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君印象

拜迅翁所賜，我于戍子年春負笈北上，在魯迅文學院讀作家班。近五個月時間，好學不倦談不上，游談無根則有之。同學中，玄武之豪宕，李浩之敦厚、戴冰之沉穩、九鵬之玄遠、北郭之散淡，等等，都給我留下了頗深印象。這些人中，曉君兄屬于那種儒雅型的江南才子。其人其文及其書，都當得上“俊逸”二字。

在魯院學習期間，曉君就住我斜對門。我們都是南方人，性情相近，很投緣。我在魯院曾寫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這樣寫道：“無事人得了老梅清淡，閑游市井如浮云?！边@里面，似乎有曉君兄和我的影子。我不喜歡北京的干燥天氣，但喜歡故都閭巷間的尋常蔬食，說到底，是喜歡市井的俗味。無事時，我便約了曉君等人一道去簋街、銅鑼巷、天橋、慈云橋一帶閑逛?？吹铰愤厰傤^有烤白薯，問曉君，吃否?曉君點頭說，小時候在鄉下常吃。便讓小販子從鐵桶內的箅子上夾出兩塊烤白薯放尼龍袋中。曉君手持番薯，當街就剝皮大啖，吃相無復往日優雅。沒料到，一塊番薯竟能勾起他孩提時甜成雜陳的回憶。一路上，他談起了老家的風味小吃，以及自己騎著單車到一家酒吧消磨時日的隱秘經歷，此番薯之于他大約就像瑪德萊娜餅干之于普魯斯特。曉君在儒雅之間時常流露出江西老表的率性來，這在喝酒時便能見出。有時我買了酒食，便隔著一條走廊向他和玄武等人招飲。曉君平素雖不嗜飲，但招之即來。我們就著幾塊豆腐干、鰻魚片、蝦干等，箕踞而飲。喝了酒，人人便有幾分魏晉人物的風度了，以顛倒為樂事，以痛哭流涕嘻笑怒罵為樂事。但曉君即便喝高了，也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他說自己有一回陪一位外省領導吃飯，兩人都喝了不少白酒。曉君把領導送到車上，在回來的路上，就狂吐不已。我們都說，曉君是體制內的人，他在體制內喝酒，在體制外嘔吐，拎得很清呢。常常是，喝了酒之后，興致方酣，我們就到魯院的一樓大廳里的迅翁半身像前打乒乓。魯院的待客之道也怪，有朋友來了，除了喝酒，便是打球(想必是借打球揮發酒氣吧)。有一回，《十月》雜志社的陳東捷跟我們喝完酒后，問我們“魯八”班上誰的乒乓球技最好，我們公推曉君與玄武。玄武與之交戰兩回合，不敵。曉君上，先輸一局，后來改成雙打，曉君與我齊上，扳回一局。東捷不服氣，脫了鞋，跣足上陣；曉君也換上了運動鞋，卷起褲腳，嚴陣以待。二人連戰兩局，難分勝負。打到正酣處，曉君忽然揮拍喊停。后來他告訴我，東捷球風古怪，再打下去未必是他對手，因此見好就收，求個盡興。這，大約就是曉君為人處世所遵從的中庸之道吧。

曉君能瘋得起來，也能靜得下去。他身上有老牌江南文士的習氣。比如寫毛筆字，便是他文章之余的一大樂事。曉君的外祖父是民國時期的抗日軍士，據說能寫一手漂亮的瘦金體毛筆字。曉君身上有其遺風，卻能別開庭徑，將米芾的筆意化入筆端。在魯院那陣子，曉君“不務正業”，專事書法。流風所至，其他同學也迷上了寫字。馬笑泉專攻王鐸，他那個寢室靠床的一堵墻上貼滿了自己的墨寶；北郭專攻金冬心，隸書功底不薄，床邊也貼著由他手書的“我愛說佛”四個大字；而曉君的床頭掛的是一幅詩人龐德像，邊上有我用唐人寫經體抄錄的一節龐德詩句。由曉君首倡，我們成立了魯園書畫社。雅集之所就在四樓女生宿舍邊上的一個小會議室。為此，我們七八個書法愛好者還常常相約去琉璃廠、潘家園一帶買字帖及文房四寶。無聊時，我們就到“魯園書畫社”取筆搦管，涂鴉一番。曉君大部分時間都在那里練字；從傍晚一直寫到夤夜，有時回到寢室，意猶未足，又揮筆寫到天亮。其刻苦如此。我曾開玩笑說，曉君的字可以讓“二王”臣服。所謂“二王”非指王羲之、王獻之父子，而是指我們班上兩位姓王的湖北籍同學。此“二王”非彼“二王”。此“二王”，一個臨的是黃道周，一個臨的是顏真卿。他們與曉君在書藝上時有切磋，短短幾個月內長進迅猛。曉君寫字之余，還喜歡畫畫。他用毛筆給不少同學畫了肖像畫，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每個人的神韻。畫完之后，照例請我在邊上用寫經體細字補上題記。曉君畫畫，我寫題記，似乎已經是約定成俗了。好像我不追補幾筆，這畫就不是出自曉君手筆了。向曉君索畫的、求字的，不乏其人，其間，還有一位著名的才女，向他請教過“永”字八法，令我輩稱羨不已。曉君曾有言：中國書法體現的乃是對色彩的節制，對欲望的限制。想到他傳授“永”字八法時的嚴肅表情，叫人不禁會心一笑。

一直以為，人生的恨事莫過于書未讀完，頭已白。而曉君卻對我說，他在魯院期間常常呼吸陳墨，內心彌漫著極深的暮氣，總希望自己快點老去，這樣就可以告老還鄉，每天閉門讀書、寫字。那口吻，仿佛他真的要在2008年的秋天不遺余力地衰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