者。像弗羅斯特一樣,他在譯莎時,不僅期待著“視覺型讀者”,更期待著“聽覺型讀者”,也就是說,他努力使讀者在他的譯文中不僅看到劇中人的“貌”,還要聽到劇中人的“音”。讀方譯莎劇,我們會發現這樣一大特色:形神兼備,音容并呈。
下面是社會問題劇《一報還一報》(Measure forMeasure方譯《自作自受》)的第二幕第二場依莎貝拉為其弟弟克勞第奧向攝政求情的一段話:
There is a vice that most ! do abhor,
And most desire should meet the blow of justice,
For which I would not plead, but that I must.
For which I must not plead, but that I am,
At war twist will and will not.
有一件罪惡是我所深惡痛絕,切望法律把它懲治的,可是我卻不能不違背我的素哀,要來請求你網開一面;我知道我不應該為它瀆請,可是我的心里卻徘徊莫決。(朱譯)
我深惡痛疾的是那種下流的事兒,
受到法律的懲辦才合我的心意,
我怎么反而來討情?我沒了主意:
不該來,卻來了;不該求,卻來求情了——
我來也不是,不來也不是,我好苦啊!(方譯)弟弟因未婚先孕被以奸淫罪判處死刑,當姐姐的不能見死不救,可少女的心理又礙于她強加辯護,姐弟之情和她的見習修女的身份在她內心深處發生了激烈的沖突,使她在攝政面前的這番求情閃爍其詞,不知怎么說才好。原文中的意思,朱生豪并沒有譯錯,可女主人公的那種局促不安,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措辭的神情,語氣和聲調卻傳達得不夠充分。而這在方譯中就得到了幾近“全真”的傳達,譯文讀者不僅看到了依莎貝拉的神情,也聽到了她說話的語氣和聲調,還感受到了她那顆矛盾的心,如同原劇一樣,情與理的沖突,愛與恨的碰撞,富有節奏地躍然跳動在譯文的詩行中。在形式上,譯文與原文的行數也是相等的,在這里,形似和神似得到了較好的統一,捧呈給譯文讀者的是原劇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體。
莎士比亞當年寫劇本時,主要是為演出而寫的,考慮更多的是舞臺上的演員和劇院里的觀眾,而不是案頭的讀者。詩體譯本比散文體譯本更多地考慮到了演員和觀眾,更經得住戲劇舞臺的檢驗,能夠在舞臺上顯出真功夫。因而也就更受劇團的青睞,得到演員和觀眾的喜愛。
為什么呢?讀一讀悲劇《奧瑟羅》(Othello)第五幕第二場中奧瑟羅的一句話,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The handkerchief which I so loved and gave thee,
Thou gav'st to Cassio.
你把我給你的那條我心愛的手帕送給了凱西奧。
(朱譯)
那塊手絹兒——我最珍愛的東西,
我給你,你去給了卡西奧。
(方譯)這是奧瑟羅聽信讒言后,親手殺死純潔無瑕的愛妻苔絲德夢娜之前對她的責問。奧瑟羅憤怒之火自心中燃起,情緒激動,語氣急促,爆出的這句話富有強烈的節奏感和力度。原詩一行半,有四個意群。朱生豪把它譯作一個陳述句,慢慢悠悠,平平淡淡。對照原文,句列變了,意思一點也沒少,少的是話語中的情緒、節奏和力度。方譯則亦步亦趨,按照原文的語序和句列,把四個意群和盤托出,朱譯中失去的在方譯中全保留了下來。假如讓我們去扮演奧瑟羅的話,我們會首選方平的譯文,因為方譯說起來上口,聽起來入耳,更適合表現劇中人的心情,更易于讓演員和觀眾進入戲境。
由于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生活使然,莎劇中融匯了當時英國的多姿多彩的風土人情。因而劇中雙關戲謔、插科打諢、俗詞俚語、打情罵俏特多,也常常涉及到性或性愛的問題。凡遇到與國情不符之處,碰到有傷風化的不雅之語,朱生豪翻譯起來特別小心,往往會作些處理,或改動,或回避,或刪除,或代替作者另行發揮,使其淡化和雅化。這就給譯文造成了一些缺漏紕繆,留下了不少的遺憾。方平在處理這些問題時,不回避,不掩飾,更不刪除,還雅以雅,還粗俗以粗俗,以求存真。下面的例子便明白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第三幕第二場中有這樣一個情節:羅密歐與朱麗葉曾山盟海誓,可這對苦命鴛鴦只能做一夜夫妻。羅密歐就要被放逐。奶媽拿來一盤繩子(軟梯),叫朱麗葉晚上掛在樓窗前,好讓羅密歐在被放逐之前,爬進朱麗葉的閨房,與她幽會歡合一夜。朱麗葉望著繩索感嘆:
He made you for a highway to my bed;
But I, a maid, die maiden-widowed.
他要借著你(軟梯)做牽引相思的橋梁,可是我卻要做一個獨守空閨的怨女而死去。(朱譯)
他本要借你做捷徑,登上我的床;
可憐我這處女,活守寡,到死是處女。(方譯)朱生豪考慮到禮義之邦的國情,為了不傷大雅,便于當時的讀者接受,把形象的“床”改為抽象的“相思”了,把靈與肉的交融變為單純的精神之愛了。文字典雅了,粗俗消逝了。對于朱生豪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中國讀者來說,這樣譯是得體得多了,可對于原文來說,就多少有點變味了。因為“床”是性的象征,原文的下文也表達了朱麗葉對靈與肉融為一體的渴望,她讓奶媽把指環交給她的情郎,并要奶媽叫他來與她作最后的別離,她不愿到死是處女,做一個掛名的新娘(她己與情人羅密歐秘密舉行過婚禮)。方譯不增不減,不刪不改,讓中文讀者和研究者品嘗到了莎劇的原汁原味,窺見到了那個時代的真實的社會生活和真實的莎士比亞,從而能夠更加全面地理解莎劇,更加準確地把握莎劇的時代精神和思想內涵。
《新全集》還有一個貢獻是不可低估的,那就是它既能讓不懂英文的讀者窺見到莎劇的真面目,又能引領具有英文基礎的讀者去進一步研讀莎士比亞原著。因為它是譯者們在“亦步亦趨”、“存形求神”的翻譯原則指導下的勞動產物,這樣的譯文,往往會引起讀者對原文的興趣,喚起讀者研讀莎劇原著的渴望,激起研究者深入探索和挖掘莎劇寶藏的活力和熱情。詳細的注釋、作品介紹以及版本的校勘等在幫助讀者和研究者理解、欣賞、研究莎劇上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這也是《新全集》的一個特色。
以詩體形式翻譯莎劇全集,這在中國莎譯史上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創新。在《新莎士比亞全集·譯后記》中,方平在談到譯者們的努力目標時說:“試圖以更接近于原作體裁、風格的譯文,以新的戲劇樣式,結合著現代莎學研究成果的新的理解和闡釋——爭取做到給愛好莎劇的讀者耳目一新的感受。”實事求是地說,譯者們以對作者和讀者高度負責的精神和對人類文化事業的獻身精神,經過多年的艱苦努力,已經實現了他們的奮斗目標。譯者們在新的翻譯思想的指導下,向著新的譯莎的追求,全方位、全信息地把莎士比亞戲劇移譯過來,使中文讀者對莎劇有了一個更加完整準確的理解。一句話,走近莎士比亞的《新全集》引領中文讀者走近了莎士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