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毛主席的背影

1966年8月，“文化大革命”爆發初期，在“造反有理”思想的指導下，沈陽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如火如荼。為了控告沈陽市委“鎮壓”革命學生的“罪行”，遼寧大學、建工學院、沈陽一中、沈陽五中等十幾所學校的紅衛兵，共5000多人組成了“告狀團”，于8月30日晚從沈陽師專出發，赴北京向毛主席“告狀”。我作為一名中學生，也參加了這個“告狀團”。

9月2日凌晨，我們幾經周折來到北京，被安排住在工業展覽館。這里早已人滿為患，來自全國的紅衛兵操著各地口音進進出出。

從沈陽出發時，我們一個個懷著狀告“黑市委”的雄心壯志，然而一到北京就散了。聽說造反派的勤務員已通過層層關卡，把“告狀書”送交中央文革小組，中央文革小組又轉交給了毛主席。我們幾千名紅衛兵無事可干，分頭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抄大字報。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所在學校的“八·一五”戰斗團勤務員對大家說:“明天不要自由活動，集合乘車到天安門廣場聽中央首長講話。”我們十分興奮，紛紛猜測哪些中央首長要來。有的說一定有陳伯達，有的說肯定有林彪、江青;更有人猜測，說不定毛主席也會來。對此，有人持反對意見，毛主席都兩次接見紅衛兵了，不可能再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5點過，我們就醒了，從總團勤務員口中得到可靠消息:毛主席將在天安門廣場再次接見紅衛兵!能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那是終身的幸福!我們當時的興奮勁兒，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

展覽館前停放好了接送紅衛兵的卡車，黑壓壓一片。匆匆吃過小米粥和玉米煎餅，上萬名紅衛兵開始秩序井然地上車。卡車排著隊，向天安門廣場駛去。路上，我們高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唱著《東方紅》之類的革命歌曲，一個個興奮不已、激動萬分。

越往前走，街上接送紅衛兵的卡車越多，道路越來越擠。卡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終于把我們送到了離天安門廣場一兩百米遠的地方。有個戴執勤臂章的解放軍攔住車，叫我們下來步行。我們下了車，徒步走向天安門廣場。

路上擠滿了戴紅袖章的紅衛兵，大家摩肩接踵，鵝行鴨步地前行，在離廣場三四十米遠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動了。我們班上幾個同學商量說，到北京見毛主席，這一輩子可能就這么一次了，無論如何也要擠進廣場去!于是，我們有8個人離開了自己的隊伍，見縫插針地拼命往前擠，終于擠進了廣場，想繼續前進，卻被一個身材高大的軍人攔住，問我們是哪里的，為什么亂擠，并揚言要把我們趕出去。我們靈機一動，說:“我們的隊伍已進入廣場中心，我們要去找他們……”軍人無論如何都不準我們再往前擠。事實上，即使他讓我們往里擠，我們也擠不動了。

廣場上鬧哄哄的，唱歌的唱歌，喊口號的喊口號，弄得人頭昏腦脹的。將近9點時，高音喇叭里播放起雄壯高亢的《東方紅》樂曲。緊接著，廣場上響起一片暴風雨般的掌聲，大會開始了。我們站的位置離天安門城樓太遠、視角太偏，我個子又太矮，無論怎么踮起腳，也只能看到天安門城樓上的人影，分不清誰是誰。會議由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組長陳伯達主持，中央文革領導小組顧問康生講話，講了20多分鐘，講的什么我一句也記不住，大概是“文化大革命”的深遠意義之類。

康生剛講完，廣場上就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出現了，多么激動人心的時刻啊!我踮起腳尖，拼命抬頭仰視城樓，可還是分辨不出城樓上那些模糊的人影中誰是毛主席。廣場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聲勢宏大。盡管我什么也沒看到，仍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悅和幸福中，跟隨大家高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這樣的情景持續了20多分鐘，四周又響起“我們要見毛主席、我們要見毛主席”的呼喊聲。我也跟著大家呼喊，喊聲持續了一會兒又漸漸低落下去。約莫七八分鐘后，“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的聲浪再度響起，人群突然涌動起來。后來聽人說，毛主席本來已經結束了接見，聽到“我們要見毛主席”的呼喊聲后，又乘敞篷轎車到天安門廣場上來了!

瘋狂的人群喊著“毛主席萬歲”，涌向敞篷轎車。車往哪里開，人群就往哪里涌，原來按順序排列的隊伍瞬時大亂。

我們8個同學中，我個子最小，一開始，大家還有意無意地護著我。聽說毛主席到廣場上來了，便誰也顧不上誰了，不顧一切地呼喊“毛主席萬歲”，向敞篷車涌去。我在人流中被擠得忽東忽西，完全不能自控。那一刻，我感到時間、空間，以及世間萬物，包括自己都不復存在了，唯有機械地喊著“毛主席萬歲”，機械地隨著人流移動腳步。事后聽人說，瘋狂的人流向敞篷車涌去，負責毛主席安全的警衛人員無法控制局面，敞篷車在廣場上只走了一圈就開進城門去了。毛主席大發雷霆，罵警衛人員剝奪了他與群眾接觸的權利。

突然，我們這一片的“毛主席萬歲”呼喊聲瘋狂起來。我身邊的一個高個子紅衛兵狂叫了一聲:“毛主席來了!”我們這一片的人群呼喊“毛主席萬歲”的口號也變得整齊起來，人流的涌動似乎也有序了。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就攀著身邊一位高個子紅衛兵的肩往上一跳，舉目望去，眼前全是揮動的旗幟和手臂，隱隱見前面幾十米遠的地方有一輛黑色敞篷車，我還沒看到敞篷車上的人影便跌了下來。跌下來往后退時，背部碰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痛得我直叫。轉身一看，是一棵樹。我已經被擠到廣場邊緣了。我心中豁然一亮，顧不得疼痛，迅速攀著那棵樹向上爬。樹有4米多高，樹干直徑約20厘米。我不顧一切地蹬掉腳下那雙塑料涼鞋，光著腳爬上了樹。

在樹上，我居高臨下，第一感覺是天安門好大，人好多，場面好壯觀!舉目搜尋，我一眼就看到左前方不到30米遠的地方，正是毛主席乘坐的敞篷車。敞篷車被幾十個身材高大的軍人簇擁著，緩緩向前駛去。車上的毛主席身穿綠軍裝，身材魁梧，正在頻頻揮手。遺憾的是，車身逐漸離我遠去，我只看到了毛主席的背影。

我懊悔不已，埋怨自己沒有早點兒發現這棵樹。要是早一分鐘爬上樹，我就能看到毛主席的面容了!這份遺憾一直伴隨了我好多年。

毛主席的敞篷車慢慢遠去，人們逐漸安靜下來，最后各自散去。我從樹上滑下來，地面上到處是鞋子，卻沒有自己的涼鞋。我焦急地尋找，最后終于在離樹十幾米遠的地方找到了左腳穿的涼鞋，另一只卻怎么也找不到。這時，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抬頭一看，是同學蔡志達。雖然我們被擠散前后不過一個多小時，卻有久別重逢的感覺，一見面就彼此交換看到毛主席的情景。他興致勃勃地說，他陰差陽錯地被擠到離敞篷車僅10米的地方，把毛主席看得清清楚楚。毛主席身材高大，面色紅潤，他呼喊“毛主席萬歲”的聲音特別響亮，毛主席一定聽到了……想到自己只見到毛主席的背影，心頭頓時酸溜溜的。

由于還得去找大隊伍，否則就趕不上車了，我只好穿著一只塑料涼鞋離開了天安門……

(壓題圖:1966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