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天覆地的是內心

一、題材與定位

丁幸娜：走入了薛舒的小說，就等于走入了薛舒的世界。我很有幸。看了你的小說，感覺你是一個很平民化的作家，比較關注小人物和他們的日常生活?

薛舒：嗯，我的生活就是在這樣的人群中。

丁幸娜：在很多小說中，你都是以男性視角為切入點寫作的。可能是中年的男性，也可能是少年的男性，比如《誰讓你叫“葉尼娜”》、《太陽黑子》、《陽光下的呼喊》等。你對跨越性別的這種寫作是否很自信?似乎性別不同，語言也不同了?

薛舒：這個你也發(fā)現了，呵呵。我比較有好奇心，或者冒險的心理，我愿意以不同類的視角去解讀外面的世界。

丁幸娜：我覺得嘗試這種視角至少是一種努力，努力去理解另外一個性別看待世界的方式，以及思維的方式。另外，你怎么定位自己目前在文壇的位置呢?或者，我是否可以說，你是一個上海的、70后的、寫平民生活的女作家?

薛舒：這個定位沒錯，但我覺得，寫平民生活與貴族生活不是判別小說作者的重要標志。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寫作方式，審美界別，藝術界別，這些可能更合適一些。

丁幸娜：我是僅就題材而言。

薛舒：我明白了。目前我大多寫的是市井題材，市井心理。我愿意這么說吧，上海這個城市，其實平民有市井生活，高收入層次的，也有市井生活。

丁幸娜：那你怎么看待自己跟王安憶、池莉等作家的差別?或者說，你認為自己的特點在哪里?王安憶寫的是上海生活，池莉寫的是市井生活，可能跟你有類似。

薛舒：我覺得我更靠近王安憶那種。池莉那種，也許地域上與我們不一樣，更不同的是方式，表達方式。我更愿意從內心去剖解市井人物的優(yōu)雅與局促，逼仄生活中的高貴與無奈，壓抑中的追求與隱忍，從人性角度去解讀，而不是曲折的故事。其實平民沒有那么多曲折的生活，很平常，表面看不出故事，翻天覆地的是內心。王安憶寫上海，第一是與我地域上接近，第二，她的方式也是我喜歡的，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內心千回百轉。

丁幸娜：那你覺得王安憶和你的差異又在哪里?或者她作為一個前輩，有你目前不能達到的地方，但你也有某些可以勝過她的優(yōu)長之處。

薛舒：恩，畢竟我們的出生、成長不在同一年代，所以記憶不同。比如對文革的記憶，也許她是有創(chuàng)痛的，因為她到安徽插隊去了。而我，記憶中的文革就是一個模糊的尾巴，完全成了蒙太奇式的浪漫。她是前輩，而且很勤奮，很有才華，我覺得不是目前哪里不能達到的問題，而是，也許我始終無法超越我們這些前輩。但我也不是沒有自信，而是，可能會需要一個沉淀過程。我沒有抱著要超越誰的想法寫作，超越這種東西，很難說的。一個時代就有一種文學，我只是想把我內心的東西用文字的方式記錄下來。比如我寫的大城市周邊的小鄉(xiāng)鎮(zhèn)，我覺得，城市化讓小鎮(zhèn)的很溫情的東西漸漸消失了，我想記錄下來。

丁幸娜：有的作家可能是在一個平臺上滑動，藝術上沒有大的長進；有的是經過一兩個轉折點突飛猛進、向上提升的，從你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到最近一篇小說，你覺得你的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用什么形式來描述呢?

薛舒：是，不能說這些沒有機會上升的作家缺少才華。我覺得我很幸運，上海作協(xié)給了我們比較好的機會。我的處女作就發(fā)在《收獲》，那是2002年，很幸運。最近一篇小說是《人民文學》第6期的《世上最美的臉》。我覺得，從純粹因心靈沖動而寫作，到現在，我更多愿意探究人性深處的矛盾，人與世界的矛盾，人與人的矛盾等等，是有思索的寫作了。這可以從我的一些創(chuàng)作談里看出來。過去我寫創(chuàng)作談，大多在寫什么事情引起我的興趣了，我就要去寫了。現在的創(chuàng)作談我大多是在談，得到一個題材后，我是怎么樣讓題材能揭示更為深刻的人性問題，然后才操作小說。當然，這樣可能會讓小說顯得概念化，不過，我覺得這是必經的過程。要在自然而然中充滿思想的玄機，這還要修煉。

丁幸娜：《萬花筒》這類異域題材的小說，似乎在你的作品里很少見?

薛舒：的確比較少，我一般不寫不太熟悉的環(huán)境，容易露拙啊，哈哈。這個小說要是說故事，太簡單太俗套了，我把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都隱去了，只用萬花筒表示粉碎與重生。

二、70后的記憶

丁幸娜：《誰讓你叫“葉尼娜”》、《陽光下的呼喊》這一類故事我覺得寫得很樸實，但那個年代太保守，保守也能扼殺很多東西。開放、縱欲不好，過于禁錮和保守也絕非好事。

薛舒：一個年代的特征吧，很多是記憶，現在也寫沖突，寫變化，很多人都在寫。我的確記得很多被扼殺，當然現在有很多值得贊嘆的進步。我總覺得童年是憂傷的，可憂傷著，偏偏又喜歡。

丁幸娜：你經常寫一個中學，而且是很早年代的一個中學里的故事。過去年代的事情，能給現在一些啟發(fā)嗎?

薛舒：當然有啟發(fā)，我現在寫得比較多的題材，就是現在和過去的變化，銜接中的矛盾。不管是世界還是人性，都在變化中。寫變化很有挑戰(zhàn)性，但往往會與前進的時代背道而馳。因為很多時候會懷舊，批判現實。但是，只有批判，才有進步不是?在《誰讓你叫“葉尼娜”》這篇小說中，我想說的是，每個女生都會有這樣一個偶像似的老師。世俗不僅摧毀女生的夢想，也摧毀老師的情懷。我現在很多寫的，是我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一些很深刻的記憶。目前正在發(fā)生的，說實話，我不太愿意去寫，但也寫了一些。我想，沉淀幾年再寫現時的事，會寫得更好。水要沉淀一段時間，才能清澈起來的，沉淀下來的東西是什么，也才能看清。

丁幸娜：你批判現在的什么呢?比如說《誰讓你叫“葉尼娜”》，過去是一個封殺人性的社會，現在如果是這種事情，是否社會更容忍了呢?或者說，更能尊重人們的美好感情?

薛舒：具體的故事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真的做到人尊重人。你說得很對。至于批判什么，比如，我們是更注重形式，還是更注重實質?我們是要繁華聚眾的表象，還是要扎實獨立的內在?我們是繼承了傳統(tǒng)的精髓，還是用優(yōu)雅高尚的傳統(tǒng)外衣包裝了空虛淺薄的內心?每個小說要批判的都是不太一樣的東西，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踏實，浮躁。

丁幸娜：這個說法感覺有點像余華，他對于這個時代的看法也是如此，主要是浮躁。你認同余華對這個時代的看法?你覺得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能具體介紹一下你的看法嗎?

薛舒：我剛才說過浮躁，但不可否認的是，現在是一個很有效率的時代。可是，效率是針對什么說的呢?如果從整個自然去說，我覺得，是否維持原生態(tài)更好?高效率的時代出現了很多令我震驚的偉大事業(yè)，但是，我們這么做究竟是為了什么?有沒有違背美好的初衷?

丁幸娜：我對于你們所說的這個“浮躁”不太理解。因為我是80后，從我出生到現在，社會都在經歷很大的變遷，我已經看不到你們所說的前面那個時代了，我直接身處于這個時代，我沒有你們那個參照點，你真讓我選擇活在哪個時代的話，我還是會選擇今天。

薛舒：80后也許會在十年、二十年后感覺到記憶和現實有沖突。我挺愿意活在宋朝的，相對自然，自由，符合我比較粗糙的性格。

丁幸娜：那我愿意唐朝，我喜歡浮華大氣的盛唐氣象，喜歡奢華的東西。

薛舒：嗯，這是80后的特點。

丁幸娜：還有很多人是為了理想而生活，寧可對抗生活也不妥協(xié)的。比如，李白這樣一生浪漫的人，文天祥這樣為了理想抗爭的人。這些人，你又怎么看?

薛舒：當然很敬佩那些人，其實我是有英雄情節(jié)的。上次看到一個雜志，說中外名女人，列舉了無數，按星座分的。我一看，我們射手座的，很多英烈，張志新、趙一曼、林昭什么的。還有郎平，有強大意志力的人。

丁幸娜：既有英雄情結，又寫卑微生活?這個在你身上很統(tǒng)一嗎?

薛舒：不矛盾，尤其這種有英雄情結的人，是內心充滿了悲憫的人啊，要不他們怎么愿意犧牲自己呢?

丁幸娜：那你怎么不寫寫革命小說，或者武俠小說?

薛舒：很奇怪，我不大喜歡看武俠小說，不是不喜歡金庸，而是，看過一些，沒有特別迷戀，但我可以特別迷戀余華，哈哈。

丁幸娜：我可能知道你為什么喜歡余華了。我想，那是因為你們對中國的這種記憶相同，經歷文革之后的那段時光，又經歷這個大變化的時代，又都寫小人物，地域也差不多(江南一帶的)，而且都是寫小城鎮(zhèn)，既非大都市，又非鄉(xiāng)村；寫經歷現代化的小城鎮(zhèn)里發(fā)生的故事。

薛舒：有道理，我甚至感覺余華的勝利飯店就在我的劉灣鎮(zhèn)上，哈哈。

三、細節(jié)與鋪排

丁幸娜：我比較喜歡的一篇是《天亮就走人》，相比于其他，心理比較自然、貼切、真實。很多人看好的《唐裝》，也寫一些細節(jié)和人物心理，但是“活”不起來，而《天亮》這種作品，就是渾然天成的。人工和自然，一眼就能看出。

薛舒：也許是因為當代女性，你對此更有體悟。也許是題材問題，也可能是我寫男人畢竟寫不過女人，自己就是女人。

丁幸娜：我以為，小說細節(jié)應該是被人物心理統(tǒng)攝了的，應該是有靈魂的。說一點不客氣的，我總覺得你的小說有點散漫，就是交代了很多無關的細節(jié)，似乎情節(jié)不夠緊湊，前后的連貫性似乎不足?大量的描寫和鋪排，以及細節(jié)，有時候令讀者迷失在細節(jié)中了。你是否同意我的說法?

薛舒：我覺得那些細節(jié)可能是有必要的，這和大腦皮層的關注點有關，哈哈，比如那些故事情節(jié)很緊湊的小說，我倒反而看不下去。也或者，這是我的問題吧，我也一直在懷疑和猶豫中。很多讀者跟我說過，看不下去我的小說，我覺得未嘗不是好事。《尤利西斯》也大多沒人看得下去，還有很多人看不下去《長恨歌》。

丁幸娜：你的性格像北方姑娘，爽朗、熱情、瀟灑、大氣。我認為這樣的人小說通常不會講細節(jié)，原來你寫得最多就是細節(jié)，這與我的期望正好相反。那你大量交代細節(jié)是為了表達什么?而且我發(fā)現，你似乎喜歡用長句，描寫性的長句，很多形容詞；有的句子，讀下來可能會喘不上氣。

薛舒：那是語言問題，語言是個人習慣吧。我剛才說過，小說有其復雜性，很多細節(jié)是構成那些復雜的氣味和氛圍的，我喜歡小說有一種味道。我嚴重地喜歡自己在《暮紫橋下》、《鞭》和《母雞生活》中的那種氛圍。《陽光下的呼喊》里長句構成的那種感覺，是我要的感覺，搖滾樂的迷茫、激烈和哀傷。

丁幸娜：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細節(jié)過多，讀者的注意力被分散，故事被肢解得支離破碎，推進不下去，會影響閱讀的感受和效果呢?而且，讀者也不知道哪些細節(jié)是重要的，哪些細節(jié)是不重要的，都得看下去。我的意思是，細節(jié)一般有放大和強調的作用，但通篇的細節(jié)描寫可能有礙讀者集中在某些焦點上。

薛舒：我不怎么在乎故事，如果講故事的話，我所有的小說故事都太簡單，五百字以內可以說完。我一直說的一句話是：你讀完我的小說，也許你說不清楚到底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但你一定深深地記得其中的某個人，或者某幾個人，印象很深刻。不會講故事的人手里做出來的小說，會是另一種小說。我也聽到很多人反映，喜歡我那些零零碎碎東拉西扯的細節(jié)。

丁幸娜：如果作者在自己的做法上有所追求，或許也能開創(chuàng)自己的一種特殊的寫法。但我個人還是覺得你的小說應該更凝練和緊湊一些。如果一個人能殺一個敵人，三個人也能殺一個敵人，你用幾個人啊?我就感覺你三個都用上了。殺了是一樣殺了，可惜浪費了人力。

薛舒：三個人殺敵和一個人殺敵的場面是不一樣的，雖然結果一樣，但，事情不是僅僅為結果而做的。好比一場足球，可能輸得很好看，可能贏得很乏味，要看你需要那個結果，還是展示那個過程。

丁幸娜：關鍵是大多數讀者，還是傾向于你寫小說符合“性價比”一點，殺雞不用牛刀。好比你給讀者一個包子，咬來咬去，都沒肉，人家就光火了。凝練是一種風格，鋪排也是一種風格，這個是對的；《春江花月夜》和《滕王閣序》都鋪排，但卻是有質量的鋪排。

薛舒：現在講效率，可高效的弊病是，有些很重要、很有藝術感的東西被忽略，藝術是要安靜下來慢慢欣賞的。太關顧大多數讀者的偏好，會讓作品越來越走向市場，就浮躁了。讀者都浮躁了，我跟著去制造浮躁，那是不對的。但我還是很感謝那些給我提不同建議的人，自己往往是有盲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