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城市文化的發展,對于像中國這樣一個具有悠久歷史文化而處在“現代中”(其近義詞是“發展中”)的國家,尤其是北京這樣的城市,最集中地體現了“傳統”與“現代”的交織和沖突。城市的文化傳承與更新,包含兩個基本的方面,一方面是城市的建筑景觀與風貌格局,另一方面則是城市的人文情態,即包括城市人的生活態度、行為特性、人際關系。前者是“建筑—物質”層面的,后者是“精神—行為”層面的。以往討論城市文化的傳統多注目在城市建筑美學上,其實城市文化的討論必須同時關注城市的人文情態,不能“見物不見人”。這樣才能真正體現“以人為本”的精神。以北京現代人文情態之變遷為例,我將從人文主義的角度觀察城市文化在歷史變動中的軌跡以及未來發展的方向。
居住
上世紀二十年代后期,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不再是首都,城市的功能漸漸發生變化,北京開始向一個以文化教育功能為主的消費城市轉變。“七七事變”以后,政府機關和國立文教單位南遷,北京進一步走向蕭條。抗戰勝利后,政府單位與大學復員,北京的社會發展和教育有所恢復,到一九四九年,北京人口約二百萬。
雖然,二十世紀前五十年中國的政治經歷了幾次根本性的變化,而北京以市民為主體的城市文化,如語言、信仰、生活態度、人際交往等,大體維持了晚清以來的傳統。北京人的生活形態,中等家庭一般以一家居住一所四合院為多(有家庭擁有兩所院子,出租一所;也有家庭將院中少部分房屋租出以取得收入)。抗戰勝利后,政府單位回遷北京,工作機會增多,外來工人也增多,他們多租住四合院內之一間。北京解放,政府接收了不少公私房屋,分配給政府機關及所屬單位為宿舍住房,這些房屋多是臨解放逃離者的財產,條件較好。解放后北京工業發展,工人人口進一步增多,外來工人多以租住四合院平房的某一間來解決,政府較少為民房投資建設。但人口增長漸漸加快,住房矛盾也漸漸突出。
“文革”初期,所有私房被迫交公,房管局遂將大量住房擁擠的住戶及無房戶被安排進入原為獨門獨戶的四合院私房,使四合院的住民結構大大改變,居住文化自然也隨之發生變化。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引發的興建防震棚,本來多是臨時搭建屋,但很快就發展為院內新蓋小房的流行,不可收拾,這使得昔日的四合院的“院落”空間全然為新建小房所占據,四合院的內部面貌已經不復可見,名存實亡。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四合院大都已變為大雜院,生活空間的擠壓嚴重扭曲了居民的心理和行為,以往的市民文化大大變質。
五十年代中期北京開始建筑樓房小區作為政府機關宿舍,這是北京城市建設的新形態,后來的小區建設模式都是從此而來。五六十年代,各級政府機關興建宿舍樓,規模不等,小者二三棟,大者幾十棟,自成系統。這些宿舍較少在老式胡同居民區建設,多在“城外”即今二環路以外建設。例如西城區復興門外,西至木樨地,北至動物園,中經三里河、甘家口、百萬莊,建設了成片的國家機關宿舍樓房小區,這是北京歷史上所沒有的。與舊式四合院平房相比,這些宿舍樓居住條件改變很大,雖然居住的空間不大,每家沒有獨立的院落,人均面積不如四合院獨戶家居;但衛生設備先進,燃氣使用方便,上下水道基礎設施良好。宿舍樓區的居住者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及其子女,綜合素質較高,完全沒有舊城小市民的庸俗習氣,其居住方式也代表了新北京居住文化的一個方向。不過,就整個城市來說,五十至七十年代新區宿舍與舊城胡同差不多是兩張皮,相互間影響不大,更無融合。特別是,當時新區在城外自成一體,其人口數量也遠少于舊城內的居民,很難真正影響舊城文化。然而,七十年代以后,隨著北京市的建設向三環路、四環路的推展,舊城人口的轉移、新增人口與外來人口的安置、商品住宅的開發,都是以樓房小區為模式,已經漸漸成為當下以及未來北京居住的主要模式。四合院及其生活在當代的北京市已經淪為少數。
文化
舊城區北京居民的文化是所謂近代“北京文化”的基體和母體,可以說它是延續著清末、民國的北京文化獨立發展的。而同時期新區的市民文化卻持續地受到它的影響。
以舊城北京居民的文化性質而言,我認為,近代北京文化的主體是北京城里的中等階層居民,用現代社會科學的語言來說,即中產階級市民。但“中產”的“產”字太注重財產的意義,缺少文化的意義。也就是說,近代北京文化的主體其實既不是所謂的京城達官貴人,雖然廣義的北京文化包括宮廷文化的部分,但宮廷文化自成一體。清朝達官貴人與貴族在京居住的不少,但他們的后人在民國后大都流落了。北京文化的主體也不是城市貧民,城市貧民是北京城市邊緣化的生活群體,他們的職業多是小攤販、小店鋪伙計,以及送煤、拉洋車、蹬三輪一類苦力勞動者。他們的居住條件較差。一般所說的天橋文化多與這個群體有關。有人把老北京文化說成是一種“貧民文化”,這是對北京生活與文化的完全不理解,其實城市貧民的語言和生活形態只是北京文化中代表下層人群的一種亞文化。真正代表老北京文化的是城市的中等或中產階級,當然這個階級中還包含不同的差別。因此這個概念雖然沒有一個確定的所指,但大致有一個邊界,即家道小康,有一定文化,看重教育,生活穩定、居住或擁有獨立的四合院的家庭。這類家庭在北京各區分布不完全一樣,如東城、西城,每個胡同中這類家庭約占50%以上。這樣的家庭在胡同生活中,還是受到一定的尊重的。汪曾祺曾著文《胡同文化》,其中提到幾點,認為北京人安分守己,逆來順受,愛看熱鬧,少管閑事,易于滿足,生活要求不高。這些說法有一些觀察為根據,但不夠完整。他認為胡同文化是封閉的文化,更不準確,因為胡同就是小街,與其他任何城市的小街功能沒有什么區別。
胡同的文化都體現在四合院,四合院作為一個獨立的空間,具有自足性,但其建筑與自然的交流更多。北京的民俗文化也常常被人提起,如廟會、小吃,但這些風土風情都不涉及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而文化的主體是人,人的交往面貌、行為方式、生活態度、文化取向,才是城市文化的人文要件。在我看來,北京人的傳統文化大體可歸納為:客氣好禮、樂天知命、悠然自得、寬容和氣、舒緩幽默。而獨院獨戶的四合院正是這種生活態度的存在方式和條件。總之,溫良恭儉讓是北京人的態度和德行,知書達理是北京人推崇的人格,聽戲聽相聲是北京人的娛樂。北京人不迷信,對宗教的態度較淡,自然理性是他們的信仰。北京人的性格帶有相當的古典性,較缺少斗爭性格。北京人離中央政府很近,對政治變動的大世面從不陌生,又看慣了北京的城市格局宏大,看慣了各地官商來往頻繁,北京人也就具備一種開放包容、大方大氣。北京中等階層的生活態度與面貌,代表了北京文化的主流,也對更低階層的人民有所影響。
變遷
北京解放以后,新政府對城市的接管,是很明智的。政府對城市基層的管理機制,是以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為一級,居委會為二級,街道積極分子為三級,每一胡同有若干被選定的街道積極分子,負責傳達政府和街道的指示;幾個胡同共同組成一居委會,街道辦事處則管轄多個居委會,居委會受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的指導。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期,即“文革”前,北京城市基層的街道積極分子主要來自胡同居民中靠近政府的中等階級,政府所依靠的不是在胡同生活中沒有影響力的城市貧民;政府注重的實際是文化影響力,而不是無產階級出身。可見解放后至“文革”前,在胡同的社區組織活動,依靠的是這樣一些人士,他們在政治上靠近政府,在社區有文化影響力,性情溫和,維持生活傳統,所以城市文化在“十七年”(一九四九至一九六六)時期變化不大。
從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街道積極分子的構成不再是城市中等階級,而改為以下層市民為主。文化革命的紅衛兵大破“四舊”,直接深入胡同,原來受尊重的城紳文化斯文掃地,城市文化再不能維持傳統了。其結果是,從前老城區北京人的溫良恭儉讓的文化,宿舍新區的革命理想的文化,同時遭到破壞。在被切斷了與這些以往優良傳統聯系的環境中成長的青少年,于是被城市貧民文化和流氓文化所浸染,在語言上的污染尤其突出。從紅衛兵的紅色恐怖主義,到“聯動”開啟的打砸搶方式,“文革”使得城市的高尚文雅不復存在,爭兇斗狠成了青年行為的最高價值。最后,青年流行的行為文化與舊城區邊緣性的流氓文化合流,傳統的城市文化遭到極大破壞。王朔有小說名為《動物兇猛》,這四個字指涉的生物性本能,正是描述了那個時代青少年的文化特征,而這一代人和這種文化對整個城市文化影響很大。“五四”時代,北京的市民文化并未受到文化運動的深刻影響,但文化革命運動徹底地改變了北京的市民文化。有幸的是,“八○后”、“九○后”的一代新人,他們在全新的、向著現代化開放的教育環境中成長,終于為那種“文革”的文化畫上了休止符。
更新
北京自清代中期以來,直至解放,本不算是一個移民城市,居民多為居住了幾代的老住戶。但解放后重新定都北京,龐大的中央政府的重建與發展,使得北京開始變成一個移民城市,因為黨政軍、教科文所需的大量干部和知識分子皆從外地進入北京。五十年代進入北京的外來人口,綜合素質較好,改善了北京住民的結構。他們中多數人所居住的新式樓房小區,也成為后來北京居民住宅建設的主導模式和方向。由于新區宿舍的干部、知識分子大多由外地而來,所以外來移民引發的改造北京文化的進程可以說從五十年代就已經開始,直至今天。(至于大學校園,其文化有獨立性和自足性,對城市居民的文化少有直接的影響,不在此論列。)當然,五六十年代外來進入北京生活的人都是按照正式戶口遷入手續入住北京的。北京的經濟文化發展水平較高,就業機會與發展前景較好,隨著北京現代化的展開,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外來移民越來越多,無戶口而有工作的人也越來越多,移民的文化對當代的北京文化也發生多方面的影響。
城市建設的發展,使得越來越多的老城區居民遷往城外的新型住宅樓。可以說,五十年代開始的宿舍新區的建設,拉開了北京城市現代化的序幕,北京城市現代化基本上是按照這種宿舍樓小區的模式發展的。從而,老城區的四合院民居,與新區樓房小區,實際上分別代表了傳統和現代兩種生活方式。近幾十年來,新的居住環境帶來了新的生活方式,新區居民又以移民為多,使新的北京文化處在不斷形成之中,也沖擊著老的生活方式。
于是,隨著八十年代以來北京城市的現代化,老城區的四合院及其生活文化明顯衰落,漸趨消亡。更必須承認的是,舊的胡同民居建筑在百年后大多已經衰敗,其中的居民大都向往著搬遷到樓房小區,求得居住條件與環境的更新,這使得持守胡同生活文化對大部分原住居民變得既不可欲也不可能。北京在“文革”后的現代化進程,以建設國際化大都市為目標,不僅加速了舊城的改造,更擴大了三環路以外新區的建設,從而推動了老城區居民向城外遷移,也吸引并容納了外來人口的大量流入。今天,舊城區的人口僅約一百六十萬,整個城市三代以上或解放前即已居住北京的家庭應當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這使得幾百年來所形成的傳統北京文化在新的城市總體中的分量已大大降低,加上現代北京人的職業結構變化很大,北京人的教育程度已大大提高,北京人傳統的生活觀念、行為習慣以及交往方式也都發生了巨大改變。
但從另一方面看,雖然新北京文化由于大量移民的進入而呈現拼盤式文化的格局,也不斷出現新的生成和組合,但對于任何城市的文化而言,本地的傳統終究是最有影響力的。回顧以往,環視現在,暴烈的革命化對市民行為的影響已經過去,而戶籍人口居住空間的大大改善,使得七十年代以來因居住空間擁擠而扭曲的人的心態、行為和鄰里關系,有可能恢復到傳統的城市文化,畢竟老北京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仍然占據著北京人內心的某個部分。北京的文化傳承,絕不應是在語言文化上去回歸北京土話,而是傳承北京文化歷來被推崇的價值觀、生活觀,在此基礎上融合新的價值觀和生活觀。
城市經過了革命化和現代化,在外觀上,北京已經成為氣象壯麗的現代大都市。今天,北京已有常住人口一千七百五十五萬,其中外來流動人口五百零九萬,占常住人口比重百分之二十九。市區人口一千萬(據中國日報網二○一○年二月五日消息)。面對忙碌的、擁擠的、現代的新北京,我們也許應該停下來想一想,新的北京文化還要不要延續老北京的“溫良恭儉讓”的行為文化?新北京的精神文明還要不要恢復老北京的“客氣好禮”的交往態度?新北京的韻律節奏中是否還需要一種“悠然樂天”的生活情懷?那已經在過去四十年被切斷的城市人文傳統還能不能復活?
如果傳統的連接、承繼、發揚是可能的,那么,這種復興首先需要一種文化的自覺。不僅如此,北京作為中國的首都,它的文化傳承不僅要面對地方性的城市文化的繼承,還必然與整個國家共同負荷著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使命,這涉及一個更大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