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世博會讓今年的夏天更加炎熱。與本次世博關于城市和美好生活的主題相關,討論未來城市發展道路的各類學術會議也接二連三召開。世博會開幕不久,當代文化研究網的“熱風”論壇上又涌動了城市討論的熱潮。該網站的討論帖被《解放日報》、《文匯報》 等報刊相繼轉載,國外一些文化研究網站也做了翻譯轉載和跟蹤報道。當代文化研究網以最快的時間選輯了部分鮮活的帖子,編成《“城”長的煩惱》,以饗讀者。
二○○二年,城市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爾預測,未來三十年,地球將有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居住在都市,他尤其強調,決定這個數據的主要因素,將是中國和印度城市人口的變化。今天的中國正處在急遽變動中,在邁向城市化的大道上,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加快脫胎換骨,用“震驚”和“眩暈”來描述一個外來者對于一個大城市的變化的感受,一點也不夸張。如今的大城市,高樓如雨后春筍,綠地越來越多,馬路越來越寬,要完全說不漂亮,也不客觀。我們暫且不談源自西方的“花園城市”理念如何造成空城和死城,如何造成人與人的疏離,為車輛設計的寬闊馬路如何造成行人稀少等問題,更重要的是:這個“美好”的大城市的經濟動力源自哪里?上海是全國的龍頭老大,幾乎可以吸納全中國的經濟和勞動力等資源,將來還要建世界金融中心,有將全世界的熱錢都吸過來的雄心和勇氣,一點也不考慮這些熱錢會不會成為燙手的山芋。內地的省城也紛紛仿效,呼應浦東,不少城市一窩蜂地忙著大興土木,修地鐵,賣土地,效仿上海的以房養市,殊不知所謂的“上海模式”和“上海奇跡”,全中國只能有一個。這種大城市的發展是以爭奪內地城市的資源為基礎的,發展和增長模式是不可復制的,這樣的大城市越發達,內地將越貧窮。
這個結構性失衡也同樣出現在城鄉關系中。今天中國的城市化運動正是在發展主義的邏輯下,將城市的發展建立在對鄉村的剝奪和忽略性安排之上的。結果是城市發展了,鄉村蕭條了,公共設施破落,水利失修。或者是用城市建設的思路來規劃鄉村建設。土地賣了,闊氣的公路修到了村邊,映襯著路邊完全失去了尊嚴的、荒涼的空殼村。在這樣的發展結構中,鄉村永遠只是城市的仆役,除了不斷為城市輸送農產品、輸送勞動力、輸送大樹,甚至輸送錢外,還將淪為城市的垃圾處理場。在這樣的發展主義邏輯中,農村永遠是不平等結構中的跟屁蟲,在這樣的等級結構里,農村人被吸引到城市后的生活狀況可想而知。鄉村唯有迅速致富,等到全面城市化的那一天,才能過上好日子。然而事與愿違,城市化運動造成了城市與鄉村的斷裂。社會學家孫立平前幾年說過,今天農村好看一點的大樹都被城里人買去了,更別說其他人力物力了,他將之概括為“大樹進城運動”。姑且不談大樹移植的成活率,在江浙郊區農村,為了城市綠化,大片的水稻田被改造成樟樹苗圃,結果由于惡性競爭,苗圃泛濫,原本五元錢一棵的樹苗五毛錢也沒人要,大片的樹苗擠在田里瘋長,根本無法出售獲益,而由于苗圃嚴重破壞了土壤結構,想再改回水稻田,已十分困難。農村依靠城市致富的夢想,化為泡影。
掠奪型的城市發展結構同樣體現在大城市和小城市、沿海城市與內地城市之間,單一的經濟發展模式造成熱錢涌向沿海發達城市,造成今天大城市發展的“馬太效應”,大城市和沿海城市成了“吸血鬼”。這樣的等級經濟結構甚至會內化為一種生活方式,它不僅造成富人剝削窮人,也會造成老百姓對老百姓的剝奪。“熱風”論壇網友“掃葉煮茶”在討論中指出了現在上海特有的“硬盤人”現象。所謂“硬盤人”,是對外地人的歧視性稱呼(類似的稱呼還有“鳳凰男”等)。本地人討厭外地人,主要因為他們認為外地人搶了他們的飯碗和資源,造成生活緊張。本地人外地人之爭,至少暴露出如下問題:一是底層人內部出現窩里斗,二是大城市中出現了一大批被剝奪的外地年輕人。這些外地人來到大都市打拼,辛辛苦苦一輩子也買不起房子,大都市再大,與他有何關系?與此對照,我們還可以發現大城市中有這么一個群體,他(她)已經下崗或失業,但是由于拆遷而得到政府或房產商賠償的幾套住房,靠收房租過生活,因此可以整天不工作,平日可以打打麻將,逛逛超市。不是說老百姓就一定不能過“閑暇生活”,而是想從這些被動休閑現象的背后,說明一個問題:我們如何處理和安置脫離出社會的這批人,如何告訴他們生活的意義,如何給他們一個未來?從這些游民對生活方式的選擇背后,我們不僅可以看出有些青年人對于諸如勞動和生活的觀念已經發生了深刻的改變,還可以看出新的經濟掠奪方式如何逐漸讓人喪失正常的勞動能力和身體感受能力,其中后者或許更為重要。
一百年前,法國城市規劃者奧斯曼在主持巴黎城的大規模改造中,將城市小巷改造成著名的法式林蔭大道。本雅明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樣的“藝術”和“技術”聯姻的城市美化運動,如何變成了資產階級的“戰略性的美化工程”。比如奧斯曼推行的拆遷征地如何開啟了欺詐投機的浪潮,而在拆遷過程中,人們開始意識到大城市的“非人”的一面,開始產生失去家園的感覺。一句話,人對城市的感覺在這個時候發生改變了。托馬斯·班德爾進一步指出,在奧斯曼大興土木的建設過程中,不僅貧窮者失去家園,還會產生中產階級病人,中產階級也會覺得這座為他們營造的新城市難以使用,“他們在面對新的戶外空間和空曠無人的大道時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完全癱瘓了。這種‘行走能力的喪失’被一位柏林的精神病醫師命名為‘廣場焦慮’”。
造成人對物的感覺發生改變的原因有多種,城市建設的消費主義是主要原因之一。比如說,如果修地鐵的目的是為了拉動房地產市場,那我們對地鐵的感覺如果不是痛恨,至少也會愛恨交加;再比如還有網友指出,當前中國城市的“美化”運動中,有將城市“大自然化”和“復古化”兩種現象:造小河,造綠地,造森林,造水泥樹墩,造老房子,造石庫門等等。再造自然或許并沒有錯,問題是,在今天城市對自然的再造中,這些再造物的功能發生了變化,進而改變了我們和物的關系,使我們的感受能力隨之下降。開發商在小區里造的彎彎的小河,是為了給河邊的景觀房賣個高價;小區里運來的參天大樹,不僅本錢要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還從中牟利,賺取更大的利潤。這樣的風景再好,看風景的人的心情也會復雜起來。所以說,今天很多“物”的使用價值已經被改變,其原來的意義也被抽空,只留下符號,物的本來的意義已經發生改變。自然景觀的功能發生改變的,不僅僅只是小河和大樹。當我們用仿古的房子取代已經被拆掉的老房子的時候,我們在認出它的同時,已經將自身的歷史抹去了。
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城市的文化認同,我們如何看待城市的多元文化問題?如何看待差異文化?在全球化即意味著單一化的今天,尋找多樣性文化,自然有理論上的合法性,但是往往不能將差異邏輯貫徹到底。因此,在思考城市生活多樣性的時候,我們是否需要跳出簡單二元對立的模式。比如,因為城市不好,所以產生懷鄉病;因為現代城市的節奏太快,所以我們用慢來反抗它;因為大都市是不好的,所以小的才是最好的;因為全球化是單一的,所以多樣性就一定是好的。我們需要超越這種抽象的城市生態學。在《美國大都市的生與死》這本名著中,簡·雅各布森提出要尊重“城市人口的自發的多樣化”,其理論預設當然也是用城市生活的多樣性來反對城市的資產階級趣味同一性或社會秩序的均質化。然而,戴維·哈維問道:如果遵循這樣的“多樣化美學”,以怎樣的方式,“無家可歸者能被理解為自發的自我多樣化”呢?我們為城市窮人開出的多樣性藥方,難道就是捍衛他們睡公園長凳的自由和權利嗎?比如今天,我們如何看形形色色的城市亞文化?他們在多大程度上對于強勢文化有抵抗的意義?還是內在于資本主義文化的邏輯的統一性。我們不要忘記,在我們用多樣性來反抗統治性的單一結構時,資本主義也在征用多樣性,甚至也反單一的大都市模式,亞文化和次城市就是一例。它們強調多樣性的文化,背后卻是僵化的一元化的控制。
就城市文化來說,多樣性比一體性更能為人們接受,因為人的基因中似乎本能地包含著對多樣性的訴求。“在文化研究中,人們對于‘一體性’的概念感到普遍的恐懼”,認為“一體”是人為的、國家的,甚至是極權的,而多元性“是原生性的,自然的,更真實”,進而推斷多樣性文化如何被一體文化所壓抑。
如果我們認可文化就是告訴大家生活的目的和意義,討論文化就是在討論和選擇一種更好的生活方式,那么今天可能更需要通過共享同一個整體性的文化來尋找大家都能擁有的好的生活,來確立我們的主體性,否則,你養狗,我遛鳥,狗有狗文化,鳥有鳥文化,老死不相往來,差異性就變成了文化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其盡頭將是城市中的個人主義泛濫,如張愛玲曾經宣告的“我們的恬不知恥的冷漠和自私”。魯迅曾經用一個比喻來說明城里人的冷漠:同一座樓中,有人在哭喪,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厭煩吵鬧。他進而得出“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的看法。他看出了中國的城市中的“現代病”,因此呼喚“文藝”——這個國民精神之火——來引導和燒暖人心,感受他人的喜怒哀樂,打破人與人的厚障壁。面對支配性的統制結構,必須尋找和創造出新的普遍性,來取代這個凝固的一體性。或者說,在差異性的前提下,我們仍然需要一個在差異性之上的更高的文化統一性。共享一個統一性的文化或新的普遍性,才是突圍的出路。
這同樣也是未來城市發展的價值取向,如果我們已經意識到西方現代城市發展中的弊端,那么如何創造一個新的城市主體或者城市文化主體,就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這里說的“主體”,不僅僅是要體現“中國特色”,也不是要強調它的差異性、獨特性或不可復制性,而是要強調在“中國崛起”的今天,中國人在對于城市的想象中,能貢獻出切實可行的“普遍真理”。世博會之前,上海就一直在討論“城市精神”。上海的城市精神肯定不是紐約精神,也不是新德里精神,也不是“海納百川”的大雜燴,上海的城市精神應在中國自身的城市發展脈絡中去尋找。中國的城市改造,并非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才開始,新中國成立后就一直在進行,但回溯歷史,我們可以看出不同的改造方案和不同的城市理念。譬如是建美麗漂亮的奢侈型城市,還是建簡樸節約型的城市,是生產型的城市還是消費型的城市等等。而一旦我們能想象出一個共同的未來,一個共同的意義,我們對自身歷史的辨析就會胸有成竹。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不僅僅在討論城市,也不是僅僅在討論文化,也不僅僅是探索某一種具體實用的好的生活方式,而是在探索中國道路,在想象世界,這需要我們提供創造性的文化理論,正如書中一位學者所言,有效的政治實踐往往依賴一種文化理論的突破。
關于今天中國的城市,有太多的話要說,然而因為問題隔得太遠,往往懶得去說。與專業學術研討會不同,這次討論首先在該網站的“熱風”論壇上展開,隨后引起了各大媒體的關注,參與討論的多是大中學校的學生和市民。在書店的幾次討論會中,買書的、喝茶的來來往往,穿梭于會場,現場頗為“混亂”,不停地有不明職業的人停下腳步,舉手發言。他們第一次以“市民”的身份打量自己居住的城市,沒有多少城市研究的專業術語,但是他們說出了對于各自居住的城市的經驗和記憶。有關城市的起源眾說紛紜,中西各異,但有一種觀點認為,英文的大都會“metropolis”一詞源于希臘語,意思是“母城”,即相對于殖民者建立的新城邦的那個原來的城邦(polis)。據說希臘當時的每一個新城邦都是自治的,地位上和母城是平等的,這是城邦的含義,也是今天的政治(politics)源于城邦(polis)生活的由來。“同樣,源于希臘語的英文‘白癡’(idiot)一詞即指那種不參與城邦公共生活的人。”(托馬斯·班德爾:《當代都市文化與現代性問題》,何翔譯)不管正確與否,這至少告訴我們,大家的城市大家來討論。
(《“城”長的煩惱》,當代文化研究網編,上海書店二○一○年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