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十二月底,河南省文物局于北京發布曹操高陵在河南省安陽市安豐鄉西高穴村被發現的消息。媒體用“石破天驚”來形容不算過分,因為曹操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一時間議論紛紛,即便肯定也是出言甚慎。更為主要的是,高陵的許多問題需要給以釋解,有鑒于此,本文對曹操何以葬在安陽西高穴、“西門豹祠西原上”今指何處、曹操墓有無疑冢、二號墓中兩女子究竟是誰、曹操為什么遺令薄葬,東漢之葬制與二號墓出土之文物等問題進行分析。
一、曹操何以葬在安陽西高穴
曹操何以葬在安陽西高穴,這需要從上古的封邦建國制說起。上古實行分封制,天子將其子孫或有功者冊封于某地為諸侯,允其對屬地實行治理,并衣食租稅,這便是封邦建國。秦始皇時,廢分封立郡縣,子弟為匹夫,未獲尺寸之土。
秦朝短命,二世而亡 。項羽入關,重啟分封,把六國貴族后代分封為王,亦把先入關破秦的劉邦封為漢王,此后他便躊躇滿志衣錦還鄉了。然時過不久,劉邦占領關中,并揮師東向與項羽逐鹿天下。為了分化和孤立項羽爭取同盟者,劉邦先后分封韓信、彭越等為王最后共同滅掉了項羽。天下統一后,劉邦又感到在楚漢戰爭中被封之異姓王,時刻有背叛中央的危險,于是便采取種種措施在數年之內將他們逐個除掉。隨之,又分封了許多同姓子弟為王。如把他的弟弟劉交分封為楚王,把自己的兒子劉肥分封為齊王,把其侄子劉濞分封為吳王等等,總之希望利用同姓的血脈關系來屏障王室。縱然后來他的繼任子孫們采納賈誼、晁錯的建議,對諸侯王的勢力予以削弱,即削藩,但劉氏諸侯王始終存在于兩漢之世。不但劉氏子弟廣被受封,而且功臣名將也有許多被封為列侯者。封地大小不一,一般都是一個縣的規模那么大。如蕭何、張良、陳平、張騫、班超等。特別是諸侯王,一般死后都葬在自己的封國之內。如長沙王吳芮死葬長沙、南越王趙佗及子孫死葬廣州、漢景帝的同母弟弟劉武被封為梁王,死葬芒碭山,中山王及其子孫死后葬在河北等等……
曹操是沛國譙人(今安徽亳州人),祖父曹騰為宦官被封為費亭侯,父親曹嵩是曹騰的養子后來襲爵為費亭侯。曹操被舉過孝廉,出任過頓丘縣令。建安元年(一九六)迎漢獻帝遷都于許(《后漢書·郡國志》載:許縣,屬潁川郡,帝既徙都,改曰許昌)。因功被任命為鎮東將軍,襲爵費亭侯(《后漢書·郡國志》載:沛國縣有費亭,曹騰所封,今河南省永城市西南澮河岸邊)。
建安元年八月獻帝幸曹營,封曹為武平侯(《資治通鑒》獻帝建安元年條載武平縣屬陳國,此取其以神武平禍亂也。宋白曰:亳州鹿邑縣,后漢于今縣東北置武平縣,隋改為鹿邑,取古鹿邑城為名,其古鹿邑城在縣西十三里,春秋鹿鳴地也)。
建安九年(二○四)秋八月,曹操大破袁尚,平冀州,自領冀州牧(《三國志·武帝紀》、《資治通鑒》言:“詔以曹領冀州牧”)。
建安十三年(二○八)罷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曹操為丞相。
建安十七年(二一二),東漢把當時的行政區劃做一個調整,《后漢書·郡國志》注引《魏志》曰:“建安十七年,割河內之蕩陰、朝歌、林慮;東郡之衛國、頓丘、東武陽、發干;巨鹿之陶、曲周、南和、廣平、任城;趙之襄國、邯鄲、易陽,以益魏郡”,共有十五縣之多。魏郡是漢高祖十二年(前一九五)開設的,《漢書·地理志》載在西漢末年平帝元始二年(公元二年)時該郡轄有十八縣。計有鄴、館陶、斥丘、沙、內黃、清淵、魏、繁陽、元城、梁期、黎陽、即裴、武始、邯會、陰安、平恩、邯溝、武安,其郡治在鄴。東漢時期仍設魏郡,《后漢書·郡國志》記載在東漢順帝永和五年(一四○)時,魏郡轄有十五縣:鄴、繁陽、內黃、魏、元城、黎陽、陰安、館陶、清淵、平恩、沙、斥丘、武安、曲梁、梁期,其郡治仍然在鄴。
那么,經建安十七年的區劃調整,當時的魏郡共有三十余縣,轄有今河南北部、河北南部和山東部分地區。
建安十八年(二一三)五月,天子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命曹操為魏公。贊揚曹操平定黃巾之亂,滅袁紹、董卓,遷都許昌等功勞,并且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封操為魏公(《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其封國地盤大致相當于今河南之焦作、濟源,新鄉、鶴壁之京廣線以西地區,安陽地區、山東之聊城、德州地區、今河北保定以南地區,國都在鄴。
建安十九年(二一四),“天子使魏公位在諸侯王上,改金璽、赤紱、遠游冠”(《三國志·魏書·武帝紀》)。
建安二十一年(二一六),“天子進公爵為魏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以上便是曹操受封的全部過程,及魏公、魏王的全部來歷,那么曹操死后葬在自己的封國之內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不可能葬在許昌或在州。
二、“西門豹祠西原上”今指何處
曹操的墓地是自己生前選定的,《三國志》卷一《武帝紀》載建安二十三年(二一八)六月曹操之《令》曰:“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西門豹祠西原上為壽陵,因高為基,不封不樹。”臨死前不久,曹操還再次留下《遺令》要葬于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這樣說來,“西門豹祠”為曹操壽陵的唯一的重要的標志。然而從三國到現在,文獻記載和地面建筑實物稱為西門豹祠者,絕非僅只一處。
北魏酈道元著《水經注》,該書卷十《漳水》注中云:“(漳水)又東,經三戶峽,為三戶津。注引張晏曰:‘三戶地名,在梁期西南。’注引孟康曰:‘津,峽名也,在鄴城西四十里……’”“(漳水)又東,經武城南,世謂之梁期城,梁期在鄴北……”“(漳水)又東北,經西門豹祠前。祠東側有碑,隱起為字,祠堂東頭石柱,勒銘曰:趙建武中所修也……”“(漳水)自西門豹祠北經趙閱馬臺西……漳水又北經祭陌西,戰國之世,俗巫為河伯取婦,祭于此陌。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約諸三老曰:為河伯取婦,卒來告知,吾欲送女,……地留祭陌之稱焉。又慕容俊投石虎尸處也。田融以為紫陌也,趙建武十一年(三四五)造紫陽浮橋于水上。”(以上引自王國維《水經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五月版)——那么,《水經注》中所述之西門豹祠約在石趙閱馬臺西、俗巫為河伯娶婦處——紫陌以西,漳河以南。
唐朝時期成書的《元和郡縣圖志》,該書卷十六載:“鄴縣,本漢舊縣,屬魏郡。晉以懷帝諱,改鄴為臨漳縣。石季龍徙都之,復改為鄴縣。冉閔及慕容俊洎東魏、高齊并都于此,其縣名直至隋氏不改,皇朝因之。”并載明:“故鄴城,(在)縣東五十步,本春秋時齊桓公所筑也,自漢至高齊、魏郡鄴縣并理之。今按魏武帝受封于此,至文帝受禪呼此為鄴都。西門豹祠,在縣西十五里。魏武帝西陵,在縣西三十里。”由上可知,《元和郡縣圖志》把西門豹祠乃至魏武帝西陵的方位和距離鄴城的里程都講得十分清楚。([唐]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
宋代的一部書,叫《太平寰宇記》,為樂史所撰。該書卷五十五是這樣記載的:鄴縣,北四十里,本魏國之鄴邑,漢為縣,屬魏郡。后漢桓、靈之間冀州刺史嘗寄理于此……歷東魏、北齊皆都于此,后周置相州,后徙相州于安陽,此復為鄴縣。西門豹祠,《隋圖經》云:“豹祠在縣東南七里,北臨太平渠。”這里的北四十里應指州北四十里,而此時的州治在安陽,即今河南安陽。關于西門豹祠的方位,《太平寰宇記》引用的是《隋圖經》的說法,在鄴縣的東南七里處,此西門豹祠與《水經注》及《元和郡縣圖志》中所說的西門豹祠并非是一處。
《河朔訪古》一書為元代人納新所著,見于《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四庫全書》,五九三冊)。其中關于西門豹祠的記載是這樣的:漳水之上有祠,門扁曰西門大夫之廟……廟有宋修祠碑一通,則錢塘楊蒙所撰。其略曰:元年(一○九三)癸酉,予奉檄策委定武亂衡漳遲舟于客館。父老集琴堂下曰:此地之東有祠曰西門大夫,雖時祭不乏,而廟制湫陋,邑大夫君行農而謁焉,愴然虔矚乃鳩工修祠云,其后辭曰:漳水可涸兮,君之澤,方洋之西山可頹兮,君之名。方巍巍欣厥宇兮,神妥斯。琢諸石兮,來者師。十二月至祠下拜謁讀碑而退,史云廟東北曰永樂浦,浦西五里俗謂之祭陌即西門豹投巫之所也。納新《河朔訪古》所見之西門豹祠或稱西門大夫之廟,是宋代元時人錢塘楊蒙予以修繕的,至于何時始建已不可考,但其方位在離祭陌不遠的地方。
《四庫全書·地理類·河南通志》載有北齊天保(五五○——五六○)年間所建的西門大夫廟。《四庫全書》第五三七冊載西門大夫廟,在府城北,祠魏西門豹,齊天保年間所建,明弘治七年(一四九四)巡撫都御史徐恪檄有司以史起附食,知府馮忠題曰:鄴二大夫祠。此西門大夫廟(祠)的具體位置在府城北,即今安陽市北,為北齊時始建。
綜上所述,《水經注》、《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河朔訪古》、明《河南通志》都記載有西門豹祠。《水經注》中所述之西門豹祠為石趙建武(三三五——三四九)年間所修前代之祠,始建年代不詳。《元和郡縣圖志》中西門豹祠只記述了方位,未詳何時所建。《太平寰宇記》中西門豹祠是引用《隋圖經》的說法,但其方位與其他諸說不同,是在鄴城的東南方七里。納新《河朔訪古》中的西門豹祠始建年代不詳,地理方位與《水經注》中所述基本相同。明《河南通志》所載之西門豹廟,是北齊天保年間所建。總之,記述西門豹祠諸書中以《水經注》所述之祠最早,且是修繕前朝的,估計此祠與曹操《遺令》中的西門豹祠是一致的。石趙建武元年距曹去世為一百一十一年。
那么,《水經注》中的西門豹祠的空間方位究竟如何,我們在這里引用二○○九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清楊守敬等編繪的《水經注圖》(外二種)就可以明了。
從文獻資料的記載,參閱楊守敬等所著《水經注圖》可以判斷,西門豹祠在今漳河南岸,一○七國道、京廣鐵路旁,祠西約十五華里為西高穴村。自村而西,地勢逐漸隆起,形成岡地,再向西便是太行山東麓。今所發現的高陵就處在臺地上,坐西朝東,其地形符合曹操《令》中所述壽陵的選址條件,即“西門豹祠西原上”。東漢人許慎所著《說文解字》釋“原”為:“水泉本也,從泉,出廠下。”即“原”本意是水泉之本,即發原的地方,水泉河流發原的地方肯定是地勢較高,由高趨下形成河流。再者,曹操墓不可能建在漳河的中、下游,因為《呂氏春秋》卷第十《孟冬紀》關于葬地選址講得十分清楚:“凡生于天地之間,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孝子之重其親也,慈親之愛其子也,痛于肌骨,性也。所重所愛,死而棄之溝壑,人之情不忍為也,故有葬死之義。葬也者,藏也,慈親孝子之所慎也。慎之者,以生人之心慮。以生人之心為死者慮也,莫如無動,莫如無發。無發無動,莫如無有可利,則此之謂重閉。古之人有藏于廣野深山而安者矣,非珠玉國寶之謂也,葬不可不藏也。葬淺則狐貍之,深則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貍之患、水泉之濕,此則善矣。”《后漢書·志》第六《禮中》注引《漢舊儀》言及天子之墓是有一定的深度標準的,一般為十三丈,注引《古今注》云:漢獻帝墓深為十五丈。西高穴的高陵墓深為十五米,即合漢尺三十四點五丈(漢制:1尺=0.23米),像這樣的深度若取址在漳河的中、下游肯定不行,因為漳河水勢本身很大,且經常決口泛濫,不然的話鄉紳何以借口斂財。再者漳河中、下游地下水位高,不符合《呂氏春秋》所言選址之原則,若選之,必遭水浸。地處今京廣鐵路以東漳河以南靈芝鄉的魏明帝之母親——甄皇后之墓,曾因地勢低洼水浸而改葬過。《三國志》卷五《后妃傳》載“(太和)四年(二三○)十一月,以后陵庳下,使(甄)象兼太尉,持節詣鄴,昭告后土,十二月,改葬朝陽陵。象還,遷散騎常侍。”所以,曹操高陵的選址只能在漳河上游的高原地帶。除了建安二十三年(二一八)的《令》之外,臨死前,曹操還有《遺令》:“葬于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實地考察西高穴村,其西確為一逐漸隆起的高岡。站在岡上向東望去是無際之平原無岡可言,西高穴村如臨腳下。那么,此高岡便是曹操壽陵之所在。
三、曹操墓有無疑冢
曹操墓有無疑冢,宋朝以前的史籍不見有載。自宋以后,漸漸出現。鑒于疑冢的說法太多,不能一一列舉。特別是有關文學家、詩人的說法這里不再引述,只舉一些地理學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們的看法以便分析。
元朝人納新所撰《河朔訪古》記載:魏武帝高平陵在鄴鎮西南三十里,周圍二百七十步,高一丈六尺。“十二月予登銅雀臺,西望荒邱煙樹,永寧寺僧指示余曰:此曹公之西陵也。……曹操疑冢在滏陽縣南二十里,曰講武城,壁壘猶在。又有高臺一所,曰將臺。城外高邱七十二所參錯布置,魏然相望,世云曹操疑冢。初曹操之葬,以惑后人,不致發掘故也。冢間有曹公廟殿,屋甚華麗。北一高邱之前鉅碑一通,螭首龜趺,齊思王之碑,姜一芝所撰,云西望西陵不十余里,煙樹歷歷可見。十二月,予按轡其間,自午抵暮,縱橫出入冢中,不知所向。噫!何其用心之詐也,使操能見武侯八陣圖,則有愧多矣!”(《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五九三冊)此謂永寧寺的僧人說曹操有疑冢,疑冢在當時滏陽南講武城(今河北磁縣講武鎮)。
《讀史方輿紀要》的作者顧祖禹,為明末清初人,其著作頗具權威性。《讀史方輿紀要》中河南相州講武城下注曰:“在故鄴城北漳水上,磁州南二十里亦有講武城,皆曹操所筑。又操有疑冢凡七十二處,在漳水上。自講武城外,森然彌望,高者如小山,布列直至磁州而至。”(2324頁)《清史稿·地理志》亦有曹操疑冢的記載:《清史稿·地理志》安陽下……“治在鄴城內西北隅,講武城在西,漳水上曹操疑冢在焉。”以上便是曹操墓有疑冢之例證。可見《清史稿》、《讀史方輿紀要》的說法都同于元人納新的《河朔訪古》,而《河朔訪古》的說法卻源自于永寧寺的和尚之口。
考之實事,疑冢之說是不存在的。曹操為自己建墓是公開的,是以《令》的形式頒布的。不但安排了自己的壽陵,還安排了公卿大臣列將陪陵的方域位置。《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建安二十三年六月,《令》曰:“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西門豹祠西原上為壽陵,因高為基,不封不樹。《周禮》冢人掌公墓之地,凡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后,漢制亦謂之陪陵。其公卿大臣列將有功者,宜陪壽陵,其廣為兆域,使足相容。”由此可見,曹操要行漢之制度,把自己的陵墓區、陪陵區,統籌設計規劃,并且要有足夠的容量,占地面積相當大。曹操既然讓公卿大臣死后陪葬在自己陵墓的前后,那么高陵就不可能是秘密的。
根據有關文獻和資料顯示,曹操高陵及其周圍有明顯的地面建筑和標志。
首先,《河朔訪古》一書中記載該墓高一丈六尺。縱然曹操下令不封不樹,但墓穴本身選址是因高為基,原來就具有一定的高度。這與漢獻帝禪陵高二丈差不多(《后漢書·獻帝紀》注引《帝王世紀》)。
其次,高陵旁有地面建筑,即殿寢建筑。我們可以從《晉書》卷二十《禮中》的記載中得到證實。高陵旁所建之祭殿,起碼在曹操死后到黃初三年(二二二)這一段時間是存在的。《晉書》卷二十《禮中》載:“魏武葬高陵,有司依漢立陵上祭殿。至文帝黃初三年,乃詔曰:‘先帝躬履節儉,遺詔省約。子以述父為孝,臣以系事為忠。古不墓祭,皆設于廟。高陵上殿皆毀壞,車馬還廄,衣服藏府,以從先帝儉德之志。’文帝自作終制,又曰:‘壽陵無立寢殿,造園邑’,自后園邑寢殿遂絕。齊王在位九年,始一謁高平陵而曹爽誅,其后遂廢,終于魏世。”曹操陵上的園寢建筑也是上承兩漢之制。《后漢書·祭祀下》載:“古不墓祭,漢諸陵皆有園寢,承秦所為也。說者以為古宇廟前制廟,后制寢,以象人之居前有朝,后有寢也。《月令》有‘先薦寢廟’,《詩》稱‘寢廟弈弈’言相通也。廟以藏主,以四時祭。寢有衣冠幾杖象生之具,以薦新物。秦始出寢,起于墓側,漢因而弗改,故陵上稱寢殿,起居衣服象生人之具,古寢之意也。建武以來,關西諸陵以轉久遠,但四時特牲祠;帝每幸長安謁諸陵,乃太牢祠。自雒陽諸陵至靈帝,皆以晦望二十四氣伏臘及四時祠。廟日上飯,太官送用物,園令、食監典省,其親陵所宮人隨鼓漏理被枕,具盥水,陳嚴具。”以上記載證明了寢殿之制在兩漢時期的存在,其用意是敬死如生,按照一定的時間上食。理被……同在世時一樣得到侍候,而且還有專門的管理機構。起碼說在黃初三年前,曹操墓側有寢殿建筑,標志明顯,疑冢之說顯系烏有。實際上就在曹丕下詔毀寢殿以后,繼續建設寢園的事情并未終止。《資治通鑒》記載黃初二年(二二一)曹丕賜甄夫人死。甄夫人的兒子即位后是為明帝,他于太和元年(二二六)二月,“立文昭皇后寢園于鄴”,便是明證。
另外,于禁去拜謁高陵時,高陵旁還有地面建筑——陵屋。《三國志·魏書·于禁傳》記載,在建安二十四(二一九)年時,曹操“使曹仁討關羽于樊,又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漢水溢,平地水數丈,禁等七軍皆沒,……羽乘大船就攻禁等,禁遂降”。曹操聞知,哀嘆久之,言說“吾知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后孫劉交惡,關羽被殺,孫權獲其眾,于禁便又入吳。曹丕稱帝,孫權稱藩,遣禁還。時在魏文帝黃初二年八月。曹丕引見于禁,表面上予以安慰,“拜為安遠將軍,欲遣使吳,先令北詣鄴謁高陵。帝使豫于陵屋畫關羽戰克、龐德憤怒,禁降服之狀”(《三國志·魏書·于禁傳》)。于禁看高陵陵屋內的圖畫以后,感到十分慚愧,發病死。從這件事看來,高陵旁當時是有地面建筑的。
再者,陵旁建有石屋。曹丕稱帝后,為父加謚曰“魏武帝”,并刻金印。但他并未打開墓穴把印放入,只是存置在墓上的石屋里,原因是怕藏金于墓遭人發掘。《晉書》卷二十《禮》中記載了這件事:“文帝尊奉,無所增加。及受禪,刻金璽,追加尊號不敢開埏,乃為石室,藏璽埏首,以示陵中無金銀諸物也。”這從側面反映高陵當時并未設疑冢。若有,把一方小小的金印,埋入人所不知的墓穴中,并非是一件難事。
魏武帝陵下有石雕和銅駝。南朝蕭梁人任在其《述異記》中云:“鄴中銅駝鄉魏武帝陵下,銅駝、石犬各二。古詩云:石犬不可吠,銅駝徒爾為。”這說明魏武高陵旁立有石雕和銅駝,標志是非常明顯的。
高陵城的出現是曹操墓旁最顯著的標志,懷疑是移民實陵的產物。南北朝時期的地理學家酈道元作《水經注》,凡河流經過之地的地形地貌,風土人情,文物古跡差不多都有記載。在《水經注》卷九《洹水》中出現了一個地名叫高陵城(《洹水》云:“洹水出山,東徑殷墟北……又東,分為二水,北徑東明觀下……南水東北徑女亭城北, 又東北徑高陵城南,東合溝,又東徑鸕鶿陂。”王國維:《水經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五月版)。前兩個字與曹操陵墓的名字相同,而且在三國以前的史籍中不曾見到,它的方位就在今安陽附近,漳河以南,洹水以北,很可能是移民實陵、陪陵的產物。因為兩漢時的帝陵有這種慣例,漢高祖劉邦的長陵、漢文帝劉恒的霸陵、漢景帝劉啟的陽陵、漢武帝劉徹的茂陵、漢宣帝劉詢的杜陵規制都很大。大規模地實行移民實陵,把陵墓周圍建成了一個大縣城,后來成了一個縣級單位或超縣級單位。秦漢之制萬戶以上為大縣,萬戶以下為小縣,漢末長陵的戶數多達五萬多戶,茂陵的戶數是六萬多。《史記》卷四十八《陳涉世家》言,劉邦還“為陳涉置守冢三十家碭”,并世世代代免除他們賦役,因為他們的職責是守護墳墓。曹丕不會不為父親置守冢者,這恐怕是高陵城這一時期出現的原因。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把高陵城說成是戰國時樂毅的封地岡陵之訛,未必正確。因為彼岡陵在漳河流域,不在洹水流域。
高陵旁有陪葬墓,這也是一個明顯的標志。曹操的愛將龐德被關羽所殺,太祖聞而悲之,為之流涕,封其二子為列侯。《三國志·魏書·龐德傳》注引王隱《蜀記》記載,公元二六五年時“鐘會平蜀,前后鼓吹,迎德尸喪還葬鄴,冢中身首如生”。這里的還葬鄴是陪葬在高陵之旁,因為曹操生前對其特別器重,曹操《遺令》中有讓王公大臣列侯陪葬的規定。龐德是南安人,即今隴西人,不葬隴西而遷葬鄴地就是為了陪陵。縱然裴松之認為“德死于樊城,文帝即位,又遣使至德墓所,則其尸喪不應在蜀,此王隱之虛說也”(《三國志·魏書·龐德傳》)的疑義。這只是對龐德的初葬地有爭議,但沒有從根本上否定其遷葬這一史實。更何況當時龐德的從兄龐柔在蜀。如何處理龐德之葬,恐怕貿然下結論是欠妥的。
曹操的愛子倉舒也遷葬在高陵旁邊。倉舒就是那個天才少年曹沖,由于他在五六歲時就能想出辦法稱得孫權所送巨象的體重而深受曹操的喜愛。“太祖數對群臣稱述,有意傳后意”(《三國志·魏書·武文世王公傳》)。可惜他十三歲時病亡,并且為其聘甄氏亡女與之合葬。曹丕即帝位后,將其遷葬于高陵。《三國志·魏書·武文世王公傳》注引《魏書》載策曰:“惟黃初二年八月丙午,皇帝曰:咨爾鄧哀侯沖,昔皇天鐘美于爾躬,俾聰哲之才,成于弱年,當永享顯祚,克成厥終。如何不祿,早世夭昏,朕承天序,享有四海,并建親親,以藩王室。惟爾不逮斯榮,且葬禮未備,追悼之懷,愴然攸傷。今遷葬于高陵,使使持節兼謁者仆射郎中陳承,追賜號曰鄧公,祠以太牢。魂而有靈,休茲寵榮。嗚呼哀哉!”但至今未普查到這兩位少兒夫婦合葬墓!
漁陽雍奴人田豫是曹魏的老臣,曾官魏南陽、汝南太守,使匈奴中郎將、并州刺史,他在臨終時囑妻子把其葬在西門豹祠旁,也有陪陵之意。《三國志》卷二十六《田豫傳》注引《魏略》曰:“豫罷官歸,居魏縣,……會病亡,戒其妻子曰:‘葬我必于‘西門豹〔祠〕邊’。妻子難之,言,西門豹古之神人,那可葬于其邊乎?’豫言:‘豹所履行與我敵等耳,使死而有靈,必與我善。’妻子從之。”
曹操墓不可能設疑冢另一原因是,曹操的殯葬不是秘葬,消息并未封鎖,百官群臣甚至包括皇帝都親臨現場,場面很大。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全三國文》卷十九載曹植所作《武帝誄》述其葬父時的情景:“如何不吊,禍鐘圣躬。棄離臣子,背世長終。兆民號,仰訴上穹。既以約終,令節不衰。既即梓宮,躬御綴衣。璽不存身,唯紼是荷。明器無飾,陶素是嘉。既次西陵,幽閨啟路。群臣奉迎,我王安厝。窈窕玄宇,三光不入。潛闥一扃,尊靈永蟄。圣上臨穴,哀號靡及。群臣陪臨,立以泣。去此昭昭,于彼冥冥。永棄兆民,下君百靈。千代萬乘,曷時復形。”這篇誄文反映了當時舉國哀悼,傾城送葬的那種空前悲痛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