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春,時任國立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校長的林風眠,仿效巴黎的沙龍籌辦了一次大規模的藝術活動“北京藝術大會”。受“五四”精神的感染,林風眠和他的同事們提出了“打倒非民間的離開民眾的藝術!”“提倡民間的表現十字街頭的藝術!” 等口號。顯然,美術界的斗士們認為,藝術也要像文學那樣“走出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頭”,去啟迪民眾、救亡圖存。在這個令文藝青年們血脈賁張的氛圍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住在北京的另一位畫家正準備去一個比“十字街頭”還遠的地方——農村,和一群抱有救國理想的知識分子一起,協助晏陽初在河北定縣做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實驗。這個人就是中央美術學院最早的前身北京美術學校的創始人、第一任校長鄭錦。
鄭錦(一八八三——一九五九),字裳,廣東香山人(今廣東中山市)。十三歲時隨姊東渡日本,曾入讀華僑在橫濱創辦的大同學校,受梁啟超影響很大,并從此奠定了師生情誼。梁啟超后來在天津為他寫的《鄭裳畫引》(一九一五)中就以“生”相稱。根據日本學者鶴田武良編的《中國近代美術大事年表》(一九九七),鄭錦在一九一一年從京都美術學校繪畫科畢業后,又入學京都市立繪畫專門學校,一九一四年畢業回國。一九一七年十月,鄭錦受命籌備國立北京美術學校,一九一八年,該校正式成立,鄭錦被任命為校長。這是近代中國第一家國立的、教育部直屬的藝術專科學校,它的建立意義重大。鄭錦為籌建這所學校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北洋政府教育部當時為什么委任鄭錦為校長,具體原因還不清楚。我想,多年留日、正規的學歷背景以及梁啟超的門生可能都是重要原因(梁啟超寫的《鄭裳畫引》其實就是一封推薦信。文中稱贊鄭錦的繪畫境界高妙,合乎宋、元家法,希望他到京之后能夠得到傳統深厚的北京文化界和高層的認可)。不過,作為美術學校的校長,高超的藝術水準和寬廣的學術修養當然是首先要具備的。
作為畫家,鄭錦尤善工筆人物和花鳥,在日本留學時,他的作品就曾入選文部省主辦的第七回美術展覽會(一九一三),這是日本當時最具權威性的全國美展,而鄭錦很可能是第一個入選該展的中國留學生。回國后,他那些注重畫面構成、線條婉轉、設色雅麗的作品也為民初的北京畫壇帶來了一股新風。顯然,日本當時一些名畫家對他頗有影響。例如明治時代的京都畫家今尾景年(一八四五——一九二四)繪制的《景年花鳥畫譜》(一八九二)就是鄭錦常備的參考。這使一些畫家、學者對其藝術作品評價不高,潘天壽就曾說鄭錦等人的作品“略帶歐西風味,全為抄自日本者”。但平心而論,這類看法恐多為文人意氣和門派之見的產物。鄭錦的繪畫的確有日本的影響,早期作品尤為明顯,但歸國后的創作則是在追摹唐宋工筆繪畫傳統的同時努力探求中國畫的新途徑、新樣貌,說他全是抄襲日本畫,實在有失公允。應該說,他的藝術成就,還有待史家做更全面、客觀的認識和評價。在學術上,鄭錦對于繪畫的思考也兼容并蓄,他關于繪畫前途的考慮是在比較中西差異的基礎上主張融合創新,“取各國之所成,補向來之所短”。盡管他自己的作品偏于傳統和秀美一格,但是對其他藝術旨趣的理解和接受卻一點都不褊狹。京師學務局內的學術講演會曾刊行過一本鄭錦的講演錄《西洋新派繪畫》(另見《繪學雜志》,第一期,一九二○年六月),其中,鄭錦系統地介紹了印象派以來包括新印象派、后印象派、立體派、未來派和野性派等在內的西方美術新潮的線索,并對各派藝術的特點逐一做了簡要、準確的說明。能做到這一點的國畫家在當時是極為少有的,由此也可見出他眼界開闊、學理通達。
學校建立之后,以培育美術師資、實用美術人才和提倡美育為辦學目的,在鄭錦領導下,學校增設系科、延攬師資,逐步走上正軌,并于一九二二年改名為“北京美術專門學校”。不過,在北洋軍閥政府統治的混亂背景下,學校的發展道路可謂崎嶇坎坷。尤其是欠薪的問題,從一九二一年起就日益突出,到了一九二二年夏秋之際,不光是國立藝專,全北京的八所國立大學都因直系主政的北洋政府對教育經費長達半年的積欠而面臨著倒閉的危險。包括鄭錦在內,以蔡元培為首八位校長以聯名請辭相逼才獲得了兩三個月的教育經費。在這艱難困苦之際,國立藝專內部的各種矛盾也愈演愈烈,其中有校務方面的,比如學生因教學和就業而對學校的不滿,也有門派之間的,如教員之中“留歐”背景與“留日”背景之間的矛盾,國畫中又有“國粹派”與“調和派”之間的矛盾。這些矛盾在一九二三年的學潮中最終攪在了一起,使情況更趨復雜。這一年,俄國和清政府簽訂的大連、旅順的租借合約到期,而日本在日俄戰爭得勝后繼承了俄國的租借權又不想還。于是,長期以來壓抑在中國人心頭的反日情緒又一次爆發。這種情緒自然也迅速延伸到了美術教育界和學生中間。部分學生和教員鬧起了學潮,反對有留日背景的鄭錦。鄭錦開始時也不甘示弱,革退了不少學生反對者的學籍。
可以想見,作為藝專的創始人,鄭錦當時處境極為尷尬,他心中一定熱愛這所他白手起家創辦的學校,作為校長要維持正常的教學秩序,但留日背景和多年累積的人事矛盾則始終繞不開眾人的口舌。在混亂中僵持一段時間之后,鄭錦于一九二四年四月底正式辭職。從此,他不僅淡出了北京的美術界,也逐漸遠離了中國現代美術史風云變幻的舞臺。我想,晏陽初很有可能就是在鄭錦辭職后賦閑在家的這段時間里去找他的。在《平民教育運動的回顧與前瞻》(一九四六)一文中,晏陽初這樣談道:
鄭先生在袁世凱時代即任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校長(案:此話有誤,袁世凱時代止于一九一六年),我因為久慕其名,特別去拜訪他。見到他家里的畫很多,墻壁上架子上擺得琳瑯滿目,但所畫的皆是些富貴圖、美人圖一類專供王宮大人們欣賞的畫。他是廣東人,我到他家里吃了好幾次廣東菜。我有一次飯后和他談,我說:“裳兄,你的畫畫得真好,可惜欣賞你的畫的人太少了,何如到定縣去把藝術平民化。我們在定縣辦平民教育,單是文字還不夠力量,希望你能到定縣去為他們作畫。”后來他辭掉校長到定縣來工作。到定縣后,他住在兩間破房子里,可是布置得真藝術,它是用洋油木箱子來做家具,上面鋪著定縣織的土布,布置得素雅美觀。從此,他不再畫楊貴妃一類的美人圖了,而畫新愛人——老農老圃。他跑到鄉下觀察老百姓的生活,他看到農家貼的門神、灶神,又鉆到定縣有名的塔上——唐開元塔,去研究塔里的壁畫,專門從事這些民間藝術的研究。
找一位高水準的畫家幫助他推廣平民教育,這在晏陽初的腦海中肯定是一個盤旋已久的想法,因為先前的教育經驗使他認識到“藝術是直觀教育唯一的利器”。早在一九二三年的一篇叫做《平民教育》的演講中,晏陽初就指出,圖畫在平民教育中用處甚大,因為圖畫能夠引起人的興味,教員可通過圖畫吸引學生的注意,進而講授字詞和知識。所以他當時所設想的課本就是由三部分,即圖、課、字組成。讓不識字的人通過圖畫識字,進而學習一些先進的文明觀念,這個想法其實是晏陽初早年進行平民教育試驗的經驗總結,也是晏陽初一向主張的手段。這在后來出版的《農民千字課》(一九二八)中也有印證,比如,在第二冊的教學法摘要中開篇就講:“教師應先領學生看圖,就圖中人物,用問答式將課文中事實說個透徹,然后再教生字,最后再讀課文。”“為使學生看圖時,精神得以集中,最好教師在令學生看圖之前,將課文和生字的那頁,折過去。學生只看見圖畫,看不見課文和生字,自然心就不分了。”
晏陽初在定縣的平民教育實驗分為四個部分:文藝教育,解決“愚”的問題;生計教育,解決“窮”的問題;衛生教育,解決“弱”的問題;公民教育,解決“私”的問題。鄭錦所參與的主要在文藝教育這一塊。所謂文藝教育,就是要“從文字及藝術教育著手,使人民認識基本文字,得到求知識的工具,以為接受一切建設事務的準備。凡關于文字研究,開辦學校,教材的編制,教具教學方法的研究,以及于鄉村教育制度的確立,都是屬于這部分工作范圍以內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定縣工作大概》,一九三三)。在平民教育的四個部分中,文藝教育最為基礎,因為對于貧弱的中國來說,開啟民智是第一位的。而根據李景漢等人一九二七年對定縣教育狀況相對較好的六十二座村莊所做的調查,當時的絕對文盲占72%,非文盲和半文盲占28%(《定縣社會概況調查》,一九三三)。顯然,要想開啟民智,首先要讓大眾,尤其是青壯年識字。“愚”的問題解決不了,其他都無從談起。
多年的教育經歷使晏陽初認識到,《四書五經》和當時“高小”現成的課本都不適用于平民教育,于是他開始組織人手自編教材。這就是后來在全國產生了極大影響的《農民千字課》。晏陽初曾說:“這風行全國的四本平民千字課,編寫的經過,是不平凡的,里面包含有中國不少知名教育家的心血,像朱經農、陶行知、瞿菊農、孫伏園諸先生,均曾先后參與其事。”(《回顧與前瞻》)這些課本中當然也凝聚著鄭錦的心血。對于晏陽初借助美術推行平民教育的想法,鄭錦顯然極為認同,這可以從他寫的小冊子《平民教育與平民美術》(一九二八)中得到印證(該文曾以《平民教育運動與平民美術的提倡》為題刊于《教育雜志》第十九卷第九號,一九二七年九月)。鄭錦指出,在平民教育中,因為成年學生“老幼不等,愚智不一”等種種原因,頗難教授,唯有借重美術,別無良策。他還解釋了個中原因:其一,美術能安慰身心;其二,美術能引起不同人群的興味;其三,美術能使人產生愛好和興趣;其四,美術有優美高尚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鄭錦在因應平民教育對美術需求的同時,鮮明地提出了“平民美術”的主張。他認為,中國歷朝各代的美術都只供達官貴人享樂,不是“平民美術”或“民眾美術”,而在專制制度被打破之后,藝術家的任務就應該是創造大多數民眾能夠享有的美術,并“引導民眾生活于藝術之中”。在他看來,“平民教育”和“平民美術”是相輔相成的,而使兩者成功的捷徑則是在“平民識字課本及平民生計教育課本及各種平民讀物之印刷品上一律附入合理之優美圖畫,及多采用掛圖標本模型及實物等,使民眾日與美術相接近”。顯然,在鄭錦看來,四冊《農民千字課》不僅是平民教育的識字讀本,也是平民美育的普及讀物。
《農民千字課》出版之后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晏陽初曾談道,“出版界——如商務、中華等書館,也各在編行《千字課》,計有五十多種,但都以平民千字課為藍本。更為適應全國識字運動的新需要,各書商對民眾讀物,也都爭先恐后的大量編行”(《回顧與前瞻》)。然而,時過境遷,《農民千字課》在許多大圖書館中都頗難尋覓,好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有收藏。晏氏說的那些仿效者在今天的市面上倒是還能見到一些,但就筆者所見,無論是從內容、印刷和插圖的精美程度上看,它們都比晏陽初編的《農民千字課》遜色不少。
在這些課本中,鄭錦主持編繪的許多插圖的確頗具藝術水準。比如,《孟母斷機》(《農民千字課》第三冊第七課)一課就特別能表現出畫家技巧的高妙。畫面將孟母和孟子都放置在逆光的環境中,并用仕女畫的手法描繪了孟母的身姿和神態,形式感很強,而畫面前方的孟子則背對著讀者恭恭敬敬地聆聽母親的教導。畫家在繪制這幅插圖時似乎已經考慮到,讀圖的讀者和孟子一樣,也是來明理受教的。這種把觀眾引入文本情境的手法在其他課文的插圖中也有表現。不過,最令我感佩的還是《農民千字課》第四冊最后關于“模范村”的兩篇課文。課文中介紹了一個叫做“平民村”的模范村,村里干凈整潔,人人都有職業。村中有自治公所,全體村民選出幾位職員辦理教育、衛生和改良農業等公益事務。村里還有一個合作社,統籌辦理儲蓄、消費、生產、購買等事宜。為了防備盜賊,年輕人還組織了一個保衛團天天操練。在這個模范村里,還設有幼稚園、初高兩級小學校、初高兩級平民學校等教學機構,并設有平民圖書館、看報室、問字處等以提高村民的知識。此外,村中還有一個小公園、小博物館以及村民自籌自建的鄉村醫院和衛生會。插圖有兩幅,一幅是平面規劃圖,一幅是全景鳥瞰,都按照課文的描寫一一畫來。可以想見,當平民學校學員們在經歷過一番文化啟蒙,即將結束他們的學習時,看到這樣的圖景,心中必定對未來滿懷希望。這雖是七十多年前的“新農村”夢想,然而,許多方面即使放到今天也不覺落伍。
這些插圖由鄭錦整體負責,卻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由他一人完成,從插圖的水平上也能看出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據晏陽初說,在鄭錦的影響下,有許多位畫家也到定縣參加了平民教育工作,但今天我們已經很難找見他們的名字了。在一九三一年出版的《農民千字課》(第一冊)的“第三次改正紀要”中說,圖畫工作由鄭錦、王建鐸等人擔任。根據劉開渠的一篇文章得知,這位王建鐸先生生于一九○三年,早年畢業于北京國立藝專西畫系,與劉開渠、王雪濤、李有行等同學,后留校任助教。他善畫水彩,解放后在四川重慶輕工業局從事挑繡的設計工作(《裝飾》,一九九一年第一期)。顯然,王建鐸是鄭錦的學生。我想,如果參與教材繪畫的還有其他人,那大概也都是國立藝專的青年教師、同學吧。鄭錦在定縣的工作不限于識字課本插圖的編繪,還包括其他一些內容,比如晏陽初就曾經告訴賽珍珠:“我們的文藝部門選擇那些具有高尚品德的民族英雄,把他們的畫像掛在平民學校的墻上,用一兩行詩句概括其偉大業績,讓學生能背誦。”(《告語人民》)
鄭錦關于平民美術的主張和實踐自然是受到了晏陽初的影響,但這也符合鄭錦一貫的藝術追求。在我看來,這種追求既源自蔡元培的“美育”理想,也與梁啟超對高等美術教育的期許有關。梁啟超曾于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五日來到北京美術學校做過題為《美術與科學》的講演,末了曾講到這樣的希望:
貴校是唯一的國立美術學校,他的任務,不但在養成校內一時的美術人才,還要把美育的基礎,筑造的鞏固,把美育的效率,發揮的加大。校中職教員學生諸君,既負此絕大責任,那么,目前的修養和將來的傳述,都要從遠者、大者著想。我希望諸君,常常提起精神,把自己的觀察力養得十分致密十分猛烈十分深刻;并把自己體驗得來的觀察方法,傳與其人,令一般人都能領會,都能應用。
可以想見,作為梁氏門生的鄭錦當時必定在場聆聽受教。而他在定縣的平民美術和教育工作似乎就是對梁師這一講演期冀的最好注解。可以說,為了平民教育,晏陽初找到了鄭錦,而鄭錦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也絕非起于名利之心。要知道鄭錦長晏陽初十歲,當晏陽初要說服鄭錦跟他去定縣做平民教育實驗時,鄭錦已過不惑之年。雖然北京不太平,但作為一個大畫家、國立藝專的創始人,即使辭職之后,他仍可以到別處應聘、賣畫,繼續安享富足的生活。但是,鄭錦答應了晏陽初,決定去定州農村主持平教總會的“直觀視聽教育部”,而且一做就是十年。一九三七年,日軍入侵華北,局勢丕變,晏陽初等人撤出定縣,改到四川繼續做鄉村建設。而鄭錦則應鄉賢力邀回到中山,準備在家鄉推廣平民教育經驗。怎奈形勢逼人,日軍于三年后又攻陷中山。鄭錦的理想在家鄉尚未施展,只能攜眷避居澳門,余生大半時間寄情于書畫,一九五九年在澳門辭世。
根據現有的中國現代美術史框架,鄭錦在定縣的平民美術和教育工作的確難以定位。我想,不妨將其歸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個更廣泛的民眾美術運動中去。今后的歷史寫作不應忘記,中國的民眾美術運動不光有魯迅和左聯的“普羅美術”,還有一位跨進了泥巴墻的畫家鄭錦,他在定縣的工作雖然默默無聞、樸實無華,但同樣具有價值。
今年四月,我與幾位同學驅車來到定縣,希望能夠實地感受一下先賢的足跡。晏陽初紀念館正在翻修,也沒有什么資料。我們又趕往翟城村,去到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溫鐵軍等人在這里的試驗已經荒廢,墻外面刷的那些領導人講話依舊,屋子里還存放著他們當年展覽的農具和宣傳掛圖。謝英俊設計那些建筑也已面露衰敗之相,并沒有人住在里面,只有一只狗在警覺地向來訪的陌生人吠著。不過,雖然此處滿院荒草,但在這塊曾經實踐過兩代知識分子理想的土地上,我依然體會到一種令人感佩的情懷。據說,翟城村仍在與一些高校和社會企業合作,已經有幾位年輕人畢業后志愿來到了這里。雖然從他們的談話中,沒有聽出什么明確的方向,也不知道他們在這里能堅持多久,但我感覺到,這里仍然是一片蘊藏著理想的熱土。
(《告語人民》,晏陽初、(美)賽珍珠著,宋恩榮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三年版,24.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