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飯菜又涼了,陳敏敏記不清已經熱了幾次,涼了再熱,反正從吃晚飯時開始等,一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回家。以前都是他先回到家,做好晚飯等她回家,而她卻常常要加班,很晚才回到這個家。
今天倒好,她難得一次準時下班,也許將來永遠都會準時,并且買了許多菜。陳敏敏想大吃一頓,沒錢上酒店但總要花幾個錢在家里多炒幾樣菜,慰勞自己。想起今天上班所發(fā)生的事,陳敏敏就想用一個“吃”字來將它們全部擠壓出去。而他卻還沒有回家,陳敏敏只好等。
陳敏敏給她老公史可強打過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到家?都已經晚上七點多了。說,飯菜都燒好了,還有你喜歡吃的紅燒魚,就等你啦。史可強回話說快了,辦完事就回家。聽得出聲音很雜,旁邊還有其他人。史可強匆忙掛斷電話,好像他不想在電話里頭多說。陳敏敏聽他的口氣像真的有事,而且很急。但一想他馬上要回家了,也許在路上說話不方便,就沒有再追問。回家再說吧,她也有事情要告訴他。
一個人,陳敏敏不想自己先吃,實際上她沒有心思吃飯,心還掛在單位里。望著滿桌子的菜,有魚有肉,還有一瓶干紅葡萄酒,這些都是她精心準備的,但她沒有一點食欲。陳敏敏拿起手機,想給他再打個電話,問問什么時候到家?平日里總是很準時回家的人,今天怎么啦?他可沒地方去,外面沒有任何花頭。喝酒輪不到他,娛樂消費也輪不到他,其它的就更不用說了。人家都有一二個知己,電話短信密集地來來往往,可他沒有。這陳敏敏是知道的。史可強只是一個小科員,辦公室里沒有比他職位更小的人了。
陳敏敏將手機放回到桌子上,她不像有些女人那樣,喜歡將老公拴在褲腰帶上,她很放心。她走到窗口,望著窗外。四十多歲的人,臉上的皺紋像雨后春筍般爬滿,感覺十分疲憊,一種對生活的厭煩明顯地刻在臉上,也許她自己都感覺到已經沒有魅力了。當然,從臉的輪廓上看,還是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美貌,也是人見人愛的那種,不缺乏追求的人。外面燈火輝煌,遠處霓虹燈閃耀,陳敏敏知道這個城市真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而自己卻由于生活的壓力只能蝸居在小屋內,守著一二盤涼菜。
2
陳敏敏想不到自己會被點名批評,而且還當著全行一百多號人的面。吳行長命令她站起來,不準坐下。這可是員工大會,陳敏敏無奈,只好站起來,低著頭。她不敢看別人,她知道別人都用很詫異的眼光看著她,像看西洋鏡那樣盯著自己。一個半老徐娘,平日里沒人注意,今天卻成了新聞人物,看西洋鏡倒是無傷大雅,就怕是看耍猴表演。
剛才一百多號人已經全部站起來過,在吳行長的帶領下,大家都充滿信心地振臂呼喊,異口同聲地說,我行,我就行,我會贏。邊喊邊還跺著腳,好像腳底下真的有錢,一跺腳錢就會冒出來,存款就會上去。陳敏敏心里想笑,這和電視上說的傳銷活動不是一樣嗎?一群人躲在房子里,亂喊亂叫。每天早上,員工都要提早半個小時上班,集中到會議室里開早會。吳行長要求大家每天都要拉進存款,人人都要一天一個數(shù)字,三天大變樣,存款余額要趕超其它銀行。而陳敏敏卻一個星期都沒有動,存款余額還是維持在原來的那個數(shù)字上。
陳敏敏想,只要自己努力做好本職工作,熱情服務,就夠了。但她錯了。前幾天,行里就發(fā)下一張表格,要求每人詳細填寫個人內容,尤其是社會關系欄目。行里又在查漏補缺,看誰有“新大陸”。陳敏敏家庭背景十分簡單,老公是小公務員,家中沒有當官的,也沒有老板,她幾乎每次填寫的內容都一個樣。
這下完了,社會關系太簡單了,幾乎是一張白紙。坐在她對面的謝大姐就對她說過,行里每天都在挖掘人力資源,找各種各樣的關系,像她這種人遲早要被淘汰。謝大姐還告訴她,她們的主任,就是那個漂亮的美女,家中拿出上千萬元存在銀行里,上班沒幾天就被提拔了。
陳敏敏看著謝大姐,點頭,她知道大家都在議論這事。
謝大姐對陳敏敏說,你不能光點頭啊,要想想辦法,叫你老公也拉一點存款來,也許會弄一個組長當當,那獎金就會高出一大截。
陳敏敏不想獎金多,只想平平安安。
謝大姐說,你跟錢有仇啊?
陳敏敏忙說,沒,沒有,我到哪里去拉這些存款?
謝大姐說,發(fā)動你老公單位里的同事。
陳敏敏說,利息這么低,誰愿意把錢放進銀行里。
謝大姐笑了,說,不存銀行存哪里?投股票?那不是找死嗎?
這個早會,陳敏敏一個人傻傻地站了半個小時,好像開批斗會。會后陳敏敏就被人事科留下,單獨談話。
3
史可強咋啦?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家。陳敏敏想出去看看他,卻不知道怎么走?他單位和家之間有好幾條馬路可走,再加上也許他真的有事,那就更難說了。陳敏敏只好放棄,心想哪有女人出去接男人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只有一種情況。這男人一定在外邊出了花頭,第三者插足。女人出去盯男人的梢,跟蹤追擊,現(xiàn)場抓賊。陳敏敏不相信史可強會出事,在這節(jié)骨眼上也千萬不能出事,否則這個家怎么辦?
陳敏敏又望著窗外,向外多張望了一會兒,馬路上行人開始稀少,遠處卻傳來一絲音樂聲。年輕的時候,陳敏敏最喜歡聽音樂。那時,陳敏敏多么活潑,喜歡跟小姐妹們聚集在一起,一有時間就馬上打開音箱,大家跳啊唱啊完全陶醉在音樂聲中。現(xiàn)在,大家都很忙,陳敏敏已經好久沒有和她們聯(lián)系了。陳敏敏倚靠在窗口,聽到遠處音樂聲,卻感覺不到這音樂的動聽美妙,也激不起半點欲望,反而感覺特別刺耳。這聲音怎么和人事科長說話的聲音差不多?人事科長對她說,吳行長說了叫你待在家里,只拿生活費。什么時候存款上去了,什么時候再來上班。
陳敏敏想,現(xiàn)在只有靠老公啦,看他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家中的錢本來就全部存在銀行里。看來,一時半刻,也許存款余額是提不上去了。不但提不上去,還要花費,日常開銷。兒子打電話說要再匯一點錢,本學期想多參加一些社會實踐活動,大學畢業(yè)后也好找一份好的工作。陳敏敏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寫畫畫,算計著還有多少錢可以利用,除去給兒子匯錢外還存下多少,銀行余額又有多少?是該省著點,今天這菜是不是買得太多了?不能太沖動啊,跟錢過不去,到了這把年齡還干嘛這樣沖動呢?
陳敏敏回到餐桌旁坐下,看著這些涼菜,那條紅燒魚也是無精打采,被風吹干似的涼在一邊,她皺著眉頭。史可強喜歡吃魚,燒法卻不講究,清蒸紅燒糖醋都行。陳敏敏對他說,你像貓,喜歡偷腥。史可強卻說,這是男人的本色,其他的不敢偷,偷魚總可以吧?陳敏敏盯了他一眼,你偷吧。史可強說,我沒機會,我天天在家為你燒菜做飯,能有機會?這時門開了。史可強走了進來,頭也不抬地站在門口換鞋,好像心事重重。陳敏敏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都快半夜了。陳敏敏忙起來,說,你回來啦,我去再熱熱菜,有你喜歡吃的紅燒魚。
史可強說,不用啦,我不想吃。
陳敏敏說,你不想吃?出什么事啦?陳敏敏很驚訝,史可強居然說不想吃魚。
史可強說,沒事,你吃了嗎?
陳敏敏沒好氣地說,我在等你啊。
史可強說,那你吃吧,太晚了。史可強坐在沙發(fā)上開始抽煙。回家就抽煙,好像以前沒有這種習慣。
陳敏敏放下手中的菜,說,我也不想吃。想想不好,又說,還是隨便吃上幾口吧,你也吃一點。
陳敏敏也是胡亂地吃上幾口,她看見史可強臉色不對,好像心事重重,不像平日里那樣自得其樂,一副溫飽的樣子。現(xiàn)在卻像霜打的一樣,坐在旁邊抽著悶煙,一支接著一支。陳敏敏想了想還是先問,她很想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先倒給史可強聽,讓他幫忙,想想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即使安慰幾句也好,但現(xiàn)在看來明顯不可能,史可強這么晚才回家一定有事。她要先問清楚史可強到底怎么啦?出什么事?為什么像一只瘟雞似的。
4
史可強頭頂?shù)念^發(fā)明顯開始疏了,快奔五十的人,露出一塊光明頂。
史可強看了陳敏敏一眼,似乎要張嘴說話,但還是猶豫,拿煙的手也不停地顫抖,好像這支煙很重,聚集著他的全部心事。史可強卻說,沒什么,你先吃吧。史可強繼續(xù)抽煙。陳敏敏急了,平日里他就是一個悶葫蘆,半天叫不醒。陳敏敏說,到底怎么了?你快說話啊,真急死人了。
史可強想了想,也許史可強料到不講出來還是不行,他過不了這一關。史可強終于說,我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啊,你飯吃好了沒有?陳敏敏說,跟我吃飯有關系嗎?史可強看了陳敏敏一眼,才說,我出事了。
陳敏敏說,出什么事啦?心想,你能出什么事?難道也下崗?還是受賄?
我真的出事了?史可強說,這次真的,很嚴重,我對不起你。
說吧,陳敏敏說,我能挺得住。
那天,史可強剛走出單位大門就被同事叫住,上哪兒?也許這個同事是隨口問一句。史可強想我能上哪兒?回家吧。史可強知道他們天天要去喝酒,第二天還會在辦公室吹噓一會兒,酒色味。
得嘞,同事說,跟我們一起去喝酒吧。史可強剛說出一個“不”字,同事反而來勁,硬拖著史可強說,難得一次,不要天天在家做好男人。
干嘛天天在家做好男人?史可強想,老婆天天很晚才回家,反正在家里也是一個人。那就對了,同事說,你家里那位黃臉婆不好看,外面世界說精彩就有多精彩。
5
陳敏敏想不到還是出事,史可強這么老實的一個人也會出事,而且是一些花花草草的事。這世道真的變了。史可強告訴陳敏敏是跟著幾個同事一起去喝酒,后來又一起去唱歌,自己就搞上了。陳敏敏寧愿他受賄、貪污,也不愿意他生活上出什么事,那多羞啊,像一股腥臊味纏在身上。老實人也會艷遇,而且一槍一個準。陳敏敏問他,其他人怎么樣?史可強卻吞吞吐吐地說,好像都沒事,我又不敢去問。
這種事能問嗎?陳敏敏說,什么時候搭上的?
史可強說,就是那幾天你天天加班加點,我一個人沒事干。
好啊,陳敏敏想,我為這個家拼死拼活,而你卻在外面瀟灑。
陳敏敏真想打他幾下,解解心中的冤氣,本來心中就窩著一股子氣。為什么偏偏要欺負老實人?如果不是沒錢他才不會說出來。現(xiàn)在那女人要挾他要他拿出十萬元,否則就告到單位里去,他才不得不說出來。十萬元錢啊,那可不是小數(shù)目。
史可強說,已經討價還價很長時間,剛才回來晚就是為了這件事,她原先開口要二十萬元,我實在沒辦法。
賣了你也不值二十萬元,陳敏敏心想。陳敏敏說,那你打算怎么辦?
只好,史可強瞅了陳敏敏一眼,大膽地說,只好給她了,算我倒霉。已經說出口了還怕什么?史可強就大著膽子說,反正逃不過。史可強說給陳敏敏聽也是沒辦法,家中的錢都是陳敏敏掌握的,為了完成存款任務全部存在陳敏敏的銀行里。史可強想不到那個女人會留一手,還拍成DV片,趁機敲竹杠。
是啊,也只能給她錢了,否則單位飯碗都保不住,也丟不起這張老臉,陳敏敏想,算我倒霉,怎么屋漏偏偏遇到下雨。
史可強說,放心吧,我保證以后不再干,為家庭多出力。
陳敏敏說,你有錢你再干吧,不要找我,我可沒錢。陳敏敏沒好氣地說,想收拾起桌子上的飯菜。
史可強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餐桌旁,好像已經餓昏了,眼睛直盯著那條紅燒魚。史可強喜歡吃紅燒魚,這陳敏敏很清楚,今天也特地為他買了一條,精心制作,本來想拍拍他的馬屁,自己幾乎下崗了,今后的生活全靠他一個人,但是……陳敏敏不冷不熱地說,魚,冷掉了就不好吃。
史可強卻說,一樣的,我喜歡。
什么口味?陳敏敏看見史可強敞開的衣領子里還有幾條血紅的劃痕,不用說肯定是那個女人留下的。真作孽啊。
陳敏敏說,我熱過了,又涼了,有一股子腥味。你說出來就算完成任務,好像其它的事都是我的,你就可以放心地敞開肚皮吃東西,那我呢?我能咽下嗎?我心里的事向誰傾訴,我被單位……陳敏敏想說,但她忍著沒有說出來,她不想讓史可強看不起,要靠他生活。
陳敏敏繼續(xù)收拾桌子上的筷碗,說,你不要吃了,難道你還有胃口?
史可強抬眼看著陳敏敏,有點不相信,說,你不是叫我吃吧?
陳敏敏說,魚有腥臭味。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竹劍飛,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歌月刊》《當代小說》《雜文選刊》《小說月刊》《青春》等報刊雜志,作品多次被轉摘,并入選各種選本和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