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鄉村的一枚印章

月光下的鄉村是溫柔的，尤其在這清涼的夏夜。

當村莊上空的炊煙裊裊散去，月亮已爬上柳梢頭。如水的月光傾瀉下來，給村莊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紗，顯現出一種朦朧的美。那盤吱吱呀呀轉了一天的石磨，停歇了下來，女人們的笑聲剛剛散去；麻雀、斑鳩、喜鵲，還有很多很多的鳥兒，飛回建在樹上或屋檐下的巢里，漸漸收聲不語；圈里的牛或者是羊，在月的光影里，慢條斯理地享受它的晚餐；村頭那棵兩抱之粗的百年古槐，以虔誠的姿勢，接受月光的洗禮……白日的喧鬧，連同白口的暑氣，一下子溶入這月光的海洋，一切都是祥和的寧靜。

鄉村的月亮不同于城市的月亮。城市的月亮躋身在高高的鋼筋水泥叢林里，暗淡成一盞可有可無的燈，寂寞地懸掛在高樓的一角。散發出的光，早已被七彩的霓虹分割得支離破碎。在這不夜的城市里，月亮是一種可有可無的裝飾品。

月亮是屬于鄉村的。夏日的夜里，一家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在習習涼風里，擺了桌子，以月作燭，來一頓月光盛宴。“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剛倒上了酒，月亮一下子就跳入酒杯，先品為快了。男人將酒喝得嗞嗞作響，喝著喝著，尋思著還缺些什么，就起身到旁邊的菜壟里，隨手摘一支尖辣椒或者一支黃瓜，再或者是西紅柿，用自來水一沖，就成了一道絕美的下酒菜。身旁的花，在月光下彌散出幽幽的香，沁人心脾。莊稼人不懂唐詩，卻一樣活得詩情畫意。

若有孩子哼哼唧唧磨蹭著不吃飯，奶奶就會指著天上的月亮哼著小曲，“月奶奶，割韭菜，包包吃，牛肉餡子饞小孩。”在這歌謠里，小孩就會睜大眼睛望著月奶奶，仿佛真看到牛肉包子掉下來。抽著煙卷的爺爺，會望著月亮清清嗓子說，今天又是一個片網夜，許多年以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這也許又是那個講了一千零一遍的故事，但聽的人依然會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一邊看著他的煙頭在月色里一明一滅。

月亮是無言的智者。她見證著這個鄉村的過去、現在，還有不可知的未來。她知道這個鄉村是怎樣從一個荒涼的不毛之地，一步步繁衍興旺起來的。她熟悉這個鄉村的每一個人，看著他(她)從當初一個呀呀學語的嬰孩，慢慢成長起來。她還記得曾經青梅竹馬的男孩、女孩們，說過的那些情意綿綿的話，還記得……。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不說，只是深情地、默默地注視著腳下的這塊土地，守護著一個村莊的秘密。

要感受月光下的風景，是少不了池塘的。似乎每一個鄉村都有一方池塘。池塘或大或小，是村中的最低洼處。下雨時，雨水匯集成的小溪都流入這里。池塘里會種一些藕，養一些魚。月光下，荷葉田田，荷香清幽，別有一番風致，是可以和朱白清先生筆下的荷塘相媲美的。有風吹來，將荷花的香吹送到每一條街道，滿村莊流動著的，都是這濃郁的香氣。

荷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月亮初上時，一只青蛙試探著叫了一聲，“呱呱”，兩只、三只跟著叫了起來，聲音悠長而慵懶，之后就會有越來越多的青蛙加入到這大合唱中。在鄉村，人們是不會花昂貴的錢，到城里去聽交響樂的，因為在他們身邊，隨時隨地，都能聽到這原生態的天籟之聲。

月光會照亮通往村莊的那條山路，偶爾會看到一個在親戚家喝醉了酒的人，走在崎嶇不平的路上，搖搖晃晃，有時會驚起一只在路邊尋食的野兔，箭一般逃去。

月光會照亮那條繞村而流的小河，看著那明亮的水，流動在水渠里，汩汩地淌進麥地里。看著麥田里那幾個依然忙碌的農人，在為豐收前的小麥澆最后一遍水。她會聽見飽滿的穗里，麥粒在努力鼓脹的聲音。農人走過的地方，偶有野雞，會撲楞楞飛起來，咯咯叫著，落在遠處。“咕咕喵、咕咕喵”，這片土地的月下守護者貓頭鷹，正在以銳利的目光搜尋著麥田里的盜賊一田鼠。在這夏日的夜，麥田是小動物的天地。

這時候，村里一戶一戶的燈，開始陸續滅了。偶有一兩家還亮著。或許這家明天就要娶新娘了，一家人還有親戚鄰居們，在忙忙活活準備明天的宴席，炸肉蛋的香氣在月光里飄散開來。

也有即將遠行的人，明天就在天涯海角了，還在與父母說著說不完的話。母親也許在“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恨不得將這一地月光都縫進兒子的行囊里。

此時，夜靜謐，萬籟俱寂。偶爾會有布谷鳥，被明亮的月光驚醒，以為白天來到了，“布谷布谷”叫起來。某家的狗會警覺地汪汪起來，引來全村狗的應和。這一片汪汪聲，漣漪一般蕩漾開來，逐漸消失在如水的月光里，使得這夜更為寂寥。

夜深了。永恒的月光，是一支永恒的搖籃曲。在這輕柔的曲子里，小山村像一個嬰孩，甜甜地進入夢鄉，懷揣著一個明天的夢。

月亮是鄉村的一枚徽章，有人這樣說。其實，月亮更應該是鄉村的一枚印章，是鄉村蓋在天空的一個戳。一個鄉村的孩子，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看見月亮，就會立即想起家鄉的月光，月光下那個美麗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