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開在寂寞里的芳菲

對于上海的印象，還是停留在上世紀初的30年代。

十里洋場，燈紅酒綠，老式的黑銅色汽車有著大大的車前燈，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夾雜著報童清脆的賣報聲。歌女們身著旗袍，在那個曖昧胭紅的天空下唱出一季繁華，一生凄涼。這注定是個沒有夜的城市。

想起張愛玲，想起外灘和陸家嘴，想起租界，想起一款叫1933的雞尾酒……

張愛玲是我最為喜愛的作家，原因大致有兩點:一、她是女性;二、她是個真正的作家。縱觀中國的歷史大多被男子獨霸，文壇亦是如此。獨愛她與蘇青為女子爭氣。

文字在她的筆下，讓人感覺才真正地有了生命，直鉆進你的心里去愛她的散文，也有著獨具一格的魅力。所以說，她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天才夢》是十九歲的張愛玲寫給《西風》雜志的一篇稿文，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篇散文。

《天才夢》里，寫自己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生活中做家務的失敗，愛看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似乎都是在寫我們市井百姓的生活呢。只是這些我們經歷過，卻并沒有留意，即便留意了，卻并沒有形成文字。

可張愛玲就那么輕輕巧巧，看似隨意，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就把一幅人生寫真圖放在你面前了。

作者用輕緩的語調，語言干凈、樸素，但時而又冒出幾句奢華、睿智、生動的話，將大俗與大雅、華美與冷寂糅合在一起。恰到好處。

“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一個擬人，孩童世界的天真及豐富想象力展現得一覽無余。“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雖是簡筆勾勒，不甚雕琢，但人物的形象確是栩栩如生。

而結尾處，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又讓你大吃一驚，19歲正是芳菲年華，又何來如此的悲涼與滄桑?但這正是張愛玲語言的特點——極具個性化和戲劇化，從中透露出洞察人世的悲涼。

“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張愛玲的家世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是兩個貴族家庭的結合，可以說，張愛玲的家世背景是兩個家族的輝煌。

然而，出身貴族對于張愛玲來說，并不見得是件好事。《私語》里，作者不動聲色地撕去了罩在親情表面的華美面紗，暴露出另一種殘酷而真實的關系。她的父親養育她，只是為了得到感情上的回報，一發現她有離心離德的念頭，便非打即罵;而她的母親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慈母，也“一直在懷疑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正是這樣一個看似光鮮奪目，實則衰敗不堪的家庭環境下，張愛玲這樣長大了。就也難怪她的文字的冷僻孤傲，似錦緞綿綿地伏貼在肌膚上，久了，便略有肌膚的暖意，卻抵不過歲月的寒涼。

夏志清先生說:“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來論，她的成就堪比英美現代女文豪如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凱·安·波特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先生就以她的散文《談音樂》為例，印證她捕捉感性的功夫:“火腿鮮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了，變了味，有一種‘哈油’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爛米陳倉’”。如此真切的感受，在張愛玲的筆下娓娓道來，這才是真正的國色天香。

而對胡蘭成，汪偽政府的才子，一個她不該愛的人，她還是愛了，轟轟烈烈地愛了，如飛蛾撲火，無怨無悔，哪怕是面對最后的背叛，依然從容而淡定。我相信，無論胡蘭成的生命里要點燃幾炷香，張愛玲一定是第一炷。

連寂寞都笑我墮落。

是一種執著。就像是悲傷的童話，卻依然綻放得美艷絕倫。

黃金葛爬上雕花鐵門，月光灑落在破敗的磚瓦間。今天的上海早已不同于上世紀的30年代，地鐵如灰色的鬼魅，飛快地在地下駛過，腳踩數十厘米高跟鞋的白領，身上LOGO的牌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無數的寶馬法拉利在高架橋上呼嘯而過，各種膚色的老外坐在臨街的茶餐廳里，熟練地往羊角包上抹黃油，在小說里頻頻出現的星巴克咖啡館和法國梧桐在這個城市星羅棋布。行走在這個城市，心里是惋惜的，為那個逝去的年代。月亮還是依舊，無論是30年代還是現在，只不過，逝去的人卻永遠回不來了。

很久之前，在雜志上看到一張泛黃的張愛玲照片，照片上的她很年輕，正是芳菲年華，身著一襲華貴的旗袍，燙著當時時髦的卷發，高昂著頭，目光投向遠方，側臉有著驕傲的弧線，忽然驚為天人，只為她那種孤傲的氣質。但是，盡管花靡草蔓，芳菲無限，可泛黃的照片定格的卻只是夜半的孤獨。“奶茶”劉若英曾出演過一部以她為題材的電視劇，劉若英的眉眼應該是比較像張愛玲的，可是，卻總感覺少了些什么。劉若英的氣質或許給人的是一種溫順的感覺，而張愛玲不是，她是玫瑰，有刺的玫瑰。那種氣質，正如她的文字一樣，是別人永遠模仿不來的。

前些日子，網上流傳的“生命是一盤茶具，上面擺滿了杯具(悲劇)”，又掀起了一股愛玲熱——那個在曖昧胭紅的天空下唱盡一季繁華的她，那個笑呼李鴻章大名、力拒“大東亞共榮圈”的她——許多人夢中的Ailing(愛玲)。

癡戀冷成琥珀，回頭看，是那人。歲月把那人織成經典。“每一只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精魂，是花的前世回來會見今生”，望著手中的《張愛玲散文集》，再一次為這個曠世才女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