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禮旸:上海美食家,退休后長期擔任美食評委,還寫了不少美食著作。現為法國美食會會員、上海食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著有《海派飲食》、《食趣》、《吃遍上?!贰ⅰ妒成裎镎Z》、《老饞游記》。年近古稀的他近年又樂于網上烹飪,以食會友,自得其樂。
前人以“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來形容人生的“四喜”。據說還由此衍化出“四喜丸子”、“四喜烤麩”等佳肴。依我看,那無非是久盼之喜、意外之喜、滿足之喜以及得意之喜而已。在我的六十余年美食生涯中,也有許多可喜之時、可喜之事、可喜之處。歸納而言,也有如下三喜:
一、 饕享之喜
不論是有得吃,沒得吃,還是不夠吃的日子里,我都 盡其所能,尋覓美食。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嘛。在我長身體之時,幾乎天天吃不飽。幸虧母親的能干,能將豆芽根拌一點面粉(做面食時,案板上留下來那一點點干面粉),加水攪一攪,做一個鮮糊填空飽肚。曾問她,為啥豆芽不擇根一起煮,何必如此費事。母親答,那樣做不好吃,那一點點面粉屑,不利用而洗掉,太可惜了。這樣“窮講究”,多少影響了我這個生來就大手大腳的“饞癆痞”,以至近年來,將鮮透的小蝦干炒干后,研碎,然后用來煮醬油,過濾兩遍后,醬油用來燒菜,而“渣”也不丟棄,用來蒸茄子。
言歸正傳。且說去年秋天去昆明,在一家野生菌菇公司見到董事長孫天香老太太。老太太和我同年,生日比我大幾個月。我就稱她姐姐。姐姐指了指身體很硬朗,正在灑掃庭院的姐夫告訴我,他曾是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州長,已經70多歲,從不生病。我自己倒是渾身是病。姐夫指揮小伙子們燒水,自己掌勺。姐姐趁空帶我去她的倉庫,一打開重重的鐵皮門,噴薄而出的菌菇特有的香味(就像法國大廚抖啊抖削幾片到鵝肥肝上的黑松露那種味道),差點把我熏倒。但冷氣也足得受不了。姐姐進去,在幾種菌菇箱里、瓶里各取了若干,然后關門、鎖上,回到家里,交給老頭去做菜。她自己也去忙了一陣。開飯了,我們吃的是“全菌宴”。如黑松露般的塊菌,切碎了炒雞蛋。黑虎掌菌、牛肝菌、雞菌、松茸分別和臘肉、仔雞、蔬菜等共烹,土雞湯里有羊肚菌。這全是名貴的野生菌。上海的餐館里,吃一兩樣,就是“老價鈿”了,太奢侈了?,F在是“奢侈大王會”了!第二天臨走,姐姐送了我云腿一方,塊菌、雞菌、松茸、羊肚菌各一小袋,還有兩個大大的靈芝。我回家用雞菌、云腿(切薄片)在汽鍋里蒸雞,這道“云南汽鍋雞”!
多少年前,當“豐收日”還只有一家店時,吳云董事長以“三黃湯”請我。這是一條野生大黃魚(當時成本價1600元)、一個野生黃魚肚,還有黃魚鲞燉成。湯里略有幾莖雪菜。這樣類似“腌篤鮮”的“阿黃”魚篤鮮,也許是時下寧波菜的極至享受了,鮮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饕享當然是沒有底的。有時,懷舊的享受也是無法復制的。去年還吃過“最后糟醉大師”陸寶榮的糟醉宴。醉雞、醉蝦自不必說,還有用(發酵一年)糟泥腌過,再用糟油、糟酒、糟鹵等“四糟”烹制的糟缽頭、糟香雞圈肉。豬下水(心、肝、肚、肺、腰、腸)以及童子雞、圈子、五花肉“以懷舊的名義奢侈”(對不起,借用了沈嘉祿兄的話)。還有《紅樓夢》里鳳姐撕一點腿子“喂”賈母的“糟鵪鶉”,成了“實物版”,夫復何求!
二、 發現之喜
在許多普普通通的飲食中,我常常有發現之喜。
周家韻兄曾送我許多泡菜,還要教我自制泡菜。我在使用中發現:一年四季鮮的食材最少時,泡菜也可“吊鮮”,如果加一點蠶豆瓣,那更鮮。
泡菜中的泡蘿卜(白蘿卜)可以用來煮老鴨,比較酸、鮮,用來煮野鴨,則更鮮。
泡菜壇里如放進梨等水果,“泡水果”做冷菜,是沒話說的好。
泡菜末還可以用來炒蛋炒飯,有一點韓國石鍋拌飯的滋味。
有的食材還可當調料。曾在意大利菜館吃過金槍魚做成醬菜蘸食生拌小牛肉。觸類旁通想到醉麩以烤麩在蝦油鹵里浸成,加黃酒 。極鮮但也極咸,上海人用來過泡飯。醉麩及鹵也可作調料呀。試比蒸蝦,香得不得了,也鮮得不得了,推廣到小飯館,成為他們招牌菜。
三、頓悟之喜
“魚羊鮮”肯定是經典,漢字也由此構成。但是否到此為止呢?遂用其他原料搭配,如魚、豬配,魚、牛配,魚、雞配,結果發現都鮮。如咸鰳魚燉肉餅,即是魚豬鮮。再如越南牛龜粉中滴魚露,則是魚牛鮮。又如雞包刺,則是雞魚(翅)鮮。于是大膽地假設:當魚(水產)遇到肉,就鮮。并不斷實踐,屢試屢勝。懂得一個菜理,興奮異常,這就是頓悟之喜。
我在烹制五花肉時,將肉切成丁,配上青蘋果丁(蘋果香配豬肉香,非常和諧),以蝦醬來炒,因為瘦肉丁易板結,以馬蹄來“摻沙子”,松是松了,但不夠香,以青蘋果丁來“摻”,色香味俱佳。也可將此盛入空心窩頭中,成為“菜點結合”一例。曾饗以法國大廚,他贊嘆不已。在燉大魚頭上,加上紅燒肉汁,汁濃而味更鮮、更醇。大喜過望。
頓悟之喜并非天天都有,可遇不可求。但一旦成為真理,則放之四海而皆準。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