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確是事多。不說攪動了國家的那幾件大事,僅是在上海文化界,王元化、賈植芳、謝晉、方平這些令人尊敬的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先后謝世,也令人有傷懷、悵然的感覺——這樣的知識分子在當代中國大約已屬絕版了。若再望遠一點,境外仙逝者亦有法國“新小說”主將羅伯一格里耶、俄羅斯與英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仁尼琴與哈羅德·品特,以及因“文明沖突論”攪動了東西方思想界的美國學者塞繆爾·亨廷頓——他是在“平安夜”西行的。
杰出、優秀的人物離去是時代與人類的損失與痛,而我所以有特別的觸動并想寫幾句話是因為莎士比亞專家、翻譯家方平先生。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有幸在上海師大有近兩年的學習生活。上海師大中文系對我們這些來自全國高校的外國文學助教們,確是用了不少心力。主要操持此事的王秋榮先生、楊國華先生不僅動員了中文系最優秀的老師登臺授課,而且還聘請了文學研究所的朱雯、朱乃長等著名學者。此外,他們還盡可能利用上海灘“藏龍伏虎”之優勢,從校外請了一批學者、理論家、翻譯家、批評家為我們授課或作專題報告(其中也有不少出入滬上的中外學者)。這其中包括草嬰、李歐梵(芝大)、福斯特(美國)、包文棣、王若望、關口安義(日本)、王道乾、陳伯海、王紀人、任仲倫、余匡復、錢春綺、王忠祥、王智量、鄭克魯,還有如今已廣為人知的余秋雨等。如果說我們后來多少有些進步、發展,實在都與上海師大與這些老師們有關。
所以特別記得方平先生,是因為他為我們授課較多。在桂林路上的上海師大、在華山路上的上海戲劇學院(101室)等處,方平先生多次為我們講莎士比亞,自然也少不了講他鐘情也深解的《十日談》。在談及《十日談》在中國命運坎坷、屢屢遭禁、遭刪時,方平先生動了感情。他談到:關于《十日談》列入“外國文學名著叢書”是出全本還是出選本,曾請示中宣部,負責人同意出,但只能出選本,怕全本“貽誤青年”。中央領導同志關于“序言”還提了一個意見:已刪去的故事在“序言”中不應出現,所以“序言”中也刪去了關于第三天第十個故事的評述內容。對此,我有保留意見。“對《十日談》,我相信,我比中央領導同志高明。”講臺上的方平漸漸激動起來,“有領導人說:‘《十日談》不是一本好書’,我說,‘搞政治,我不懂;搞《十日談》,你不懂!”’清晰記得,方平先生此言一出,教室內一片寂然,但每個人心鼓咚咚,都忽然蒸騰起對一位剛直的讀書人、學者、知識分子的一片敬意。文人之言、布衣之怒,雖似惟此而已,但其精神之感召與影響與思想之顆粒,卻在下一代人心中留存,不然,24年之后我何故有話成文——那是1985年10月11日的上午。
雖然如今我已是老教師甚至資深老教師了,但曾經做過十幾年學生,深知一位老師在學生心中留下長久以至不滅印象的,甚至主要不是學問,而是思想與人格。方平先生的莎士比亞論我確已記憶模糊了,但24年前的那一刻、那幾句話、那“憤怒”的形象卻刻在我心中。此后,每當我在講臺上講薄伽丘的《十日談》時,一定要講方平,一定要談他著名的“序言”——《幸福在人間》,一定要談這位氣質儒雅、談吐謙和的學者鮮見的“1985年10月11日的憤怒”。
后來還與方平先生有一次信交:我受某雜志之邀,并以“特約編輯”的名義,向外國文學界的著名學者約散文稿,此事得到了卞之琳、賀祥麟、柳鳴九、鄭克魯等先生的呼應與支持,內心也一直深懷感激。我也向心儀的方平先生約稿,不想其時他還在病中,但仍抱病作復并致“歉意’一那工整、秀雅的字和字后嚴謹、認真的人都使我迄今難以忘懷。
人有終老,乃天律。對優秀杰出的人物,我們庸常者總誠摯由衷地望他們長壽。但天律難違,人有競時。如今方平先生走了。可我掛懷他的“憤怒”,以為今日仍可驚聽回視,因為人文知識分子之節義由此“憤怒”可一葉知著。
當追念方平先生的“憤怒”時,張目環視,只見千士之諾諾,曲學阿世作小伏低自薦枕蓆者眾,鮮見一士之諤諤,士之病乎世之病乎,擬或二者皆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