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過后,便是立夏,小滿的腳步還沒有跨出鄉村的門檻,夏天就不約而至了……
此時正是五月。五月的田野遍地蔥蘢,綠意蒸騰,所有的生命都生機盎然在季節的每一個空隙,不留余地,不講客氣地恣意地生長著。在南方,我的家鄉——浩浩湯湯的洞庭湖邊的丘陵山岡上,正在瘋長著一種叫艾的植物,風生水起,一不留神間,就會在攸忽間爬滿山坡、洼地,潛入河岸、堤壩。
艾,艾蒿!一種浸潤著怨愁與不屈的植物。
艾蒿原本是一種香草,它是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艾也如眾多的荒原野草一樣,立春,燕子的身影剛剛剪開一角溫情,它就從泥土中不緊不慢地探出頭來,不管是肥沃還是貧瘠,它如鄉下不為關注的孩子在山坡河邊瘋跑,攪得這一團綠,那一團綠。一入夏就跑成了高挑窈窕的姿態,一坡坡,一壟壟,蓬蓬勃勃,又如農家的媳婦,不喜孤獨,抱成一團,扎成一堆,熱熱鬧鬧地相守在熟稔的土地上,扯家常,也不忘了國事天下事。
艾的生命力是如此的旺盛。初生出來的艾,水靈,柔嫩的莖葉簡直可以與少女媲美。中國東漢末年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和詩人曹操在《短歌行》中寫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中的蘋,即是初生的艾蒿。入夏,艾就是豐碩肥厚了,這時是采摘艾的最好季節,晾干,切成一小節一小節,就是中藥鋪的藥材了。你看艾一定會發現,艾的葉并不光滑細膩,而是長滿了一層細細密密的茸。艾碾細,被中醫稱之為“艾絨”。在中國的三大國粹中的中醫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針灸,就離不了艾絨的熏灸穴位,竟然可以達到讓世人無比驚嘆的神效。這聲驚嘆卻是如此綿長,從春秋戰國至今,日子在一茬茬艾蒿的生生滅滅中延伸,驚嘆了兩千多年歲月,歷夏周,經春秋,過秦漢,吸魏晉風霜,飲漢唐雨露,鐫山的記憶,潤水的智慧,流傳為華夏鄉土的族譜。
入秋后的艾就慘不忍睹了,尤其是受到極度的干旱,艾就更加衰弱了。但是艾卻始終保持著生命的綠,在炙日之下,在秋風之中,艾葉是暗綠的,抑或是一種青色,風一吹卻是一層層淡淡的白,在風中翻圈,仿佛透著一種雪的質地。我想,這艾正如鄉下四、五十歲的婦人,質樸從容,把美看得淡薄自然,去了,就去了,哪個女人不走向衰老?與城里的女人比,總是用這霜那霜的挽留正在消失殆盡的姿顏。但是歲月不饒人,歲月是一把鋒利的刀,任憑你左沖右突,上遮下掩,也是無法避開歲月雕刻的悴憔。
艾的香味在我的記憶中更是一種苦,一種徹入心境的苦。艾,本是一種鄉下人的土藥方,《本草綱目》上記載:性溫,味苦,祛寒濕。年少時一有傷風感冒,母親一定會到田頭地舍扯上幾支壯碩的艾,洗凈切細,再倒入瓦罐,添入清清的水,放在爐火中細細的煨,很快屋子里便盈滿了艾的苦味。當母親將一碗釅釅的略帶淺灰色的艾湯捧入手中,我就會執拗地拒絕,但卻扭不過打鐵的父親,他把我夾在胯間,一只滿是老繭的大手握住我纖細的身軀,一只手捏住我的鼻子(現在我老是怨恨父親打鐵的手粗暴地捏塌了我的鼻梁),母親則用筷子撬開我本來就不夠鋒利的牙齒,一碗藥湯便不可阻擋地長驅直入了。三服艾湯汁,鼻通了,頭醒了,人也清爽了。如今在抗生素猖镢的日子,母親依舊迷戀著艾。我一遇到頭痛鼻塞,年邁的老母總會無聲無息的為我煮一碗艾湯。少不懂事的女兒曾好奇的舔過,吐了半天的舌頭:老爸,這么苦,你好像吃糖水一般也。我摸了摸了女兒的頭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女兒還不懂真正意義上的苦,人生充滿了苦,苦是一種心境,苦更是一種生命的大書,需要用一生的經驗來閱讀。但適應了苦之后,苦也會變淡,苦也會讓人回味無窮。
其實艾是一種精神的象征,艾與愛諧音,有表示摯愛之情。在南方,艾的名字與一個節日有關,一個中國人看得格外隆重的節日——端午節。端午節是一個與生命有關的節日,菖蒲、艾蒿、粽葉、蒼術、白芷……無不詮釋著希望的注腳。在中國,中秋、春節與端午是傳統的三大節日,中秋與春節講究的是團圓二字,唯有端午卻是一種緬懷,一種祭祀。祭祀一個幾千年來卻依舊鮮活的偉人——屈原,這位行呤江畔、憂國憂民的偉大詩人。歲月的青蒼中,我們懂得了艾葉蘊涵的苦澀年華,我們越來越景仰那靈魂深處的華美樂章,深深地折服那高貴的吟唱和優美的縱身一躍。
年年端午,南方的門楣上,家家戶戶約定俗成地插上一束艾蒿與菖蒲,散發著憂郁的清香,那是屈原不屈的精神。菖蒲是劍,艾蒿如鞭,驅趕世間的污穢與邪惡。有的地方,人們還會用艾煮上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艾湯,用來洗滌凈身,以此洗去一身的傷痛與穢氣。艾虎更是小孩子的貼身寶物。艾成為招百福的吉祥草,成為看家護院的門神。“手執艾旗招百福,門懸蒲劍斬千邪”。一個原本纖弱的植物在五月一下了變得剛烈起來。
走進五月,南方的雨格外充沛,鄉間的院落村舍彌漫著艾的清香,與龍舟競渡的吆喝聲讓這個季節格外傷感與迷離。藏在記憶角落的那幅圍繞父母膝下裹粽夜話圖也清晰地現于眼前。當然也有日漸模糊的艾葉煮蛋和艾香制囊的濃烈氣味,都氤氳在我濃濃的鄉愁里。南宋著名詩人陸游的《乙卯重午詩》是這樣寫端午的:“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兩髻,艾束著危冠。舊俗方儲藥,羸軀亦點丹。日斜吾事畢,一笑向杯盤。”
淡碧艾葉,青翠婉約。艾,本來就是民俗的,盡管落泊在萋萋荒野中,與狗尾巴草一樣,生生滅滅,但它如終保持著站立姿勢,霧氣彌漫似的青蒼,白的霜葉上依舊殘留著屈原的愁怨。不像有的草,要么撲籠一地,任憑動物的踐踏而不足惜。要么糾纏枝丫上,裝模作樣地努力向上攀緣,一旦失去了依附,就如一灘稀泥,全無了先前的風光。而艾,挺拔著的艾,讓鄉村更有了一種雄壯的味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艾,從從容容地生長著,守護著,生長的是生命的延續,守護著的是一種精神的注解,大苦!一定有大愛!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