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13歲的我在南昌二中讀高一。教我們平面幾何的老師名叫熊大楚,南昌縣岡上鎮月池村人。月池熊村歷來文風鼎盛,出了不少文化名人。
熊老師當年約摸30來歲,個子不高,剃個光頭,不戴眼鏡。身上常穿一件龍頭細布縫制的白色對襟衫,腳下則是一雙圓口黑布鞋。他不僅衣著樸素,而且滿口鄉音。完全沒有一般文化人的做派。那渾身土氣,倒更像一個地道的鄉下人。但他確是當時南昌市數學教育界的佼佼者,凡是聽過他講課的人,對他敏捷的思維、精煉的語言,無不交口稱贊。
據高年級同學講,有一年暑假,省教育廳在廬山舉辦數學教師培訓班,請熊老師擔任一個講座的主講。不料當他只身來到會場門口時,卻被守門人拒之門外:“老俵,這里老師們在開會,又不演戲,你來湊什么熱鬧?”直到報告會的主持人出來迎接他時,這個以貌取人的門衛才發現自己原來“有眼不識泰山”。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從未有人考證過,但我們大家對此都深信不疑。在我們眼中,熊老師無異于一位身懷絕技而又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熊老師講課從來不用教案,就連那本破舊的教科書也很少翻開。但有一次,當一個同學向他請教一道習題的解法時,他即席予以指導,不僅一口氣講了三種不同的解題思路,而且還將該題在課本中所處頁碼都準確無誤地脫口說出,令所有在場的同學大開眼界。這時我們才悟出,原來熊老師早已將課本中的所有內容爛熟于心了。
熊老師倡導勤奮,注重效率,強調平時的學習和積累,反對“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他在幾何課堂上經常進行小測驗,這種小測驗通常安排在新課開始前,每次一題,或計算或證明,只給5分鐘,時間一到,立即收卷,絕不允許拖拉磨蹭。這樣的小測驗,每學期要進行十多次。試題的難度雖然不大,但由于時間緊迫,加之幾何題又太活,往往一條輔助線作不出,思路就會“卡殼”,所以即使是幾何成績很好的同學,對此也不敢掉以輕心。
熊老師講課全神貫注,神采飛揚。每當他即將敘述一條定理時,總要先用那炯炯的目光嚴峻地向我們掃視一番,仿佛是要看看還有誰的注意力不集中。然后一邊用握成空拳的右手指關節,將身后的木質黑板敲打得篤篤作響,一邊厲聲喝道:“聽到!”于是,本已相當肅靜的課堂,更是鴉雀無聲。直到這時,他才開始講述。為使我們對定理有準確的記憶和深刻的理解,在敘述定理時,他放慢了語速,加大了力度。那聲音絕不只是抑揚頓挫,簡直就是斬釘截鐵,真如金石擲地,鏗鏘有聲。于是,這些帶著濃重鄉音的文字,就深深地敲入了我們的大腦。以致幾十年后,我們班的不少同學還能將一些幾何定理背誦得一字不差。
當時我在班上年齡算小的,但學習成績一直處于“第一梯隊”。那時學習蘇聯,采用的是五級記分制,5分為優,4分為良。3分為及格,2分為不及格,1分為一無所知。我的幾何測驗成績通常不是優,就是良。可是有一次,我急切之中看錯了一個條件,導致結果算錯,得了個2分。正是嚴師給我批的這個2分,令我警醒,催我奮進。我暗中告誡自己,做事一定要仔細認真,千萬不能粗心大意。于是,這個2分既是我的第一個2分,也是我的最后一個2分。
不久后的一次幾何小測驗,我記憶最深。那是一個春目的上午,熊老師又進行一次課堂測驗。題目出得很巧,初看時還真讓人找不著頭緒。我的大腦高速運轉,想著想著,眼前忽然一亮,思路豁然貫通。當熊老師走到我身后時,我正沿著正確的思路滿懷自信地奮筆疾書。熊老師駐足看了約摸半分鐘,離開時只聽他發出了一聲贊嘆:“嗯,這個崽俚不錯!”嚴師的這聲贊嘆恰似一股暖流,頃刻流遍了我全身。嚴師的這聲稱贊溫暖了我58年,激勵了我58年,令我終生難忘。
20世紀60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間,熊老師與許多老師一樣,被下放到農村勞動。但他這一去,竟再也沒能回來。據說有一天他挑著生產隊分給他的口糧稻谷去碾米房排隊碾米,由于對不按秩序的行為進行了干預,爭執中遭入推搡,受傷倒地。抬回家后,也曾到醫院就診。然而他氣塞胸臆,藥石難醫,病情日漸沉重,竟至一病不起,不久即闔然而逝。熊老師的辭世是那個時代并不鮮見的悲劇,未曾想到的是,他那剛直的性格,竟成了這悲劇的誘因。
熊老師乘鶴西去時,我也正下放在農村勞動,得知噩耗時已是20世紀90年代初了。當年那個受他教誨,被他褒獎過的男孩,已榮獲中師數學特級教師的稱號。只可惜恩師已逝,不能與弟子分享喜悅,令人不勝唏噓!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又過去了十多年。如今我已年過古稀,但仍在三尺講臺上辛勤而愉快地耕耘。每當我與學生一道研習數學時,熊大楚老師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在腦海,一應往事也都歷歷在目。我想,每個人的成長都離不開教師的培養,自己的一切成績,都匯聚了老師們的心血。當我的學生由衷地感謝我的教導時,當我的藏族弟子虔誠地向我敬獻哈達時,我又怎能忘記曾經辛勤培育過我的老師?盡管用現在的眼光看,熊大楚老師并沒有做到十全十美,但他那愛崗敬業的精神,認真負責的態度,融入血液的學問,精湛絕倫的教藝,雷厲風行的作風,已然是個性鮮明,獨樹一幟。他不愧是一位優秀的數學教師,很值得今天的教師們認真學習。
老師一生教過無數的學生,老師無法記住每個學生的姓名。但學生不會忘記老師,老師不經意的一句鼓勵的話,學生往往會銘記終生,并因此終生受益。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我寫下了此文,既是作為對嚴師熊大楚的追憶,也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欣賞到這位數學教育界前輩的獨特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