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布坎南是經濟學界出名的“異類”人物,不少人甚至認為他不該被“圈”入經濟學家群體之中。他熱衷于探討大多數經濟學家避而不談的倫理信條,樂于進行各類價值判斷;他對實證經濟學漠不關心,對建立數學模型的主流分析方法也表現得不以為然。憑借“將主流經濟學的理論應用于政治決策領域,從而擴大其影響范圍”方面的貢獻,布坎南于一九八六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之殊榮。但在頒獎儀式上,他卻特別強調自己獨立于主流經濟學的一面。在《自由、市場與國家》一書中,布坎南直言不諱地批判八十年代的經濟學“是一門忘記了最終目的或意義的‘科學’”。在他看來,脫離了對道德哲學原則的嚴肅討論,實證經濟學家們淪落為一群“思想閹人”;他們逃避了本應擔負的道德義務,即向學生輸送和傳播一種思想,使他們理解,“一個自由人社會如按市場過程組織起來就可以避免公開沖突并同時以尚過得去的效率使用資源”。作為經濟學界為數不多的“規范經濟學家”,布坎南希望通過自己的研究工作,在一個以追求效率為目標的市場社會中為經濟學構建所謂倫理學基礎。倫理學所關注的“道德”及與此相關的“正義”問題,是西方政治思想史上被津津樂道并爭論不休的核心話題之一。身為個人主義價值觀的信仰者,布坎南由此與古典政治哲學傳統結下不解之緣。
布坎南與被譽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哲學家”的羅爾斯是多年故交。盡管經濟學與政治哲學是兩個交叉面并不廣泛的學科領域,但二人關注和研究的命題卻十分相似。在頻繁的交流和彼此觀念的相互影響下,羅爾斯的契約主義政治哲學和布坎南的立憲經濟學思想之間有許多契合之處。首先,兩位學者都從契約主義角度推導出“一致同意”的正義原則。布坎南強調的“憲法層次上的同意”(Constitutional Agreement),與羅爾斯提出的所謂“作為公平的正義”(Justice as Fairness)相通之處甚多。其次,二人都將規則劃分成不同的層次。在布坎南那里,立憲層次的規則高于執行層次的規則;對羅爾斯而言,憲法層次的規則同樣優先于立法層次的規則。再次,他們同時注意到,“不確定性”對理性選擇的深刻影響,并將這一影響引申至社會初始契約層次上,分別提出所謂“初始原則”的概念和條件。羅爾斯稱之為“無知之幕”(the Veil of Ignorance),布坎南則將其命名為“極端無知(Radical Unknowledge)”狀態,二者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兩位學者的正義觀念和立憲思想在多部著作里都有所體現,其中精髓部分體現在布坎南與塔洛克一九六二年合作完成的《一致的計算》,和羅爾斯一九五八年的論文《作為公平的正義》及其后名動西方政治哲學界的巨篇《正義論》之中。
羅爾斯的正義原則是處在一種假設的原始狀態中的有理性和“相互冷淡”的各方在“無知之幕”后共同選擇的——羅爾斯認為這種狀況下達成的契約才能實現所謂“公平的正義”。達到這種“公平的正義”需要四個階段或層次。在最高層次中,人們處于一種“無知之幕”的原始狀態,對自己的自然稟賦、能力,所處的社會和地位完全無知。在這一階段,人們一致通過了兩個正義原則,這兩個正義原則可以簡單地概括為自由、平等原則和“最小的最大原則(即適合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原則)”。第二層次是憲法層次,人們在兩個正義原則之下制定憲法,這時無知之幕將部分消失;第三層次為立法層次,這一層次的法律、政策必須符合兩個社會正義原則和憲法;第四層次是執法、守法層次。
布坎南所說的立憲層次實際上非常相似于羅爾斯的第二層次,而布坎南的執行層次大體對應羅爾斯的第三和第四層次。布坎南將自己的研究定位在立憲層次上,即研究憲法層面規則的選擇。在此基礎上,布坎南發展了一套立憲經濟學的理論。這套理論的基本假定仍是新古典的經濟人假定,但他在傳統的理性假定基礎上做了一些修正:由于在立憲層次上假定存在著不確定性,這意味著個人對執行層次的具體規則無法進行成本和收益分析。
從威克塞爾那里繼承而來的“一致同意”概念,在布坎南的理論體系中占據核心位置。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布坎南的契約主義正義觀念,那便是:一致同意即正義。但是,這一判斷需要加上幾個限定詞,即憲法層次上自愿的一致同意即正義。布坎南的理論有三個假設前提:其一,在憲法層次上的“同意”,必須是“一致同意”(Unanimity);其二,“一致同意”是一群理性個體在“極端無知”狀態下達成的;其三,“一致同意”必須由理性個體在利益權衡基礎上自愿達成。在這三個前提假定中,值得我們仔細斟酌之處甚多,譬如我們如何理解“憲法”的內涵?如何界定“極端無知”狀態?如何看待“自愿”行為?布坎南和羅爾斯正義觀的分歧也正體現在對以上問題的定義和理解上。
布坎南的立憲經濟學在英文中用的是“constitutional economics”一詞。我們需要首先明確其理論體系中的“constitutional”和“constitution”究竟意旨什么。布坎南所提到的“立憲”和“憲法”同政治學意義上的憲法含義有所不同。他所稱的“憲法”實際上只是一套高級游戲規則,即決定具體規則的規則。而政治學意義上的憲法除了具有法律的法律之功效外,還具有自身的倫理價值。換言之,它除了形式上的合法之外,還必須符合某種憲法精神。這種精神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憲政”,比如限制政府權力對個人的侵犯,自由、平等、民主等等,均屬此列。例如,一七八九年法國《人權宣言》中經典的第十六條就明確規定:“凡權利無保障和分權未確立的社會,就沒有憲法。”又如,美國的“憲法之父”們將天賦人權、人民主權、限權政府、法治、代議制、權力分立和制衡及聯邦制等原則作為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的精神。在古典政治哲學家看來,一部憲法若不符合某種憲政精神,那么它只能是名義上,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憲法。但是,在布坎南的立憲經濟學體系中,憲法僅僅是一套具體規則之上的規則,它的合法性只需來自利益相關者的“一致同意”行為,而不必遵循任何更高層次的精神或實體原則。
信奉古典自由主義的布坎南是一個嚴格的個人主義方法論者,堅持只有個人才是其福利的最終判斷者。按照這樣的邏輯,在布坎南的立憲理論中,不會存在所謂客觀的憲法精神。比如,自由之于奴隸主和奴隸,平等對于貴族和平民,都會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和價值判斷。這類精神或原則,在布坎南看來,自然不能作為客觀的正義標準,也不可能被一個社會中的所有利益相關者“一致同意”。在否定了客觀的正義尺度之后,布坎南運用程序上的“一致同意”作為判斷正義的終極標準。
布坎南和羅爾斯的分歧主要集中在羅爾斯所說的最高層次上。上世紀六十年代后期以后,羅爾斯一直試圖尋求帶有實質內容的憲政原則,即某種普遍適用的“正義原則”。在他的理論框架中,憲法層次之上有兩個更高的正義原則,憲法規則的制定必須包含或符合這兩個原則的基本精神。而布坎南則恪守立憲程序這一層次,他傾向于一種“程序正義”(Proceedural Justice)的理論,對羅爾斯“純粹概念世界里的事情沒有太多興趣”。羅爾斯將“正義”原則的實體內容視為真理,但在布坎南看來,真理不存在于一致同意的協議以外,就程序達成的協議本身即為真理。
追根溯源,布坎南和羅爾斯在這一問題上的分歧,與其各自理論框架所建立的“初始原則”之差異密切相關。雖然在二人的契約理論中,立憲過程中的信息不對稱性都被視為社會合作公平性的必要假設;但布坎南定義的“極端無知”和羅爾斯假想的“無知之幕”這兩種初始狀態有所不同。羅爾斯的“無知之幕”是一種徹底的無知,是人們對自身的稟賦、能力、所處何種社會和地位的一無所知。而在布坎南的“極端無知”狀態中,實際上決策人對自身的情形是已知的,無知的只是其他決策人的情況,和未來決策結果中自己所處的位置。在布坎南本人最愛舉的打牌例子里,決策人對于自身的情形都是了解的,包括自己的智力和牌技;他們不知道的只是其他人的情況,以及自己將要抽到什么樣的牌。
按照羅爾斯的邏輯,人們在完全的“無知之幕”狀態下確定的兩大原則必然代表了所有人的一般利益。因為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自然稟賦、能力和所處的社會和地位時,人們在訂立契約之前必須假設將來可能面臨的任何一種處境。由此,人們必然會遵循道德上合理的立場來討論契約的實質內容,自由、民主和補償弱者利益損失的原則將作為理性個人的最佳選擇而被一致通過。例如,當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是奴隸主或奴隸,是貴族或是平民的時候,人們最有可能選擇一種保護最弱者的原則。這樣,即使當將來處在最少受惠者位置時,狀況也不至于太糟,至少保證了一個“最好的最壞結果”。羅爾斯正是通過這一邏輯推理,賦予康德的“普遍主義”道德原則以現實合理性。
與羅爾斯把“無知之幕”看做民主社會規則的真實初始條件相比,布坎南認為不確定性僅僅是人們訂立社會規則時的一個工具性假設。他并不相信,在任何可以想象的場合下,以及在任何高度不確定性的環境中,社會成員會對信息完全無知,以致在決策時將自己與他人視為完全無差異個體。布坎南之所以引入“極端無知”概念,是要在科學上推導出利益相互沖突的社會成員之間通過妥協可能達成的“一致同意”之程序。在他看來,“極端無知”假定只能令不同社會成員之間達成合作的“底線”,即共同遵循大家一致認可的、決定實體規則的程序。羅爾斯的憲法層次之上的正義原則,實際上是一種憲法精神,即憲政。布坎南則拋棄了對于實體正義的討論,他強調的是程序上的公正,他堅決反對用執行層次所產生的結果來判斷立憲層次所選擇的規則是否有效率。
由于布坎南的“憲法”概念中不帶有憲政色彩,所以他的立憲經濟學忽視了由于人天生能力和稟賦的不同,而帶來的不對等性。仍以打牌為例,各人的智力、技術水平可能相差很大;再比如一些體育競技項目,由于人種素質等原因,可能決定了一些人沒有可能與另外一些人競爭。表面看一視同仁的規則是否就是“正義”的呢?這一深沉的理論拷問轉化為現實問題便是,具體規則(基于憲法規則)之下的利益受損者是否應該得到相應的補償?對于羅爾斯來說,答案是肯定的,這種補償依據的是憲法層次之上的第二正義原則;但按照布坎南的邏輯推演,答案可能將是否定的,因為在程序公正的立憲規則下制定的具體規則本身已經符合“正義”原則了。
在明確布坎南和羅爾斯所討論的“憲法”內涵及“初始原則”的差異之后,我們再來探究什么是“自愿的”同意。任何所謂贊同都是在選擇范圍之內的贊同。是否能達到一致同意的結果,可供選擇的方案異常重要。比如,你在幾個小孩肚子饑餓的時候,問他們吃比薩餅好不好,他們可能會一致同意地說好;若問他們吃羊肉餡餅好不好,他們很可能也將一致欣然許之。但是,當兩種選擇方案同時擺在他們面前時,結果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關鍵問題是,你在選擇時受什么樣的約束條件。雖然布坎南表示,他關心的問題不是約束條件下的選擇,而是對約束進行選擇;但從邏輯上說,對約束條件選擇本身也要受到可選方案的約束,除非決策人知道所有可供選擇的其他方案。
對于“自愿”行為更重要的爭議還在于,脅迫或欺詐下的“自愿”契約是否有效?在任何時代和社會中,權力在初始狀態都不可能實現公平分配,那些擁有更大政治及經濟權力的社會成員可能濫用這些權力迫使其他社會成員“同意”那些更加符合少數人特殊利益的投票規則,或者利用話語優勢誘導這些社會成員,以達到相似的效果。換言之,權力天然的不平等分布將會妨礙“一致同意”的公正性。此外,如果按一致同意的程序規則做出的實質性決策,最終違反了投票者制定這一規則的初衷又該如何?比如,希特勒上臺是合乎正義的嗎?從程序上看,獨裁者上臺執政或許符合憲法,但制定憲法本身又是為了防止獨裁的產生、節制政府對個人的侵害、保護公民的自由和權利。在羅爾斯那里,以上倫理困境容易得以解決,因為自由、民主和保護弱者是被作為憲法規則之上的更高原則看待的。
如果在概念的基礎上進一步深究,我們會發現布坎南的立憲經濟學理論在適用范圍上存在嚴格限制。按照布坎南的理論,似乎會推導出如下結論:憲法(布坎南意義上的)只能就程序規則發表意見。因為對于自由、平等、民主這樣的原則,以及政府的權限和公民的權利、義務這樣的實體問題,在決策人知道自身稟賦的情況下,幾乎是無法達成一致同意的;即使達成了一致同意,也時常會出現倫理困境,比如上邊提到的“自愿”的界定問題。若將實體問題納入立憲范圍,從理論上就必須以羅爾斯嚴格意義上的“無知之幕”為前提,才能得到一致同意的結果。因為個人在投票時,只有對自身狀態完全無知的情況下,才可能選擇社會所有成員的一般利益。如果我們把一致同意表決的范圍縮小到程序問題上,由于決策人事先不知道自己在未來規則中所處的位置(比如不知道自己是多數派還是少數派),倫理問題看似得以解決。然而,不同的程序規則有時也會直接影響實體結果,例如在“阿羅投票悖論”里,改變投票程序將直接影響最終結果,這種情況仍為基于初始權力和信息的不對稱而可能導致的脅迫和欺詐行為打開窗口。而且,我們不得不注意到的問題是,避開了憲法實質內容的原則性探討,希特勒上臺的正義性問題將簡化成一個程序上是否合法的問題。這種推論在現實操作中無疑是危險的。
應對以上倫理困境,布坎南采用了工具主義的解釋(盡管他本人并不承認這一點)。他指出,任何一個社會的全體成員開始他們的社會契約之時,必須擁有一個假設的起點;盡管這一起點上的權力分布并不合理,甚至在道德上令人難以忍受,不過人們確實需要一個工具性的起點。他同時相信,通過理論分析人們可以看到社會成員之間進一步合作的潛力,因此即便從并不均衡的起點出發,但只要經歷符合程序正義的立憲過程,社會就會朝著某種“自然均衡”狀態演進。針對人們締約之時存在的信息分布不對稱性問題,布坎南在其較新著作《原則政治而非利益政治》中,試圖推廣康德式的道德“普遍主義”原則,強調一個原則,即社會的基本契約應一視同仁地訴諸于每個公民,而不允許一部分人憑借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來剝削另一部分人。盡管仍無法解決“一視同仁”的規則對不同的人及群體意味著不同的獲益和受損這一倫理難題,但這種理論上的大膽嘗試充分體現了布坎南作為一名“規范經濟學家”,對社會倫理問題所懷有的深厚的人文關懷。
在經濟學難以摒棄的工具主義背后,布坎南對道德和“正義”具有自身的主觀偏好:他的整個立憲經濟學理論之初衷是保障個人自由;他倡導人們重視立憲層次的規則,目的在于限制政府權力的擴張,使之不至于過分擾民;他要求在多數規則之上確定一個憲法層次的制約,是為了避免一個國家的多數人將成本強加于少數派身上。正是基于以上道德原則立場,在二十世紀哲學界著名的羅爾斯與諾齊克之爭中,布坎南雖然在分析方法上與諾齊克更為相近,但在道義立場上卻堅決站在羅爾斯一邊。在諾齊克看來,通過合法程序繼承或積累的任何權利都具有天然的正義性。雖然同樣從某個既定的權利結構出發討論社會契約問題,但布坎南不贊同諾齊克的“合法繼承理論”(Entitlement Theory),不接受其維護既得權利結構(即諾齊克所稱的“繼承權”),而不詢問這一結構道德合理性的保守主義傾向。布坎南真正關心的問題是,從這樣一個工具主義的初始狀態出發,人們如何能夠,以及多大程度上能夠通過契約關系改善自身處境,盡管這一改善不一定能夠消除他們之間在權利上的天然差異。
盡管布坎南的立憲經濟學招致不少非議,但不可否認它拓寬了經濟學的視角,讓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待問題,并提供了一套可供選擇的研究方法。據說,布坎南年輕的時候在系主任辦公室看見了這樣一張字條,上邊大致寫著:學習經濟學不能保證你不站在領取救濟金的隊伍里,但它至少能夠讓你知道你為什么站在這個隊伍里。他接著補充了一句:“方法論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至少會讓你知道這是些什么樣的問題。”與羅爾斯追求“正義”實質內容的理想主義情調相比,布坎南提出的“一致同意”原則下的“正義”觀念多少帶有他一向極力否認的功效主義色彩。事實上,布坎南本人也充分意識到,作為經濟科學家與作為道德哲學家這雙重身份之間的緊張氣氛;但在這種矛盾的二元關系中,經濟學家面對理想主義所固有的矜持和理性令他做出了如下選擇,即“堅定地把握住經濟學學科核心的科學性,同時試圖將它的意義擴展開來,去認識一個有序社會的潛力”。
(詹姆斯·布坎南、戈登·塔洛克:《一致的計算:立憲民主的邏輯基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年版,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