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比羅密歐還羅密歐”、“比曹操還曹操”、“比阿Q還阿Q”之類的表達式很是流行。這種新的語言表達式的流行,引起了語言研究的關注。因為它的特殊性不只是比較項和結論項是由同一個名詞充當,還因為這個句式中后N由程度副詞修飾。已經有很多學者對此作了研究與論述,基本上都是從句法、語義、修辭語用方面對句式的句法功能、語義上對N所指的不同、所用辭格和修辭效果、名詞進入該句式的語義要求等方面作出了分析,然而從語用和認知方面還沒有系統的論述。作為一種新型并且呈現逐漸擴大化趨勢的語言現象,人們普遍認可和頻繁使用是其擴大化的外因,只有從語言學的角度去解釋它存在的合理性才是內因。所以這使我們的研究變得更有價值。我運用認知語境,認知凸顯觀,以及轉喻對句式“比N還N”的認知理據,形成原因,以及形成機制進行分析和闡述,同時對前人研究中存在的諸多問題加以修正、補充。力求揭示這一結構的產生原因、語義特征、使用價值及其發展演變過程中的內在規律。
“比N還N”是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個語法結構式。這樣的用例很多,例如:
(1)他簡直比女人還女人呢!
(2)這個賀方才進城幾天啊,比城里人還城里人。
(談歌,《大廠》)
(3)他呀,比農民還農民!
(4)他呀,比羅密歐還羅密歐!(李國文,《危樓記事》)
(5)由后面看哪,你比洋人更像洋人。
(6)這兒他媽比勞改隊還勞改隊!(張賢亮,《綠化樹》)
(7)再說職代會吧,呼聲甚高,可惜只進還是“丫環掛鑰匙——當家不做主”,比橡皮圖章還橡皮圖章!(雪華,《本色》)
此句法結構式的特殊性體現在比較客體與比較結果項由同一個名詞N充當,但二者功能卻全然不同。并且程度副詞一般的用法是修飾形容詞、副詞或動詞用來加強程度,但是在這個句式中卻是程度副詞“還”修飾名詞N。對這種語言現象許多學者已經從語法、語義、語用等方面進行了研究并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本文將從認知方面來進行分析。
一、句式“比N還N”產生的認知理據
認知語言學認為,詞的概念和這一概念所涵蓋的所有世界知識共同組成了詞義。世界知識又稱為百科知識,它是存在于人們腦海中的、能夠被語詞激活的各類知識和社會文化內涵的總和。如“女人”的概念是“女性的成年人”,但是同時“女人”可以激活與之相關的百科知識:“嬌弱”、“心軟”、“溫柔”、“嫵媚”、“風情”、“愛打扮”、“斤斤計較”、“長舌”等;再比如“洋人”的概念意義是“外國人,多指西洋人”,但是我們看到這個詞語的時候同時可以激活與其有關的如“摩登”、“藍眼睛”、“大鼻子”、“開放”、“熱情”、“文明”、“紳士”等。這些相關的知識構成了一幅幅不同的意象,形成了一個意象的集合,和詞語的概念意義一起組成的該詞語的語義結構網絡。
人類心智將重復出現的情景和關于它們的經驗加以抽象、概括,使之結構化,就形成了意象圖式,是人類某種經驗的結構化表征。對于詞匯的意象進行集合就是人們認知詞匯的方式。
經過統計,我發現能進入到句式“比N還N”中的名詞N所指的事物應該是人們比較熟悉的,人們大都知道它們的某些性質或特點。因為前N作為比較客體,其作用是為了對比較的主體提供某種參照和說明,它就如同比喻句里面的喻體,必須是為人們所熟悉的事物。假若人們對比較客體的性狀、特點本身就不甚了解,那么對于后N所凸顯和強調的效果也就無從理解了,這個格式也就失去了比較的價值了。而詞匯的語義框架一般都是該詞匯的一些為人所共知的特性,這些特性都是形容詞性的或動詞性的。這就為這些名詞能夠被副詞“還”修飾提供了認知理據。
如下圖:
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詞義的百科知識的意象不一定和該詞匯本身同屬于一個語法單位或語法范疇。比如“女人”的語法單位是詞,語法范疇是名詞,而它的意象“愛打扮”、“愛逛街”是動賓結構,“溫柔”、“嬌弱”都是形容詞而非名詞。我們可以說名詞“女人”包含了形容詞性的意象。
這些現象說明在語言的具體使用中,在不同的認知背景、不同的說話意圖等條件下,說話者可以用某個名詞本身來凸顯該名詞所包含的某個意象或者某些意象的組合。這只是名詞某一個或者某些方面的功能或者意義在特定的認知語境中得到了凸顯,名詞N本身并沒有發生從一種形態到另一種狀態的改變。這種凸顯是句式“比N還N”中N的認知理據。如:
他靦腆的,比姑娘還姑娘。
(魯光,《敲開世界大門的冠軍》)
這個賀方才進城幾天啊,比城里人還城里人,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子急于被城市認同的急躁聲。(談歌,《大廠》)
你演的松井比日本鬼子還日本鬼子,你沒有反動的思想感情能演得那么像嗎?(關捷,《方化:“中國鬼子王”》)
但他那股堅定——依我看,比共產黨員還共產黨員哩。(《天涯何處無芳草》,《人物》1993/3)
這家伙干過比偵察兵還偵察兵的突擊隊,身體棒極了。
(《天補》,《昆侖》1992/6)
這里“姑娘”、“城里人”、“日本鬼子”、“共產黨員”、“偵察兵”并不是單純地指人,而是用這些名詞來指人類認知這些詞匯所勾勒出的一些與其相關的某種或某些意象,如姑娘的靦腆害羞,城里人的忙碌、進取,日本鬼子的侵略者特征,共產黨員的堅定沉穩,偵察兵的敏捷利落、好身手,等等。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結構中信息的選擇與安排是由信息的突出程度決定的。我們在認識客觀世界時,對于那些功能上重要、形態上顯著的部分在認知上會加以注意。當然,視角和認知背景不同,形成和凸顯的意象也不同。
二、認知語境在句式“比N還N”中的重要作用
“比N還N”這一格式是用后N這一名詞來轉指或者說凸顯名詞前N所涵蓋的“百科知識”意象組合,而非指稱前N所代表的人或者事物本身,人們根據認知語境從與之對應的意象組合中選擇最相關的一項作為對它的理解。
認知語言學中的認知語境包括情景知識,語言上下文知識和背景知識。名詞轉喻指稱其他事物時,必須依賴語言上下文知識和背景知識。這就是人們的認知框架——與一個語言形式相關的多個認知域構成的知識網絡。它們是描寫任何一個語言表達式的意義所必須參照的背景知識。越是顯著的名詞用于轉喻時對情景知識的依賴就越少,因為顯著度高的名詞很容易使人建立心理聯系,它所激活的認知域的范圍比較特定。因而顯著度高的名詞轉指的解讀往往先由給出的名詞激活背景知識中與之相關的整個認知域,再根據語言上下文知識和背景知識來判斷。然而顯著度低的名詞由于意義不太特定,它所激活的認知域范圍廣且激活強度弱,因而就必須依靠情景知識的幫助。情景知識、語言上下文知識以及背景知識是一個整體,被稱為“認知語境”。如例(4):“他呀,比羅密歐還羅密歐!”若聽話人沒有相關的認知語境,也就是說他不知道羅密歐這個詞匯所代表的人,也沒讀過莎士比亞的作品《羅密歐與朱麗葉》,那么他就形不成對“羅密歐”這個詞對應的意象集合。再如例(3):“他呀,比農民還農民!”在不同的認知語境中農民的意義就會不同:有可能凸顯的是農民的樸實淳厚;或者農民的愚昧無知;或者農民的面朝黃土背朝天、沒見過世面等等。又如例(2):“這個賀方才進城幾天啊,比城里人還城里人。”在不同的認知語境中,也可以凸顯不同的意象:城里人的生活節奏快,城里人的高傲,城里人的時尚,城里人的文明懂禮貌,等等。
上文中說到,人們對于詞義的認知是依賴于腦中的意象組合。當說話者想要表達其中多個意象(即意象組合)時,選擇表達任何一個意象的詞語都不足以表達其想要達到的表達效果,他就轉向用涵蓋這些性質的詞語來指代所有或部分的這些性質。同時,這樣的表達也可取得經濟或故意模糊的語用效果。
三、句式“比N還N”中的轉喻
萊考夫認為,認知模式是人與外部世界互動的基礎上形成的認知方式,即對我們的知識進行組織和表征的方式,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人類創造的。他認為認知模式有四種類型:命題模式、意象圖式模式、隱喻模式和轉喻模式。
認知語言學把轉喻看作人類的一般認知能力,在我們的日常思維活動中無處不在。轉喻不是隨機的孤立事件,而是以人們的日常生活體驗為基礎。轉喻是在同一認知模型中進行的映射,即同一認知模型中的一個范疇被用來代替另一個范疇。轉喻的主要功能就是在同一認知模型中,用一個范疇去激活另一個范疇,這樣后者就得到了突出。轉喻不是詞語的替代關系,而是人們認識事物的一種重要方式。一個物體、一件事情、一個概念有很多屬性,而人的認知往往更多的注意到其最突出最容易記憶和理解的屬性,即凸顯屬性。對事物凸顯屬性的認識來源于人的心理上識別事物的凸顯原則。轉喻有以下幾種類型:
A.整體代部分
如:我的自行車漏氣了。
B.部分代整體
如:央視的名嘴——李詠
巾幗不讓須眉
C.生產者代產品
如:金庸PK魯迅,誰的魅力大?
D.使用物代使用者
如:他是我們團的第一京胡。
E.施控代受控
如:小布什陷入了伊拉克泥團。
F.機構代負責人
如:請各個教研室拿出下學期的工作計劃。
G.地點代機構
如:白宮的影響力正在下降。
華爾街預計煉油商在年又將迎來一個好年景。
H.地點代事件
如: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有過走麥城。
I.容器代容物
如:鍋開了,快下米。
J.地點代人
如:7道犯規!(比賽)
句式“比N還N”中后N指代的內容就體現了認知上的轉喻。就筆者目前搜集到的語料來看,在近現代文學作品、口語、以及現在流行的網絡語言中都有用到。搜集到例句40句。而且這些用例的轉喻類型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1.整體代整體
上文已經敘述過,在這個句式中,名詞后N已經不具備指稱的作用,而是傾向于凸顯前N的某些特征或性質。但是說話人在表達是為了表達一種程度上的強調或者加深,就用名詞來指代它所包含的所有意象或特征。例如:
藏青會,一個比拉登還拉登的恐怖組織。
他的行為真讓人惡心,簡直比小癟三還小癟三!
你看那小姑娘,比模特還模特呢!
上面的例子中,由于語境和認知背景的限制和凸顯,句中的轉喻類型即整體代整體,凸顯和強調的不是名詞語義框架中的某個意象,而是整體。
2.整體代部分
有些用例是用代表整個意象集合的名詞來代這個名詞語義框架里被社會公認的、凸顯的屬性。例如:
但他真心地愛,比羅密歐還羅密歐。
他最突出的毛病就是見異思遷,比陳世美還陳世美。
這家伙干過比偵察兵還偵察兵的突擊隊,身體棒極了。
感覺自己也算給癡情的,比楊過還楊過呢,原以為可以像韋小寶一樣瀟灑,頂不濟也是段正淳,不料還是做了楊過。
正如例句中的羅密歐,有很多意象:“為了愛情不顧一切”、“溫和”、“熱情”、“直率”、“善良”、“不夠沉穩”、“缺乏心計”等,句中凸顯的只是他為社會所共知的特征——“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再比如例句中的楊過——“武功高強”、“狂傲”、“放蕩不羈”、“癡情”、“聰明機靈”等,句中也只凸顯了大家所公認的——“癡情”。
據我統計,搜集到的語料都反映出一個問題,就是說話雙方得有一個共同的或者說交叉的認知語境,即他們對話題要有一定的認識才可以領會對方想要凸顯或表達的意義。否則,這個句式就沒有價值了。正如:“主父偃慢慢發現,董老夫子哪兒是大儒,簡直是個比鄒衍還要鄒衍的陰陽家!”這個例句對于不了解中國歷史的人來說,理解就會吃力。并且,例句中,整體代部分/特征的轉喻類型占很大比例,這說明“事物—性質”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個主要的認知框架。它是基于人的經驗建立起來的詞匯的語義結構網絡。因為事物是具體的,而性質特征則是抽象的,具體的事物比抽象的事物更容易識別和記憶。因此,具體事物名詞比抽象名詞更易于進入到這一句式中來。
總之,句式“比N還N”不只出現在口語中,文學作品中也頻頻出現。它反映了認知系統和語言系統的不斷創新和進步的過程,豐富了語言的表達形式,還有待于我們進行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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