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11”恐怖襲擊已過九周年,但美國民眾對那段痛苦的歷史仍記憶猶新。當今年8月紐約市政府最終為在世貿遺址附近修建伊斯蘭文化中心和清真寺放行時,美國境內立即展開了一場有關宗教自由和民眾情感的全民大論戰。
7月27日晚上,一抹溫柔的陽光優雅地發著余光,整個曼哈頓的紐約市政廳壯麗生輝,上班族們匆匆走向地鐵前往郊區。在市政廳鄰近的舞蹈學習中心,一個韓裔美國男孩與一個墨西哥裔女孩正在排練。登上短短的臺階后,你會看見幾百人在禮堂集結,準備公眾集會。這種集會是當地最有代表的定期集會之一,人們可以任意向董事會人員提出他們所關心的問題,公交交通、醫院、社會保險……
突然,觀眾席中的一位男子大喊:“清真寺呢?”
霎時,“不要清真寺!世貿遺址不要清真寺!”的呼喊聲久久在禮堂回蕩……
紐約市長布隆伯格在談到位于自由女神像對面的總督島時說:“在過去250年里,上百萬的移民來到這個庇護所。紐約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城市,政治紛爭紛紛擾擾,但是我們的價值觀和傳統都經受住了考驗,這座城市得到了上帝的愛和寬恕。”
布隆伯格的這番談話針對的是紐約阿訇費薩爾和開發商賈馬勒將在世貿遺址附近修建一座13層伊斯蘭文化中心的計劃。8月3日,在距離世貿遺址不遠的一座會堂,約100位各界民眾前來旁聽地標保護委員會的決議。當委員會宣布不會授予一座建于1858年的建筑地標身份時,有人鼓掌歡迎,也有人流淚嘆息。
沒有得到地標身份,意味著這棟建筑得不到保護,意味著它的所有者將把它拆掉,興建一座13層的伊斯蘭文化中心,其中還包括一座清真寺。該棟建筑就在世貿遺址的北側,相隔只有兩個街區。這個計劃就猶如平靜水面的一粒石子,在美國境內激起一片片漣漪。
薩拉·佩林之前曾發表多篇微博認為這無疑是“納粹的陰謀”,是在大屠殺博物館旁邊樹起一個標志,向“9·11”遇難者家屬心上狠狠刺上一刀;一位在“9·11”中失去兒子的母親說,反對修建伊斯蘭文化中心完全無關種族主義,只是在感情上不能接受。“每一次經過世貿遺址都感覺像經歷地獄和死亡,更不用說要在那里看到一座清真寺。”
盡管項目籌辦人之一黛西·罕表示對受害者們的痛苦感同身受,但仍然辯解稱:“我們希望(借助清真寺)修復穆斯林群體和美國主流社會的隔閡,開始療傷的過程。”對許多美國民眾而言,世貿遺址旁建清真寺意味著撕開久未愈合的傷口,但在黛西和清真寺的支持者看來,這個項目可以治療傷痛。
在公眾集會上,“世貿遺址不要清真寺”的口號此起彼伏。一位名為海倫·弗里德曼的演講者登上講臺大聲疾呼:“這就像是一匹特洛伊木馬,會把敵人帶進大門。”坐在弗里德曼身后的是紐約州參議員丹尼爾·斯果恩。當人們問他如何看待伊斯蘭文化中心時,斯果恩果斷回答:“我們是一個開放、多元的群體,不應該抑制某個群體的存在。”
類似這樣的爭論只是冰山一角。最近兩個月以來,圍繞在世貿遺址修建伊斯蘭文化中心和清真寺的話題,全美展開了一場全民大爭論。對這樣一個話題,誰都不能再保持沉默,誰都有權發表自己的看法。然而,這終究不是一個我們能說出對錯的故事。
開發商的自白
第一次聽到要在世貿遺址旁建一個13層高的伊斯蘭文化中心(45-51號建筑)時,我的第一想法是:這簡直太愚蠢了。一旦建成后,它將迫使一些在“9·11”襲擊中喪失親人的家庭重溫慘劇,重新揭開他們的傷疤。這對穆斯林與美國文化的融合會有更大的幫助?
房間中,伊斯蘭文化中心開發商賈馬勒穿著藍色西裝靜靜地站著,用iPhone發著短信。“我不是來自別處,我是一個美國人,一個紐約人。”38歲的賈馬勒閃爍著一雙藍眼睛,長著短短卷發的他,身材異常健碩。他的父親是埃及裔美國人,母親是波蘭裔美國人,十幾年來賈馬勒一直從事房地產生意,公司做得很成功。
當我對45-51號建筑提出疑問時,賈馬勒急躁地搖著頭。“聽著,你知道曼哈頓房地產市場如何運作的嗎?這是紐約,不管你是誰,你都不止是挑選一座樓,搬進去,最后接手。你知道我看過多少地方?我都記不清楚了,之后才找到公園廣場。那是我人生中最辛苦的一次談判,整件事情幾乎將我逼瘋。”
但是他在買樓之前沒有再三思考嗎?他沒有懷疑自己會捅馬蜂窩嗎?“不,我一刻也沒想到這些。”
賈馬勒介紹說:“‘9·11’發生的時候,我正在第61號建筑吃飯。有人襲擊了我的國家、我的城市,我幾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之后,我喜歡上祈禱,開始經常去沃倫街清真寺。不久,我在西百老匯的清真寺遇到了費薩爾。他是在那兒呆了二十多年的美國阿訇,他的布道美麗、寧靜又有美國味兒。只是那里的地方太小,只能容下70個人,你幾乎擠不進去。一次周五禮拜后,我對他說很欣賞他的布道,但是一次只有70人聽到太可惜了。他微笑著表示感謝。”
“那時我就想:我們需要一所建筑。美國有很多穆斯林集中區,但大都是地下室,墻上洞跡斑斑,祈禱雖然神圣但周圍環境實在太糟糕,那些地方讓人感覺不舒服。所以我決定用我擅長的房地產生意來解決這個難題。而且我已經意識到,我們不僅需要一個清真寺,更需要一個文化中心。為什么要把清真寺建在世貿遺址附近?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只是看到了一個建筑,一個可以滿足需要的建筑。之后,我對費薩爾說了這個想法,他同意了。”
清真寺建筑的計劃聽起來有些龐大,總花費約為1億到1.5億美元,13層的建筑里會有一個500個座位的表演藝術中心、烹飪學校、展覽室、游泳池、健身館、籃球場、飯店和藝術工作室,頂上兩層供朝拜者使用。“我們堅持叫它朝拜室,而不是清真寺,是因為你可以在朝拜室舉辦各種其他活動。”
今年5月,費薩爾和賈馬勒將此項計劃提給曼哈頓下城的社區董事會財務委員會,并承諾會提供150個全職工作。同時他們還提交了中心外觀的資料:藍色、綠色相間,使用玻璃和鋼筋,一個非常現代的建筑。結果,委員會一致表示同意。
然而當事情傳開時,一場關于在世貿遺址附近修建清真寺是否合適的討論全面展開。幾周內,美國境內人人都在談論這個清真寺計劃。5月25日,社區董事會計劃就此項工程開始投票。投票雖并不具備法律效力,但卻可以判斷出當地社區對這項計劃的支持力度。
投票開始前,茶黨領導人馬克·威廉姆斯稱這個中心為“9·11襲擊者的紀念碑”。董事會議也變得異常激烈——反對者大聲叫嚷這種行為不可接受;支持者則稱反對工程的人為“褐衫黨徒(納粹德國沖鋒隊員)”。經過四個小時的艱難取證后,40位成員的董事會投票結果顯示:10票棄權,1票否決,29票贊成。
1億美元資金從何而來?
原本,費薩爾和賈馬勒修建這項工程的目的是想用來培養不同宗教信徒之間的合作,改善西方和伊斯蘭世界的關系。誰料想,這個清真寺計劃現在卻成為加速伊斯蘭與美國文化兩極化的罪魁禍首。對該計劃的爭論甚至已經超越了宗教范疇,直接延伸到國家政治、道德考量以及“9·11”意義的問題。
我問賈馬勒:“如果當初考慮到這個清真寺計劃會引來如此激烈的全民大爭論,你是否還會一如既往?”賈馬勒靠在椅子上,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道:“當然。即使知道這一切,我還會這樣選擇,因為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爭論。”
在紐約,有關賈馬勒要在公園廣場建清真寺的爭論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話題,總結起來可以歸納為:當你生活在最大的移民城市時,你不知道下一個出場的會是誰。在這個城市的歷史中,有一些事件已經成為記錄歷史教科書的一部分。在過去的幾十年里,1968年教師大罷工,1977年大騷亂,當然,還有“9·11”,都是紐約歷史不可忘卻的一部分。而如今關于世貿遺址建清真寺的爭論,也勢必會成為自由、開放的紐約的其中一個記錄者。
賈馬勒說,他來到45-51號公園廣場后,生活發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變化。就在幾個月前,他還聽說了有帕米拉·蓋勒和羅伯特·斯賓斯這兩人的存在,他們二人的博客可以當做是對穆斯林文化的入門教材。蓋勒和斯賓斯還創辦了一個名為“停止將美國伊斯蘭化”的組織,并經常在“9·11”世貿遺址舉行集會。
今年51歲的蓋勒是《紐約觀察報》的前助理發行商,他的博客已經名列共和黨政客中的第16位,緊隨麥凱恩。現在,蓋勒已經是福克斯新聞頻道關于伊斯蘭事務的專家撰稿人;斯賓斯將近50歲,禿頂,一副學究模樣。他們反對修建清真寺,博客里會聚了很多反對意見:這個地點恰巧迎合了在戰爭勝利地點豎立清真寺的伊斯蘭教規;費薩爾拒絕承認哈馬斯為恐怖組織;當然還有,從哪弄來1億美金建造伊斯蘭文化中心?
共和黨人拉齊奧正在競選紐約州長的寶座,他將文化中心的資金問題當做競選的一個關鍵話題。他認為,清真寺的資金是由可疑外國勢力資助的,并要求調查1億美元的資金來源。其他人也要求資金流向必須向公眾透明公開。
當問及費用問題時,賈馬勒有些惱怒地嘆著氣:“我不知道錢從哪里來,我沒有那么多錢,所以必須籌資,我們會聘用私人審計師并與政府部門合作。”
這個聲明并沒有平息所謂的透明問題。此外,費薩爾阿訇也是關注的焦點,自從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以來,他便已經離開這里幾周了。當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辦公室拜訪費薩爾妻子卡恩時,我問到了有關她丈夫失蹤的話題。她爭辯說,丈夫很久之前就已經有了最近的那次旅行計劃。
美國人的恐懼癥
對于美國文化中的伊斯蘭因素,蓋勒煞有介事地說:“穆斯林是第一批來到美國的移民群體,他們認為自己的社會形態及政府機構都是優于我們的。”斯賓斯則對我說:“你可以去問一些穆斯林,他們會告訴你穆罕默德(伊斯蘭教的先知)說的是不可逆轉的。這樣的想法甚至是主流。”
此后,斯賓斯向上凝視,并讓我環顧四周:“請記住這一時刻和這個地方,因為我們所享受的自由已經處于危險之中。你可能不知道,因為這種危險已經開始了。25到30年之后,你會想到這個地方并對自己說:斯賓斯是正確的。”
長久以來,在社區流傳著一個謠言:“9·11”事件的領導人物穆罕默德·安塔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在街上與他擦肩而過。聽到這些,我想起了來紐約開酒店的那群人。他們幾乎都是穆斯林,許多人是阿拉伯人。安塔是否曾在一家停留并用母語與他們交談呢?他們也許一同開懷大笑,也許相交甚歡……想到這些,我就有些不寒而栗。
網絡上,有關在世貿遺址附近修建清真寺的討論已經如火如荼,不過幸好我從不相信網上的東西,總是一笑而過。一天,我與當地游行中的積極人士阿歷克斯、斯坦和鮑勃見了面。當我們穿過即將修建清真寺的空地時,鮑勃列舉了一些問題,比如在居民區矗立起高大建筑會增加交通問題等等。
大家都知道的是,這個地區的穆斯林正在逐漸增加。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生活在東面較小的房子里,離這兒僅有幾幢樓遠,這些人當然需要一個祈禱的地方。但是鮑勃認為,由城市規劃者提出在空地上修宗教場所是錯誤的做法。他覺得,當地人已經在此生活了幾十年,他們對此地了如指掌。“我們有一個安靜美好的社區,想這樣一直保持下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對這個計劃。
哈丹尼是一位巴基斯坦裔美國人,“9·11”恐怖襲擊奪去了他兒子的生命——在紐約警察局工作的兒子看到飛機撞上大樓后,沖進世貿大樓幫助陷落在里面的人,然而卻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那天失去了兒子,但我支持修建伊斯蘭文化中心。反對意見來自于根深蒂固的伊斯蘭恐懼癥。報復思想已經讓我們向伊拉克發動戰爭,我們不能將公共政策建立于私人感情的層面上。”
一場擺脫文化沖突的禮拜
又到了穆斯林的圣日,我期待著能聽到阿訇費薩爾的布道,但他卻依然以旅游的名義跟公眾玩著貓抓鼠游戲。所以,當日的布道者是拉弟夫。27歲的他是紐約大學伊斯蘭中心主任,也是紐約警局的穆斯林布道者。
這之前的幾天,我和一位美國穆斯林朋友在一起時,拉弟夫的名字還曾出現在我們的爭論中。沒想到,這么快就能近距離感受到拉弟夫的現場布道了。
當時天很熱,這座城市被熱浪襲擊已經有好幾周了。在舊伯靈頓大衣廠的地下室清真寺里,每一寸空氣里都往外透著熱氣。坐在熒光燈下,汗水透出襯衫,你可以感覺到賈馬勒曾經語重心長的感嘆:在紐約,穆斯林做禮拜的場所確實有些破敗。這里空間狹小,很不舒服,從各地趕來的人們坐在一個有薄薄細毛的綠灰色地毯上,拉弟夫戴上白頭巾、穿上米黃色長袍開始講話,向朝拜者吟誦。
我曾是伊斯蘭禮拜者。1999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前,我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上的清真寺里,以同樣的方式跪拜著,當時一切都是使用阿拉伯語。但是在45-51號公園廣場,拉弟夫卻說著流利的美國英語。
拉弟夫說,齋月是安拉提供的一個機會,每個人必須接受。“不是只有這個月才是屬于社區的,只要社區的人遵守它,它就可以實現……你和我都是成年穆斯林,為了真主我們有義務實行齋戒。我們有許多機會準備,我們應該懂得這能夠提升自我。如果讓這樣一個寶貴的機會溜走,那么我就是一個傻瓜。”
不必管他所說的內容,布道就是布道。但是拉弟夫發音的方法,倒是有點像嘻哈音樂,又有點像穿越伊斯蘭歷史的古老使者。當時,坐在舊伯靈頓大衣廠地板上的我感到非常高興,畢竟機會難得。也有一些清醒的人,他們想為賈馬勒提供一個公園廣場的替代建筑。更有可能的是,費薩爾的社區中心將會重建。到新的清真寺建好時,這個舊的地方即將消失,會被嶄新的現代建筑所取代,并且配有中央空調,就像人們在大教堂里舒適地祈禱一樣。
從拉弟夫嘴里說出的東西好像是真正的穆斯林與美國結合的產物,它從一個特別的地方衍生而來,將你從每日的時空中突圍出去,擺脫現實的桎梏和兩種文化的沖突。此時,45-51號公園廣場不再是世貿遺址附近的一所建筑,它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
穆斯林禮拜耗時不長。離開富有爭議的45-51號公園廣場后,我走到了世貿大廈曾經矗立的地段。這個地點是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成百上千的工人正在操縱起重機,駕駛著推土機,嘈雜聲震耳欲聾——這是城市節奏的另一面。經過一番爭吵后,這里將會有新的建筑拔地而起,約1776英尺高的自由塔便是其中一所不可忽視的建筑物。我去的那天,一名建筑工人說他們正在修第20層――比費薩爾所設想的伊斯蘭文化中心已經高出7層之多。完工時,這個大廈會是100多層。
這是一棟令人興奮的建筑,你可以在這兒看到大城市的快速變幻,也可以感受到高樓快速崛起的快感。事實上,一些事物必須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