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保“瘋子”張正祥

在昆明，他被當地老百姓譽為“舉報英雄”、“環保斗士”。他拒絕百萬現金收買，頂著黑惡勢力的威脅和恐嚇，一次次投書舉報各種破壞生態環境的違法行為。他因此屢遭打擊報復，致使兩任妻子先后離他而去，兒子被逼瘋，他自己也被人打斷了右腿，弄瞎了右眼，落下重度殘疾。在滇池邊，一個孤獨的戰士，進行著一場持續25年的戰斗……

幾個月前，一項計劃在昆明滇池邊投資4.9億元建設的旅游度假項目，剛剛開工就被叫停。向有關方面舉報該項目的是一個在當地早已鼎鼎大名的人物——張正祥。

今年2月，張正祥當選央視2D09年度“感動中國十大人物”，而這只是張正祥因為“誓死保衛西山滇池”而獲得的眾多榮譽之一。

張正祥在民間的別號是“張瘋子”，但張正祥卻說，“不是我瘋了，是那些人瘋了。為了錢破壞自己生存的家園，做貽誤子孫后代的傻事，這樣的人不是‘瘋子’又是什么呢?”

舉報發端：退休高官要建山莊

1948年，張正祥出生在昆明市西山區。從小便是孤兒的他，靠滇池的魚蝦和西山的野果長大，因此，他是把西山和滇池當成自己的養父母看待的。

1 982年，張正祥辦起村里第一個養殖場，最多時養了100多頭豬，成為當地最先致富的人。幾年后，他又籌集1 0多萬元，承包了村里在滇池邊上的20畝荒灘和水淹地，建起了一個養魚場，小日子過得越發滋潤了。

在專心養魚的日子里，張正祥發現滇池的水污染越來越嚴重，出現大量的藍藻，就開始思量怎樣將這些藍藻變廢為寶。

1 985年，在自己的養魚場里，張正祥啟動了一個在他看來非常有價值的實驗——“A系統多功能高快循環滅藻工程”。他在滇池岸邊鋪上管道，并架上滑板，滑板一頭插入水中，借風力將漂有大量藍藻的水沖上滑板，然后將藍藻過濾在滑板上。

按照張正祥的設想，這些過濾下來的藍藻經過日曬風干后，可用來制作飼料或氮肥，滇池的水質也可以得到凈化。他覺得，這個實驗如果能夠成功，必將成為一個既能消滅滇池藍藻、又能獲得經濟利益的好項目。

然而，就在張正祥沉浸于實驗并對未來滿懷憧憬之時，一個陌生人找到了他的家里。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張正祥在養魚場忙了一天剛剛回到家，村干部就帶著一位年過六甸的老人來找他。“正祥，這位是巫書記，找你商量點事兒。”在村干部的介紹中，張正祥漸漸聽清了“巫書記” 的來意。原來，“巫書記”是市里的前任政要，現退休下來，想在滇池邊上買一塊風水寶地建度假山莊，正好看上了張正祥承包的那片漁場。

想到修建山莊不僅會讓自己的實驗前功盡棄，還會對滇池造成很大污染，張正祥想也沒想，就直接拒絕了。

臨走時，這位“巫書記”再三提醒張正祥：“不用著急，好好考慮一下，你有什么要求，可直接跟我說。”事后，“巫書記”又來過幾次，向張正祥提出重金轉包漁場，又提出用一套在昆明市區價值不菲的房子作交換，但張正祥始終不為所動。對方最后氣急敗壞，大罵張正祥是“憨包”，并叫囂要把他的地收掉。

果然，沒過幾天，有人出面稱，張正祥家按人頭不應承包那么多地，強行將他那處于最佳位置的6畝地收回了。

一個月后，張正祥正在干活，一個鄰居跑來告訴他，有幾輛大卡車從西山拉了大量的土石，填倒在他被收回的6畝地上。張正祥趕忙騎了自行車趕去西山，發現有二、三十個工人正在睡美人(西山著名風景點)的脖子處取土裝車。他幾經打聽，得知正是那個“巫書記”讓人收了自己的6畝地后，又從別人那里轉了幾畝地，要修建度假山莊，取這些土石就是墊地基用的。

自己的承包地被收回，正在進行的實驗被迫停止，其實并沒讓張正祥太多地痛恨“巫書記”的權勢。但是，看到他破壞西山風景、填埋滇池核心岸線的行徑，張正祥再也坐不住了。

那天晚上，張正祥對著窗外的蕭蕭秋雨徹夜難眠，他對正在哄女兒睡覺的妻子徐素珍說，想舉報那個“巫書記”。徐素珍一聽大驚失色：“你瘋了?別人有權有勢才敢這樣做，我們哪能得罪得起?你不為我著想，也該為女兒著想啊?”

因為妻子堅決反對，張正祥便想忍一忍算了。可是接連幾天，他心里憋悶至極，仿佛要爆炸似的。妻子怕他憋出病來，只好任由他去了。

就這樣，張正祥獨自一個人往返西山與滇池之間，開始收集“巫書記”破壞西山糟蹋滇池的違法違紀證據。很快，一封署名“張正祥”的舉報材料投遞到了云南省和昆明市兩級信訪辦，并引起有關方面的高度重視。在信訪辦的督辦下， “巫書記”的度假山莊被緊急叫停，并領到了重重的罰單。

消息傳來，另一個被強行轉讓承包地的村民帶著老婆孩子來到張正祥的家，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謝謝你幫我們家保住了土地。”

這次舉報，使張正祥邁出了環保行動的第一步，但他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所剩下的十幾畝承包地全部被沒收，幾乎耗去他所有積蓄的“A系統多功能高快循環滅藻工程”也被強行拆掉。

有人為張正祥的遭遇感到同情和惋惜；也有人笑他腦子進了水，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對此，張正祥付之一笑。

保衛西山：兩任妻子離他而去

滇池湖畔的西山，因酷似一位雙腿微曲、仰面躺臥、長發垂入滇池的“睡美人”而聞名于世，它不僅風光旖旎，而且礦產極其豐富。

1992年3月17日下午，幾個村民告訴張正祥，這幾天有很多大型機械設備開進了西山。張正祥聽了，立即跑上山去，果然發現有人正在睡美人的腹部砍伐木材，挖土取礦。張正祥走近這些人，憤怒地質問是誰允許他們毀林開礦的?帶頭的工頭不愿搭理他，他就擋在工地不走。工頭一生氣，干脆叫幾名壯漢把他架起抬到山腰，重重地往山下扔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張正祥才從昏迷中醒來。他感到一陣陣鉆心的疼痛，身上到處是流著血的擦傷。他慢慢從山澗的石塊縫里爬到路邊，打算返回工地，可轉念一想，返回去不僅不能阻止這些人的行為，自己反而可能再遭毒打。他想到了一個制止偷運的好辦法：斷路。他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跑回家拿了工具，又快速折回山腰，趁著夜色，在那條臨時開出來運礦的路上挖了一個大坑，然后又找了幾處險要的、難以修復的路段，又挖了幾個大坑。

這個辦法果然奏效，那些偷盜者因為一時不能修好斷路，無法將木材和礦土運出去，只得停止了偷盜。但是，張正祥卻成了這些家伙的“緝拿”對象，時不時就有不名身份的人來到村里，打聽他這個矮個子的男人。張正祥的妻子徐素珍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膽戰心驚的生活，不得不跟他離了婚。離婚那天，徐素珍還是不放心張正祥的安危，叫來一個遠房親戚，好說歹說將張正祥勸到外村住了一段時間，才躲過了這次風頭。

因為好管“閑事”，張正祥從一個致富能人變成了一個破落戶。但是，他并沒有吸取“教訓”，只要看到有人破壞滇池和西山，他照樣挺身而出。

1998年7月，西山睡美人再次遭受史無前例的浩劫，數以千計的民工，上百輛大卡車，拖著幾百件大型礦山機械開進西山，分別在睡美人的頭、頸和腹部開山炸石。張正祥了解后得知，組織開礦的是六、七個個體老板，而且他們手里都持有鎮上或村里批準開采的“尚方寶劍”。他們把開采出來的礦石篩選后，剩下的泥土也一起運到山下，以200元一車賣到滇池邊的一個工地上，用來填湖修建度假村。

面對這種官商勾結破壞生態的行為，張正祥再次燃起一腔怒火。他將了解到的情況寫成材料，打印了上百份，以公開舉報信的形式，貼到鎮上和村里的顯要位置。

張正祥這一做法立即引起了這些人的恐慌。因為舉報信有“污蔑”政府的文字，有領導便對其冠以“反革命言論”的帽子，天天派人到村里調查是誰張貼的。查了一個星期后，張正祥見每天這樣弄得全村人都不得安寧，就主動承認是自己貼的。他當著全村老小對那些要帶走他的人說：“不管你們怎樣對我，只要礦場和滇池沿岸的違法建筑一天不封停，我不僅要告到省里市里，還要告到北京去……”最后，那些人心虛了，不得不將所有非法開礦點封停。

也正是這一次，張正祥贏得了廣大村民的信任，當選為鎮人大代表。

有了人大代表這個身份，張正祥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對滇池和西山的保護中，堅持每兩天到這些區域巡邏一次。巡邏的過程中，他認識了第二任妻子張春鳳。

1 999年5月，西山區碧雞鎮富善村的個別干部把本村轄區內的一塊地賣給市政協委員、某紙袋廠的老板非法采礦，而這塊地是在國家規劃的滇池水體保護區范圍內的。張正祥知道后堅決反對，為此，紙袋廠老板托人找到張正祥，說他們之間其實是多年未走動的親戚，并拿出1 00萬元的支票讓他收下。張正祥予以拒絕，繼續向有關部門舉報，礦場最終被關閉。

紙袋廠老板氣急敗壞，公然聲稱要用1 00萬元買張正祥一家的人頭。此前，村里本來已經準許其妻子張春鳳落戶，這時也不讓落了。張春鳳不堪恐嚇壓力，只好帶著她與張正祥生的女兒離開了，從此再無任何消息。

慘遭報復：腿斷眼瞎兒子嚇瘋

兩個妻子先后離去，張正祥帶著第一任妻子留下的兩個孩子，日子過得并不輕松。

2001年5月，剛剛換屆的村委班子作出決定，將睡美人頭部的200畝涵養林以8萬元的價格出讓給西山區青山砂石料廠開礦，張正祥當即召集1 5名村民代表出面反對。為了嚇退采礦老板，他代表村民提出出讓費必須提高到100萬元，但村干部不僅不同意，反而卡住張正祥的脖子吼道：“多少錢不是你說了算，你愛上哪兒告就告去。”

張正祥經過取證，不斷向市里和省里投訴舉報。云南省環保局一位領導看過他拍下的大量照片并聽了他的講述后，氣憤地說：“這樣的國家級保護區，區區村官有啥權力去賣?”這位領導當即聯系了《云南日報》的記者，和張正祥趕往現場采訪。

2001年11月15日，《云南日報》以《睡美人面臨身首分離的危險》為題，對這起非法采礦行為進行了報道。當時的昆明市委書記看到報道后，立即批示停止毀林開礦，保護西山睡美人自然景觀。

然而，2002年元旦后，書記批示封停礦場不到兩個月，又有上百大型機械和車輛開進西山。張正祥了解的情況是，滇池邊的一個大型填湖建度假村的項目獲批了。

張正祥一時沒有辦法，便直接跑到現場一邊拍照取證，一邊阻止施工。工頭指揮工人砸爛了他的相機，并把他捆起來用車拉到山下，甩在路邊，并撂下一句話：要敢再來搗亂，就弄死你。但是，張正祥第二天就去市里重新買了相機，他白天騎著自行車上山繼續跟蹤拍攝取證，晚上回到家就不停地趕寫舉報材料。

1月9日中午，張正祥躲在樹林里拍照取證時，被工地現場的保鏢抓住。他聽到老板在電話里氣得嗷嗷直叫，交代保鏢一定要想法把他這個麻煩處理掉，只要不是弄死在采土現場就行。

張正祥以為這些家伙要對他先來一頓毒打，沒想到保鏢進了工棚就沒再出來。他趕緊從地上扶起自己的自行車往回家跑。當他騎到半山腰時，迎面開來一輛大卡車，他避讓到路邊上，卡車卻徑直向他開來。等他反映過來有人要害他時，他已經連人帶自行車一起被撞到山崖下。

幾個小時后，張正祥被一場大雨沖醒了。他試圖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腿已經斷了，右眼也疼得無法睜開。他花了近4個小時才爬下山，準備找家醫院治療。一摸口袋沒錢，只得又花了一個多小時來到臨村的一個老中醫家里。老中醫給他接上了摔斷的腿，可他的右眼卻因條件所限耽誤了治療，幾近失明。

然而，想害死張正祥的人并沒有就此放手，他們向全村人放話：見了張正祥就打，打一次給20塊，打死了給20萬。因為視力極度下降，張正祥不僅夜里遭人伏擊，就是白天也經常有人圍著他追打后去領錢。

面對這樣的境遇，張正祥選擇了更加“瘋狂”的回擊：他用兩部相機、兩部手機進山拍照取證。餓了，就嚼一把蠶豆；渴了，就喝山里的泉水。有飯吃時，他就拼命地吃，因為他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上下一頓……

眼看無法阻止張正祥的舉動，有人便找到他17歲的兒子張帥，將其毒打一頓之后，恐嚇他回家將他父親寫的材料燒了，不然見一次打一次。張帥嚇得書也不敢去讀了，躲到了姐姐張秀美家里。

一天，張秀美見弟弟成天待在家里也不是辦法，就帶他出去透透氣，卻又被一伙人攔在了路上。張秀美拉著弟弟拼命跑回家，把門反鎖起來。從此以后，張帥再也不愿出門，以至于后來變得精神失常，動不動就大哭大叫。看著弟弟的樣子，張秀美找到父親哭求道：“爸爸，咱們管不了這些惡霸的，我們一起過清靜的日子吧!”

張正祥也心疼兒子，但他覺得要過清靜的日子，就必須將那些破壞滇池和西山的家伙趕走才行。他將自己拍下的數百張照片和整理的數十萬字的材料親自送到了國家環保總局、水利部和建設都等相關部門，并聯系了《人民日報》、《法制日報》以及《中國環境報》等中央及省市媒體來到了西山。

2003年1月，《人民日報》等多家媒體對張正祥舉報反映的問題進行了報道。與此同時，國家環保總局也作出重要批示，要求昆明市有關部門立即取締相關礦場。為此，昆明市有關領導立即指派環保、國土、林業、礦業等部門組成聯合執法隊，發文要求16家礦石公司必須在1月14日至1 8日將所有人員和設備撤出西山，否則見人就抓，見機械就砸。

政府重拳出擊，16家礦石公司損失慘重。其中一個女老板因兒子此前在礦場被石頭砸死，貸款上千萬無法償還，丈夫嚇得逃走了，自己最后服毒自殺。

感動中國：孤獨戰士再上戰場

家破了，兒子瘋了，自己也殘了。為了西山，為了滇池，張正祥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是，他的付出總算得到了回報。而且，他的義舉也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一位好心人得知他兒子的情況后，出錢將其送到了專業的精神病醫院進行治療。

此后的日子里，作為老百姓眼中的“舉報英雄”、“環保斗士”，張正祥一如既往地堅持著他的“戰斗”，他的“戰場”甚至跨出了西山，跨出了昆明。

2006年2月1 5日，云南思茅市翠云區官房村的幾位村民找到張正祥，請他出面舉報制止當地官員與商家勾結，瘋狂毀壞原始森林1 2萬畝，致使著名的“綠海明珠”大片生物滅絕，亞洲野象沖進村寨，毀物傷人。張正祥來不及多想，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就跟著幾個村民到了當地，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毀林現場調查核實相關情況，并迅速寫成數萬字的環境調查報告，通過網絡舉報到省里和中央相關部門及媒體。經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連續曝光后，一場特大規模的官商勾結毀林案被迅速制止，相關人員也被依法判刑。

2008年3月，張正祥得知西雙版納發生毀林非法行為，立即深入毀林重災區，花了11個月的時間，收集整理了大量關于當地官商勾結毀林的文字和圖片，提供給各大媒體。2009年2月，經媒體連續報道，相關官員和奸商被依法懲處。

2009年5月，昆明200名武警官兵和上百名市民自發組織，參與到張正祥守衛滇池、保護西山的行動中。據報道，一名叫周光文的礦老板，曾經因張正祥的舉報失去了礦山開采權，但他沒有記恨張正祥，而是被他的精神所感動，自覺加入到張正祥的義務環保行動中。

滇池一周的長度是126公里，20多年的時間，張正祥為了守衛滇池和西山，已經繞滇池走了1000多圈，行程超過12萬公里。他用犧牲整個家庭的慘重代價，換來了滇池自然保護區內58個大、中型采礦、采石、采砂和取土場被封停。正因如此，他先后被評為“云南十大環保杰出人物”、“昆明好人”、“中國十大民間環保杰出人物”等稱號。

201 0年2月20日，張正祥又當選2009年度感動中國十大人物。組委會授予他的頒獎詞是：生命只有一次，滇池只有一個，他把生命和滇池緊緊地綁在了一起。他是一個戰士，他的勇氣讓所有人膽寒。他是孤獨的，是執拗的，是雪峰之巔的傲然寒松。因為有這樣的人，人類的風骨得以傳承挺立。

從北京接受表彰剛剛回到昆明，張正祥又開始收集整理一個名叫彩云灣旅游度假項目的環境調查報告。4月中旬，他拿出了近十萬字的調查報告，請來數十名省市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到該項目現場視察。視察的結論是，該項目的確與滇池相關的環保條例不符。此后，這個項目被叫停。

張正祥說，以前他是跟礦老板斗，現在是跟地產老板斗。“我要把幾個大的地產開發項目告停，不讓它搞，讓滇池恢復到從前那個生態，草青、湖綠、魚邀游。”

玉樹地震后，張正祥捐了1000元，但此前的云南大旱，他卻一分錢也沒捐，因為他認為云南旱災不是自然造成的，是人為造成的。“為什么他們要毀林?貪富在毀林，老板在毀林，村民在跟著毀林，水干了，自找的。我就不給錢，哪怕是我的老鄉，我也不管。”張正祥說話依然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