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散文是最能映現個人氣質的文體。我們常常能通過幾行或是幾段文字,“認”出它們出自誰的筆下。有評論家說你的散文充滿了“詩意的憂郁”,在“詩意”和“憂郁”這兩個詞語之外,似還應加上第三個詞“沉思”,三者的結合,是否足以詮釋你隱藏于散文之中的目光——如何看待夢想與現實、人生與世態的目光?
李曉君:散文因為其從心靈流露出來,其語言風格和氣息不易掩藏,所以往往易于辨識。我起初寫詩,寫散文是從2002年之后的事,我散文的語言得益于詩歌——雖然在很多情況下,詩歌語言未必完全適用于散文,因為這有美化和語言過密的傾向。詩意與其說是一種語言特征,不如說是一種內心需要。我從小對美的感受比較敏感,對于消逝的美好的事物特別的傷懷,這種心緒也是一種詩意的表現。詩意是超越于日常經驗之上的一種更高級、更復雜的精神感受,就像香料一樣,雖不可見不可觸,但它存在著。但實際上生活面目本身,卻總是粗陋、庸常和扁平的,詩意往往來自于匱乏的內心對于僵硬的現實的抵觸。它在多大可能上會在生活實踐中體現其實是可疑的。我曾經在一篇《影子言說》的小文中,表達過自己對于夢與現實的認識,“其實夢寐對應于現實,就像影子對應于實物一樣。夢想也是現實生活的投影。”寫作中的我與日常中的我對生活的認識是不一樣的。通常情況下,對生活的“真相”我喜歡刨根究底,喜歡看時政、經濟、社會、文化的文章,通過這些視角來打量“生活”,而在散文寫作中,我卻避免直白和過分“真實”,我喜歡含蓄地、隱晦地在文中表達對生活的理解和看法。
王蕓:散文寫作者群體異常龐大,很容易就會被淹沒其中。從你的散文能感受到,對于所喜之物你會持以一種近乎執著的熱誠。一直以來,你如何堅持屬于個體的“獨特性”?在你自己看來,你筆下散文的最可貴品質是什么?
李曉君:我心性有個趨向,就是好惡分明。這么多年,我一直盡量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盡量逃避和疏離傷害自己內心需要的環境和人事。我曾經說,“散文應當償還生活克制的熱情,在其中找到被生活的污垢掩蓋的鮮潤和清新;散文應當喚醒被公共語言、公共圖景遮蔽的事物沉睡的個性化的、獨異的、自我的音腔。”這是我自己的一種追求。散文的個性體現在你對文體的貢獻上,事實上這很難做到。我們窮其一生努力的事,到頭來發現往往是徒勞的。沒有共性基礎上的個性是不存在。我們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不一樣的,充滿個性的,但是這個性卻是整個共性的一部分,你總是很難逃脫經典對你的限定。古人的智慧堆積在那里,在你想開掘的可能性上,他們早就做出了探索。這一點,我在近期了解書法時,深有體會。幾乎沒有一個書法家能夠不在臨習經典法帖的基礎上,橫空出世的,往往是進入越深,越是發現經典的高度難以逾越。文學可能和書法還不完全一樣,它的豐富性和原創性可能會更強些,這給后人的寫作帶來余地。我們如果讓自己寫的散文太像散文,屈服于一種程式化的散文寫作,讓它不自覺地進入了流俗散文的渠道,那是很可怕的。我自己努力想避免這點。
王蕓:你如何定義散文這一文體,又如何看待“散文的真實”?
李曉君:我傾向于散文屬于非虛構文體。散文可以進入到別的文體的疆域,借鑒它們文體的特點,補充散文寫作的形式,取得一種“混血兒”之美。但是,我并不認同散文可以雜到漫無邊際,好像小說、詩歌、戲劇之外的文章都可以歸入散文。散文的自尊建立在它的藝術性上,我個人喜歡藝術散文。這就決定了散文具有一定的技術含量,同時他也是一個人學識、修養、趣味的自然流露,一個人的散文寫作的高度取決于他儲備的厚度。散文的真實在于他情感的真實,在于他對心靈的負責。散文完全做到客觀真實不可能,因為文學和藝術本身是很主觀的東西,人的記憶也是有篩選的,只記住那些深刻的、動人的部分,而對于完全真實客觀的生活來說,無疑這是不完全真實的。
王蕓:在你的散文中,常常將現實、記憶、夢、歷史與思考交混在一起,雜以歡娛、憂傷、遺憾、憧憬等等復雜的況味,構成難以輕易解悟、一眼洞悉的復雜文本,如同色彩斑斕、光線豐富的油畫。可否談談你如何看待散文的文與質的關系、技巧(怎么寫)與內容(寫什么)的關系?
李曉君:我曾經非常喜歡印象派油畫。我覺得這個流派對音樂、文學,都有影響。我的散文比較“情緒化”,因為我在寫作的時候,通常感情特別充沛,如果沒有感情的投入,很難拿起筆來寫。我盡量寫仿佛可以觸摸的文字“肌理”,實際上是盡可能地讓自己逼近那樣一種真實:感受的、場景的、氣氛的、時間的、心理的……過分真實的東西反而讓人產生夢幻的感覺。人生如夢,是因為,人生過于真實,這份真實導致感覺上的虛無。我是個宿命感很強的人,總感覺一切都有一個定數,有個因果。因為這樣一個大的情緒在,所有的感受似乎都是在互相交叉、相互轉換的,所謂“悲欣交集”。我自己的散文有個局限,就是喜歡寫自己“經歷的”、“經驗的”東西,雖然寫出來讓人感覺不完全真實,甚至是幻想的、虛構的生活。我覺得散文的技巧不在于散文本身,而是在小說、詩歌、繪畫、音樂以及社會人生里面。散文似乎沒有多少理論可供指導。這也給散文的寫作帶來難度,同時帶來很多可能性。散文內容的豐富和廣大,取決于寫作者靈魂的豐富和偉大。這一點是成正比的。技巧與內容或者說形式與內容它們的關系血肉模糊,無法割裂。
王蕓:你經常在一篇文章中不停地轉換“人稱”,敘述者“我”時而變身為旁觀者“他”、傾訴對象“你”,或是某個群體的代言人“我們”。這一表現方式豐富了散文的內在空間,是自創的還是借鑒自他人?
李曉君:《天涯》雜志主編李少君也曾經說到這點,他在評論我的散文《鷸鳥,鷸鳥》時說:“《鷸鳥,鷸鳥》在寫法上很新穎,整篇文章,作者明明是寫自己,但開頭卻采用第三人稱,以另外一個人的角度來打量,寫“那個少年,順著黃昏的河灘行走……這是他隱秘的樂趣之一”,后面才開始用第一人稱敘述,寫我的少年時期,“我家緊靠河邊……我的生辰八字忌諱水……我不知道我的憂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作者一直寫到自己十六歲離開家鄉去外地學美術,然后,又是敘述角度一換,“多年后,一個提著行李的男子,站在大街紅色地磚路面上左顧右盼”,又回到了第三人稱,把自己外在化了,把自己的生活客觀化了……整體看來,作者的敘述卻堪稱轉換自然,甚至是天衣無縫,就像電影鏡頭一轉、場景一換而已。整篇散文整個籠罩在一種迷幻的感覺里,語言上、敘述上也放得開,個別地方甚至稱得上肆無忌憚,比如寫春天發大水,寫街上一個戴眼鏡的男子遭暴打,寫一個天才的瘋子在街上的游蕩、畫畫和寫詩,都寫得相當地驚心動魄,語言也很張揚、夸張,把其極端的一面發揮得淋漓盡致,而結尾也收得非常自然,意味深長,他寫那個提著行李回到家鄉站在街頭的男子,“他站在那里,就像許多年前那樣,仿佛聽到身后有人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他覺得這是一個夢。而鷸鳥的鳴叫像水聲瞬間沒了他的頭頂……”我在散文里,通常會隨著敘述的節奏,場景的遠近,有意識地采用不同的人稱,是為了和文本保持一種疏密感。很難說這種寫法屬于自創。
王蕓:曾經的學畫、寫詩經歷,于你的散文有何助益,賦予你的散文何種獨特的氣息與秉質?
李曉君:中國古代儒家要求學生掌握的六種基本才能:禮、樂、射、御、書、數。所謂“六藝”。我覺得愛好和修養盡可能的豐富和全面,對于個人來說是幸事。我沒有系統學過中文,所以我的學畫和寫詩的經歷,對于我的散文寫作的幫助是巨大的。繪畫需要塑造形象,需要表現氣氛,需要謀篇布局,在散文中同樣重要,甚至把這些美術要素用在散文上反而會更得心應手,畢竟文字語言的表現力比之繪畫還是要強得多。詩歌訓練,可以錘煉語言,如果一個人語言不佳,他的散文起碼是面容可鄙的。我們在散文中往往容易寫滿,寫得不靈動,而有過詩歌訓練的人,在這一點上起碼有一個比較好的自覺性。
王蕓:你是否已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片創作“土壤”?
李曉君:我有自己明確的寫作方向,有自己的場域,所要做的就是沉靜和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