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95年組織成立重慶綠色聯合會這個非政府民間環保組織算起,吳登明已風風火火地為三峽庫區生態保護奔波了15年。這個老百姓眼中的“綠林好漢”,卻常常被另一些人扣上“影響穩定”、“支持刁民”的帽子。而作為已經72歲的老者,他則稱自己為中國最年長的志愿者。
2003年,本刊記者采訪他時,正值三峽水庫蓄水前夕,他組織10多名志愿者剛剛對庫區生態環境進行了一次徒步考察,呼吁有關方面應該把堆在長江岸邊的垃圾按要求清理掉,以保障蓄水時不造成污染。不過,這次行動只是他在庫區發動更大規模的環保行動的序幕……
一大片翠綠中間,一株株水生美人蕉開得正艷。
這個兩畝大的園子,就是王家濕地生態苑。目前,重慶渝北區建有12座這樣的生態污水處理場。
“這里原來是被隨意排放的生活污水污染了的耕地,后來政府把地征過來,建了這樣一個生態苑。”重慶綠色聯合會(以下簡稱綠聯會)會長吳登明對記者介紹說。
濕地生態苑是吳登明目前正在積極推進的三峽庫區鄉鎮生物治污項目。在他看來,這樣的污水處理場是解決庫區鄉鎮污水隨意排放的最好辦法。來自面源污染的困擾
從王家鎮走出去,有一條100多米長的石板小路,石板下面就是全鎮生活污水匯向生態苑的收集渠。
污水進到生態苑后,先進行隔渣處理,再進入厭氧池處理。經過初期處理過的水就被排進人工濕地中。所謂的人工濕地,是利用坡地自然落差形成像梯田樣的養殖池,種有莒蒲、水金竹、水生美人蕉、傘草、睡蓮和大聚藻等植物。不同植物的功效是不一樣的,水生美人蕉可凈化空氣,傘草可凈化環境,睡蓮能凈化水體,其根部能吸收水中的鉛、汞、苯酚等有毒物質……通過沙石、土壤過濾和植物及其根系的多種微生物分解后,污水便得以凈化。
從收集渠上方的水泥板縫隙看下去,是黑乎乎的一片污水。經過長達20個小時在人工濕地的“旅行”,污水到達出水口時,已經變得清澈透明。
吳登明蹲下,從出水口捧起一掬水,自己聞了聞。記者也湊上去聞,的確沒有什么味道。
出水口緊挨著一個魚塘,有時也擔當著向魚塘補水的作用。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在這里經營魚塘的是一位王姓村民。以前,他與鎮政府關系很緊張。魚塘被污水污染后,幾乎喪失養魚功能,耕地也被污染,無法種植。無奈之下,他要求政府賠償,政府答應每年給他3000元的賠償費,但與實際損失相比遠遠不夠。現在經過污水處理后,魚塘又可以養魚了,這位村民僅養魚一項年收入就可達8萬元。
據吳登明介紹,渝北區投資50萬元,在玉峰山景區也建了同樣的污水處理站。“1噸污水投資1000元到1 500元,一個一萬人的鄉鎮,以每人每天產生100公斤的污水計算,建一個生態污水處理場投資不過在10 0萬到1 50萬元間。”吳登明給記者算著賬。
除了投資少,這樣的污水處理場日常運行費用也很低,基建投資只是國家建的污水廠的1/3,而日常運行費用只是污水處理廠運行費用的1/10。
“還有一個好處是,處理過的水就能直排,不必進行消毒、除臭等過程,不會造成二次污染,符合現在的低碳環保要求。”吳登明說。
吳登明告訴記者,長江70%支流的水質有問題,“有的是Ⅳ類,有的甚至還是V類,喪失水功能。”梁灘河是九龍坡、沙坪壩和北碚三地交界處的一條河,完全是劣V類水,每天排的污水不下10萬噸。
在今年6月30日召開的三峽庫區及其上游水污染防治部際聯席會議上,環境保護部副部長張力軍指出:與全國重點流域水污染防治規劃項目實施的平均水平相比,三峽庫區及其上游的規劃項目完成率低18.6個百分點,項目未動工率高12.9個百分點,庫區重點鎮污水和垃圾處理項目、庫區支流綜合整治項目和船舶流動源污染治理項目尤為緩慢,其中9個船舶流動源污染治理項目全部沒有動工;污水處理廠運行負荷率總體偏低、處理設施閑置現象較突出。
前段時間,吳登明到開縣污水處理廠調查,被廠方阻擋,經過一番周折,才被允許進入。吳登明說,他感覺之前設備并沒運轉。
“污水廠運行費用高,高在人工成本上。”吳登明說,“我們一直要求污水處理廠公布成本,尤其是管理成本,但就是拖著不公布。”
渝北區肖家河污水處理廠一天的處理量是兩萬噸,但運行人員卻有七、八個,“站長開著本田高級轎車,管理成本咋個不高嘛。”吳登明告訴記者,污水處理廠現在是一個比較俏的行業,收入不比一般白領低,沒關系進不去。
比較而言,生態處理污水的方法更有優勢,尤其是在分散的鄉鎮。“如果在庫區各鄉鎮都能推廣濕地植物生態處理污水場,支流污染問題將能得到緩解,也能保證長江干流的水質。”吳登明強調著生態治污的意義。
目前,國家把更多的資金用于縣城的點源污染治理上,對農村面源污染治理還無暇顧及。吳登明希望國家能大力支持這項技術在三峽庫區鄉鎮推廣使用,最好能把這部分投資納入到國家三峽治污的總盤子當中,以彌補鄉鎮污水處理這個空白。
過去的重慶民豐化工廠,號稱占據全國鉻鹽銷量30%,生產規模全國第一,世界第五。但在吳登明看來,這個廠子就是一枚安放在嘉陵江邊的“定時炸彈”。
2003年前后,吳登明經常領著記者給這家化工廠曝光。2003年8月13日,國家環保總局等六部門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全國十大排污案件,民豐化工廠名列榜首。
吳登明之所以與民豐化工廠“過不去”,是因為這個廠所處的位置實在是過于敏感。
民豐化工廠位于重慶幾個水廠的上游,其排污口以下10公里是沙坪壩中渡口水廠,8.8公里處是沙坪壩高家花園水廠,4.5公里處是梁沱水廠,離排污口更近的是下游兩公里處的紅雪飲料廠的取水口,1公里處是紅光制藥廠的取水口……
吳登明帶領綠聯會成員從嘉陵江鐵路大橋上采集的一份粉塵樣本顯示,此地區的空氣粉塵中接近10%都是六價鉻(一種劇毒);他們在化工廠附近采集的兩份水樣顯示,每升水分別含鉻741毫克和320.9毫克,分別超標1 482倍和641倍。
在正式決定搬遷民豐化工廠前,重慶市環保局先后對其作出1 3次行政處罰的決定,但都沒能止住污染的步伐。
2003年年底,化工廠終于要搬遷了。同時,作為一項補救措施,在老廠修建一個日處理800噸含鉻廢水的污水處理廠,同時在嘉陵江江邊修筑一道長約1 000米的擋水墻,攔截毒水滲入。
“攔截污水的壩,一直深達河床的巖石。”民豐化工廠污染治理項目指揮部副指揮長鄒延華對記者說。
記者采訪時,看到江邊有幾個人在釣魚。“這可不是我安排的。”鄒延華說。 過去,每當有人來檢查時,廠方就安排人裝作釣魚,其實是為了攪動江水,讓飄在江面上的污水看上去不那么顯眼。
2006年9月,民豐化工廠經過技術改造,搬遷至潼南縣工業園,終于遠離了重慶主城區。吳登明說: “民豐化工廠搬遷后很不錯,經驗值得推廣。”
最早最老的志愿者
“我是一個家破人未亡的人。”吳登明對記者感嘆著說。
成立綠聯會初期,活動費用都是吳登明自己家的積蓄,前后算下來有20多萬元。
2000年后,出了名的吳登明先后得了不少獎,獲得的獎金,以及請他去講演、上課的車馬費,都成了他繼續投入綠聯會的資金來源,包括他擔任世行貸款項目監督咨詢委員會主席一職獲得的津貼1.2萬元,林林總總下來也有十幾萬元。
即使出國,吳登明也會想辦法把邀請方給的零花錢省出來。他去美國考察,每天有50美元的零花錢。他早飯在酒店吃,吃完再多拿一個面包和水果,中午就著從龍頭接來的直飲水,就是一頓中午飯。晚飯時,他買來簡單的食材,自己做著吃。每出一趟國,他就能“掙回”千把元的活動經費。
家里事情甩手不管,還要拿錢去做環保,吳登明的老伴時有抱怨,“你又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但是,對吳登明的工作,她還是支持的。
吳登明則用一首詩來勉勵自己:“遮風擋雨夜香眠,飯飽衣足度晚年,萬事寬心多笑語,腰包癟癟肚兒圓。未掛一絲到世間,走時不帶半分錢,何須計較名與利,歸路相同一笑緣。”
“我是環保界最老的、也是最早的一個志愿者了。”吳登明這樣給自己“定性”。
小時候的吳登明學過一點舊學,從中了解到人與自然應該保持一種和諧關系。后來的一些經歷,讓他深切地感受到人只有保護好環境,才能從中獲益。
1 958年大煉鋼鐵時,川北大量砍伐樹木用來煉鋼。結果導致水土流失嚴重,那里的人一度連燒的柴都缺乏,種巴茅做燃料,實在沒燒的就只好燒糠殼。
三年大饑荒時,吳登明在部隊當文化教員。部隊在云南邊疆,有很多森林,林中有諸如芭蕉等多種水果,還有野生動物,人能獲得食物,幾乎沒有饑荒發生。
在重慶特鋼做軍代表時,吳登明有機會看到國家科技情報所的一些國外資料,從這些資料中,他了解到西方一些由工業革命帶來的環境污染事件,開始關注起環境問題。
有一次,和幾個人擺龍門陣時,吳登明的一句“建設四化,會不會造成環境污染”,導致他背了一個黨內處分,原來是有人把他給告發了。
1 976年,轉業到重慶大學工作的吳登明帶學生到龔嘴電站參觀,看到的景象可謂觸目驚心。大壩過木機道前漂滿了從大渡河放漂下來的原木。大渡河兩岸高山峽谷,已看不見一棵大樹,而泥石流、滑坡卻隨處可見,大渡河河水變得非常渾濁。
他問電站工作人員:水庫排沙的問題如何解決?對方回答,有泄洪道)中沙。吳登明心存狐疑,泥石流)中下的山石大的有幾十個立方米,小的有幾立方米,如何能沖得走?水庫早晚得讓泥沙淤滿。至今,龔嘴電站淤沙問題,依然是一個”老大難”。
1996年3月,吳登明從峨邊縣出發,沿大渡河岸向上游走,經石棉、漢源到瀘定,所見兩岸幾乎已沒有成片的天然林。隨處可見泥石流、滑坡后的堆積層,暴雨沖刷,往往還會形成第二次泥石流。在大渡河支流青衣江,他發現由于沿岸山上植被保存得好,就看不見泥石流和滑坡的蹤影。
1998年,當得知川西洪雅縣原始森林被砍伐的事情后,吳登明立即寫信給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又帶央視記者實地暗訪。一時間,“川西還在狂砍天然林”成為全國媒體關注熱點,吳登明也被人稱為“綠林好漢”。此后,四川出臺了禁伐天然林的法規。
洪雅縣上百萬畝原始天然林被保護下來了,卻有3名殺手潛入重慶要暗殺吳登明。在知情人的通報下,吳登明不得不小心從事。那段時間,有些朋友離開了吳登明,他的頭上又被一些人扣上了“影響穩定”、“支持刁民”的帽子,一度覺得自己很凄涼。
“我做的都是些很得罪人的事兒。”吳登明說。
環保力量中的“行動派”
2001年,重慶綠聯會致函市工商銀行,呼吁不要對破壞生態環境的金佛山索道項目給予貸款。
2003年春節,重慶綠聯會的志愿者們對重慶三峽的生態進行了考察,呼吁有關方面應該把堆在長江岸邊的垃圾按要求清理掉,以保障三峽蓄水時不造成污染。《新西部》曾對此次民間考察進行了報道。
2003年6月,重慶綠聯會向市政府發出呼吁,建議停止該市九龍坡發電廠30萬千瓦技改和擴建工程建設,以保護重慶市區空氣質量。8月,該工程因未能通過國家環保總局環境影響評價而下馬。上海浦東發展銀行與該電廠解除2000萬元的貸款協議;該工程的地基、地下管網設施等前期貸款投資數千萬元打了“水漂”。
2003年到2006年,世行在重慶市實施了自來水廠、城市污水廠、垃圾填埋場、鐵路、高速公路、防洪堤壩以及小城鎮建設等近20個貸款項目,貸款額達數億美元。這是世行在中國首次試點的遵從赤道原則的項目。根據赤道原則的有關要求和規定,世行在重慶設立由NGO、學者、會計師、教師、村干部、退休人員等組成的項目監督咨詢委員會,對項目承擔監督、監測、咨詢等職能。吳登明被推做委員會主席。
據吳登明介紹,委員會委員認真履行職責,深入項目施工現場和利益相關人群進行調查,召開有公眾參與的項目社會、環境影響評價和咨詢會議,先后發現工程項目質量不符要求、破壞森林植被、損毀恐龍自然保護遺跡、對移民實施強行拆遷、隨意填埋水井和截斷飲用水源、土地征用未給付拆遷費用、安置補償費用偏低、安置房質量差等問題,并及時向當地政府和世行做出反映,使問題逐一得到重視和解決,有效減少了世行在渝貸款項目的負面影響。
同時,綠聯會還對亞行在重慶的項目所發現的問題提交報告,并提出相應解決措施;同時,建議應在項目設計論證階段即介入監督,以真正做到預防為主,未雨綢繆。
吳登明雖然是沖在最前面,但他絕非是一個人在戰斗。吳登明說,重慶老年科學工作者協會為綠聯會提供技術支持,而且,他們其中諸如人大代表等擁有社會影響力的人,則為解決問題提供社會資源。
綠聯會還提出老百姓的“四大權利”——呼吸清潔空氣權、清潔飲水權、食用安全食品權和生態福利權。“這四項權利與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就有了堅實的群眾基礎:同時,用四大權利說服政府,能真正體現出‘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吳登明說。
吳登明認為,綠聯會應該屬于環保力量中的“行動派”。“我們不光指出環境存在什么問題,還積極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覺得,這是綠聯會與很多環保組織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