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語文教學(xué)多年來,每當(dāng)在教學(xué)中教授到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時,常常會有學(xué)生提出這樣的問題:蘇軾是豪放派詞人的代表,詞作也是豪放派詞的代表,詞中為什么會有令人感傷的情懷呢?筆者當(dāng)時只是簡單地給學(xué)生做7解答。現(xiàn)在想來,這種情懷也可以冠之名目:婉約情懷。今天筆者就以蘇詞為例,來淺議豪放詞人的婉約情懷。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生的道路也常常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順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不順的時候抑郁苦惱,不管是常人還是才子都是如此,而且往往那些有才華的人更是情感豐富。宋代大詞人蘇軾是才華橫溢的大文豪,人生的經(jīng)歷也是坎坎坷坷。不順之時。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他就把自己的感情通過詞作或文章抒發(fā)出來。以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為例,首先讓我們領(lǐng)略其豪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這句起筆便頗有氣勢,從滾滾東逝的長江八筆,給人以廣闊的空間,千百年間無數(shù)的英雄豪杰,將此二者聯(lián)系起來。組成一個極為遼闊悠久的時空背景:浪淘盡千古英雄,是歷史長河的)十刷。這既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通脫,有通古觀今之氣度,有懷古感今之胸襟。
詞中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這句,集中筆墨描繪出赤壁雄奇壯闊的景色:崎嶇陡峭的山崖高插入云霄,洶涌的驚濤猛烈地拍擊著江岸,滔滔的江流卷起千萬堆的雪浪。此場面驚心動魄。從不同角度又以不同感覺進行生動的描繪。一掃平庸萎靡的氣氛,把讀者帶進一個萬馬奔騰、電閃雷鳴、驚心動魄的奇險境界,頓時使人心胸為之開闊,精神為之振奮。
這首詞是元豐五年七月蘇軾謫居黃州時所作。詞的上闋詠赤壁,下閥懷周瑜,以詞人感慨作結(jié)。起筆高唱入云,氣勢足與“黃河之水天上來”相比,而且詞境壯闊,在空間上與時間的表達上都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江山、歷史、人物一齊涌現(xiàn),以萬古心胸引出詞人的懷古思緒。這首《念奴嬌》歷來被看作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不但詞的氣象境界壯闊到前無古人,而且詞句鏗鏘,“需要銅琵琶、鐵綽板來伴唱。”但詞人寫到名將周瑜時,卻感慨萬千了,“羽扇綸巾”的周瑜,手執(zhí)羽扇身無戎裝,談笑風(fēng)生,從容瀟灑,指揮若定,“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更顯出其卓越的才能和令人傾倒的風(fēng)采。而此時的作者時年47歲了,不但功業(yè)未成。而且獲罪謫居黃州,同30歲左右就功成名就的周瑜相比,不禁深感羞愧。面對壯麗江山、英雄業(yè)績,既激起7蘇軾的萬丈豪情,卻也加深了他內(nèi)心的苦悶和矛盾思想。詞人從懷古到傷己,自嘆“人生如夢”,舉杯邀江上明月、山間清風(fēng)以一醉銷千愁了。這首懷古詞兼有感奮和感傷雙重色彩。但我以為篇末的感傷色彩仍掩蓋不了全詞的豪邁氣派。
即使是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也免不了有婉約之情,蘇軾的其他詞作中有些就更是婉約之情甚濃了。比如其《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就是這么一首杰作。“花褪殘紅青杏小”,既寫了衰亡,也寫7新生,殘紅落盡、青杏初生,這本是自然界的正常現(xiàn)象,但仍不免讓人感到幾許悲涼。詞人親睹暮春景色,而抒傷春之情,是古詩詞中常有之情,但蘇軾卻從中超脫了。“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他把視線離開枝頭,移向廣闊的空間:綠水環(huán)抱,燕子飛舞,春意盎然。蘇軾的心情也隨之酣暢,一掃前句的傷感悲涼。能把傷春與曠達兩種對立的心境化而為一的,恐怕只有蘇軾才能從容為之了。蘇軾是怎么做到的呢?“枝上柳綿吹又少”,寫枝上柳絮已被吹得越來越少,這本是傷感之句,但蘇軾沒有接連描寫,用“燕子”二句穿插,在傷感的調(diào)子中注入輕快清新的氣氛。但蘇軾親睹絮飛花落,最易催生愁緒。而“又”字,表明他看絮飛花落,非止一次。蘇軾的傷春之感、惜春之情,溢于言表。這可是地道的婉約風(fēng)格呀。但豪放蘇軾的婉約風(fēng)格卻與“花間派”的“綺怨”風(fēng)格不一樣。詞中的“墻里秋千墻外道”所說的那個“綠水人家”,在高墻環(huán)繞的綠水之中,墻外之行人就只能昕到墻內(nèi)蕩秋千“佳人”笑聲,卻見不到“佳人”芳蹤。“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蘇軾只寫佳人的笑聲,而把佳人的容貌與動作則全部隱藏起來,讓讀者隨行人一起去想象,想象一個墻里少女蕩秋千的歡樂場面。一堵圍墻,擋住7視線,卻擋不住青春的美,也擋不住人們對青春美的向往。詞中流露出清新秀麗的氣息,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同樣是寫女性,蘇軾一洗“花間派”的“綺怨”之風(fēng),情景生動而不流于艷華,感情真摯而不落于輕率。此乃豪放蘇軾之婉約情懷也。
又如蘇軾的一首《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從寫月開篇,全篇詠月,但無事無景不與人意相合。“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可知貶謫黃州的他在中秋之夜遙望皓月而生向往之意,欲作御風(fēng)而去的歸宿。然而。“高處”畢竟過于清冷,人間雖苦,仍讓人覺得萬般留連,難以割臺,蘇軾的情緒也就在猶豫不定中徘徊流連。蘇軾在詞中含蓄地表達了自己欲歸隱又矛盾的心理。而“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表達了他在這萬家團圓的中秋之夜欲與兄弟團聚卻又不能的豁達情懷和對人們的美好祝愿。既有婉約之情,又不失男兒豪放。
蘇軾貶謫黃州時,還曾寫《水龍吟》一首,內(nèi)容是詠楊花的。蘇軾的《水龍吟》其上闋寫楊花“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看似在寫楊花飄忽不定的際遇和不即不離的神態(tài),其實是以人狀物,或者狀物寫人,從楊花的意象中,可以看到一思婦的形象,但柳絮與思婦二者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貌似神合的境界。“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不只是歸結(jié)性的詞句,更是升華性的妙語,當(dāng)屬全篇震撼讀者的點睛之筆。那沸沸揚揚、飄忽迷離的柳絮在蘇軾的眼里竟然“點點是離人淚”!這一句從狀物移筆于人,想象大膽夸張,感情深摯飽滿,筆墨酣暢淋漓,極盡婉約之無窮意味。《水龍吟》可稱得上是蘇軾婉約詞中的經(jīng)典之作。我們從中領(lǐng)略了豪放蘇軾的婉約風(fēng)格的一面,體驗到他感情豐富、細膩而柔美的內(nèi)心世界。
大才子、大文豪蘇軾不僅在文壇上是絕代風(fēng)華,在愛情上也是感天動地的,他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就應(yīng)該放在他婉約詞的首位。因為詞中那種“不思量,自難忘”的悼亡之痛,曾催下過無數(shù)讀者的眼淚,從而成為愛情婉約詞之絕唱。蘇軾在詞中用了一對看似矛盾的句子“不思量,自難忘”,表達了一種真實的心境:雖然生死兩界茫然不知,雖并未刻意去追憶,而亡妻卻時時浮現(xiàn)腦海,甚至亡妻的形象時時進入夢中。然而,時過境遷,歷盡滄桑,模樣己變,相見不相識了,從前的恩愛,今天的陌路,怎能不使人噓唏感喟?千言萬語,涌動于心,卻表現(xiàn)為無言的凝視,極靜的場景偏又有淚水滑落。最后,蘇軾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把一個特寫鏡頭推向了讀者:明月清冷,夜深沉,松柏掩映,墳孤單。品讀這幅畫面,怎么會不被他的傷悲與凄涼所浸染呢?《江城子》一詞中蘇軾對亡妻的深切悼念,無疑緣于他對妻子深深的愛戀。詞中旬句如泣如訴,尤其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與柳永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在寫男女之情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蘇軾對亡妻的深切思念和哀悼含蓄委婉、深沉,盡顯“婉約情懷”。
其實蘇軾不僅僅在《江城子》中描寫其對愛情的忠貞和感天動地的深情,他還在《蝶戀花·記得畫屏初會遇》中寫道:“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休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又在《虞美人·冰肌自是生來瘦》中寫道:“君還知道相思苦,怎忍拋奴去。不辭迢遞過關(guān)山,只恐別郎容易見郎難。”如果說《江城子》抒發(fā)的是悼亡之悲苦,那么《蝶戀花》寫的是相思之苦,《虞美人》則寫的是思婦的孤凄之苦。而這些詞無不流露詞人的婉約情懷。
當(dāng)然,豪放詞人蘇軾的婉約情懷不只是以上寫到的那些詞作才有的,還有許許多多,在此就不一一例舉了,但我們從那些詞中足以感受到:人有豐富而復(fù)雜的情感,人生之路又是曲曲折折的,不管是蘇軾還是其他人,在詩詞中表露出婉約情懷是再正常不過了,不僅如此,還更能顯出其真實感人的一面。這樣看來,豪放派詞人蘇軾的豪放詞中也有婉約之情,甚至還寫婉約之詞就不足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