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澤 永久的安眠
我的第一份工作有一些特殊的時刻:在特別重大的日子,頭版編輯得等《人民日報》傳版過來,再據此安排自己的版式。這個時候,我所敬重的一位前輩就會感嘆:80年代的報紙好看,連頭版都好看。
我就是從他的口中知道了朱厚澤的名字,知道他1985年7月由貴州省委書記調任中宣部部長,并在這個位置上干到1987年2月。我喜歡在網上亂逛,那時的互聯網也沒有現在這么多打不開的鏈接,有一天,我偶然闖入了朱厚澤先生的博客。他的博客太低調了,只有ZHZ三個大寫字母,幾乎沒什么人知道。
后來于光遠先生的秘書胡冀燕告訴我,朱老在很早就開始學習打字,等到互聯網風起云涌時,他用電腦已經用得很溜了。我看到的第一篇博客叫《中國需要寬容的文化精神》,是朱老2007年11月在北京一次會議上的即席發言,里面提到他初到中宣部時不敢講話,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就關切他“放開一點嘛”。那半年,他“到處與學術界、文化界、新聞界的同志們接觸,認識人,交朋友,了解情況,聽取意見,也聽到一些尖銳的爭論和反復多年的爭吵”。
1986年,他開始講一些話。有一次,他說,“要使一個社會充滿生機、充滿活力,有一件事情恐怕值得引起我們注意,就是:對不同的意見,不同的看法,與傳統的東西有差異的觀點,不要急急慌慌做結論……完全鋼性的東西是比較容易斷裂的,它不能抗沖擊。而社會生活中的沖擊隨時都會有。保持一點彈性、柔性,不但有利于發展,也有利于抗‘沖擊’。”
我用一個叫抓蝦的網站訂閱了朱老的博客,但是到2008年后它卻沒再更新了。熟悉朱老的施濱海先生說,從1989年夏天退休一直到2008年,朱老身體一直很好,“每年365天,大概有200天在外面走。”“他是一個非常熱愛生活的人,”胡冀燕說,“熱愛攝影,熱愛唱歌,他是非常好的男高音。”
2009年春天,朱厚澤被查出患有淋巴癌,今年1月,淋巴癌惡化擴散為肺癌,那時,他剛剛度過自己的80歲生日。對于5月11日自發前往北京醫院吊唁的900多人來說,朱老5月9日0時16分的逝去是極為突然的。“都沒想到他會走得那么快,” 施濱海說,“他今年80歲,剛剛好把70多歲和90多歲兩頭的‘改革老人’連接起來。”
這一天的上午,醫院西門吊唁廳,沒有哀樂低回,關牧村與廖昌永演唱的《多情的土地》一遍遍地播放。人們回憶最多的是朱老在任內提出的“寬松、寬容、寬厚”的“三寬方針”。
朱老曾經這樣回憶,“(在‘清污’的背景下)我的辦法是化整為零,分步來,毛毛雨、微微風,東講一點、西講一點,路線綱領那些東西不要搞,我們搞點氛圍總可以吧。‘三寬’就是在這個情況下提出來的。我先把意識形態上兵將對立的局面解開、松開一下,有點互相可以對話的氛圍,然后就可以談話了。……這是一種策略,也不僅僅是策略。思想問題怎么能夠下命令呢?警察指揮交通用紅綠燈,思想問題是不能用紅綠燈的。”
與朱厚澤在中宣部共事的鄭仲兵先生記得他有一次當面質疑朱:“你要搞三寬,必須要排除不三寬的環境。”朱嚴肅地回答他:“我的三寬,就包括對反對三寬的人的三寬。”
鄭仲兵記得兩任中宣部部長的寬容,他在電話里告訴我,胡耀邦任部長時,他們下到地方,“很多人愿意和我們中宣部的人談思想,討論問題。”而朱厚澤雖在任不過一年多,“但就像閃電一樣把人的壓抑給打開了。”
這更像是一個憂傷的聚會,從衣著就能看出來,一些人的日子過得并不好。老人們紅著眼睛,握手,擁抱,合影,或者默默無語。我看見了輪椅上的李普先生,還有需要人攙扶的杜導正先生。杜老竟如此清瘦,他在離開前對我們說:年輕人,要勇敢一點。不止一位受訪者告訴我,朱厚澤晚年最關注的就是所謂“中國模式”的真偽問題。姚監復先生1月份探望了朱老,“他對我說,21世紀的大爭論開始了。20世紀初‘蘇聯模式’曾經吸引了很多左派,現在21世紀,‘中國模式’又開始引起世界的注意。”
10點17分,朱老的靈車駛出了東交民巷,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第一篇博客,那是2005年11月24日,他寫道:“這是向傳統封閉空間告別,進入網絡空間的開始。這也是一個試驗,是對生命活力的一次檢驗。是重返由一出生的那個自然家園前的最后飄泊與游玩。不會有太長的日月,我將獲得永久的安眠!”
用我們自己的光芒,照亮腳下的路!
知道他身體不好,但走得這么早,還是覺得突然。在他那一代政治家中,他其實算是比較年輕的,應該有更多的時間。我們都等著下一次,等著他從北京的醫院出來,我們還是乘著那輛銀灰色的老捷達,一起去到珠三角的青山綠水中穿行;我們都等著下一次,等著萬壽路甲15號院的某扇門咿呀著輕輕敞開,他穿著一件灰色夾克站在門口,笑盈盈地向我們伸出手。
但是,這一切都落了空。本來以為他的這次住院,不過就像一次旅行,總有歸來的時候。沒成想他會就此一去不復返,而我們還有那么多路沒趕,那么多的話沒說,那么多問題沒有討論清楚。
跟老人家交往多年,印象最深的,一直是他的厚重、大氣和智慧。他曾在時代的潮頭,用全部的生命去搏擊,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我們整個民族,但命運不給他機會。其實那時他的要求并不高,寬厚,寬容,寬松,不過是多點點彈性,多點點人情味而已,不過是給沉悶的斗室注入一縷清風而已,并不是馬上破門而出。但這么卑微的要求,竟那樣石破天驚,讓他付出了幾乎是一生的代價。
但老人家沒有就此放棄自己的責任,沒有放棄對中國道路的關注。不能不作為旁觀者,但他反而更加目光如炬。很多評論說他是一個開明的政治家,但事實上他早已經超越了開明的層次。他是1980年代的代表性人物,但他并沒有停留于1980年代,回歸平民生涯之后的20多年,是痛苦思索的20多年,他在痛苦思索中一步步地完成了對自己的思想革命,鳳凰涅槃,最終徹底融入了現代文明,那么堅毅,那么決絕,他因此遠遠超出同時代人的思想水平,站到了當代中國思想史上的最高峰。
跟老人家的每次對話,都有醍醐灌頂的快感,都不能不為他的思想穿透力折服。但遺憾的是,老人家一直惜墨如金,述而不作,他的思想結晶,只有極零散的記錄。好幾年前的一次長談之后,我們中的一位曾極鄭重地給他進言:是到系統總結自己一生的時候了,您不能把記憶都帶走,不能給歷史留下那么多黑洞。但是,老人家終究還是沒有答應。老人家何嘗不知自己的思想的價值,但我想,也許是他自己都不曾料到,他的生命之燈會那么早關閉吧。
時間的風太狂暴太無常,而生命實在太脆弱,燈正在一盞盞地關閉,那是生命之燈,更是智慧之燈。李慎之老,任仲夷老,何家棟老,現在則是朱厚澤老。有他們在,這世界就有重量,這世界就有支撐,這世界就有光芒。但是,現在他們一盞燈接一盞燈地飄走了,只把我們,留在蒼涼的曠野中。
歷史的擔子是落到我們的肩上了。我們別無選擇。那么就把我們自己變做燈,用我們自己的光芒,照亮腳下的路吧。從遙遠的南方,我們這樣在心底里默默誓言。這是我們對朱厚澤老的誓言,更應當是我們對整個世界、尤其是后人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