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秦湖樓處 情有獨鐘

題記:看岳美緹老師的戲，總是讓人覺得既過癮又不過癮。過癮是因為她的戲好，她主演的每一部戲，都像是一幅幅雋永淡然且活動著的中國畫，雅致精美，細膩清新，而她，則是自由馳騁其間的畫中人，不同的角色，經(jīng)過她的刻畫，顯得光彩耀眼、富稟靈氣。作為首屈一指的昆劇女小生，她的戲不僅舞臺調(diào)度干凈，而且很注重細節(jié)的處理，每一個小動作、每一個情態(tài)都經(jīng)過細慮精磨，很像影視中的特寫鏡頭，總能把觀眾牢牢抓住，讓觀眾看到劇中人對愛情的渴望，對幸福生活的追求……

不過癮則是每次看完戲后，總讓人有欲罷不能的感覺，意猶未盡，總想“貪婪”地繼續(xù)欣賞下去;而年近古稀的她，如今已多以教學(xué)為主，較少參加演出了。

馮夢龍著的《醒世恒言》第3卷收入了一篇話本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明清戲曲小說中不乏煙花女子題材的作品，但這篇小說因成功塑造了一個至誠可愛的賣油郎秦鐘形象，因而獲得了大眾的喜愛。明代蘇州作家李玉據(jù)此寫成了一部28出的傳奇作品《占花魁》，很多劇種都有改編演出，時至今日仍暢演不衰。《湖樓》這出戲在李玉的原著里是第14出，名曰《再顧》，由于故事主要是在酒樓里發(fā)生的，因而有的書籍曲譜里也叫《酒樓》。

上世紀80年代，岳美緹和張靜嫻專門到杭州向周傳瑛老師和張嫻老師學(xué)習(xí)《占花魁#8226;受吐》。當時，周老師向岳美緹推薦了《占花魁》中的這出《湖樓》。可等到岳美緹正式向周老師學(xué)《湖樓》時，周老師卻因病重無法親自示范給岳美緹看，只能給岳美緹說說走位調(diào)度、扇子運用、人物要領(lǐng)等等。

回到上海后，對于怎么樣演出《湖樓》，岳美緹心里犯起了嘀咕。她思忖著，演好《湖樓》就得從找到賣油郎的感覺開始。賣油郎秦鐘應(yīng)該是由巾生扮演還是窮生應(yīng)工?俞振飛和沈傳芷兩位老師說巾生和窮生都可以演，于是岳美緹決定取其中，在巾生和窮生中尋找到一個平衡點，因為這樣比較符合秦鐘的低微身份但又不失其內(nèi)在的高雅。

周傳瑛老師曾說秦鐘的步子很特別，有位前輩藝術(shù)家演秦鐘時的步子很絕，只可惜周老師也沒見過。這句話讓岳美緹意識到秦鐘腳步的獨特性，因為它代表了這個人物的特質(zhì)。可秦鐘的步子是什么樣的呢?由于秦鐘是個賣油郎，長期挑擔，所以他的步伐應(yīng)該很穩(wěn)、很均勻、很有節(jié)奏，步幅應(yīng)該不大。于是，她采用了將腳打開成小八字來行進，利用膝蓋的伸張彈性來控制步頻和步穩(wěn)，把賣油郎秦鐘帶有職業(yè)習(xí)慣的腳步展現(xiàn)了出來。

找到了步子，接著找秦種的手。將巾生漂亮的蘭花指、窮生蜷縮的大拇指這兩種手型合在一起，再改良一下，最終岳美緹找到了一個特定的秦鐘的手型，那就是將手腕略收，食指放松性地伸直，拇指輕輕捏住食指中部，其他三個手指則輕輕合拳捏在掌心。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說明眼神是刻畫人物極其重要的部分。那么秦鐘應(yīng)該使用何種眼神呢?在飾演其他的書生時，岳美緹看人時經(jīng)常會帶一點眼鋒，用眼波的流轉(zhuǎn)來表達對女生的愛慕。但在找尋秦鐘的眼神時，岳美緹的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出前蘇聯(lián)電影《白癡》中男主人公梅什金那癡癡愣愣又定定的眼神，這個眼神透露出梅什金對愛情的執(zhí)著堅定。受此啟發(fā)，在《湖樓》中，秦鐘的眼神比較正，岳美緹不再特意用眼鋒看人，而是脖子跟著眼睛轉(zhuǎn)動，以此來表達秦鐘的憨厚老實以及他的那種“真”。

戲中人物的上下場也是極講究的，人物要帶戲出場，也要帶戲下場，這都必須要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湖樓》的上下場處理同樣顯出了岳美緹的獨特匠心。她想，如果讓秦鐘踱著巾生方步、搧著扇子上場就不像賣油郎了，于是便改成了秦鐘把合上的扇子放在手里，輕輕地敲打著，在【滾豆子】的鑼鼓牌子中，低著頭踩著小八字步，以沉思狀態(tài)上場。這樣上場很有新意，也更符合人物的規(guī)定情境。

最后，還要給秦鐘找一套適合身份的服裝。原來秦鐘穿的是黑褶子、福字履、戴鴨尾巾。為了讓秦鐘更美一些，更像個小市民一點，岳美緹因此穿了件墨綠的褶子，并在大襟衣領(lǐng)的黑鑲邊處加一些金線的云頭紋樣，在鴨尾巾的帽沿處再繡一排素色的云頭紋樣。由于岳美緹覺得自己個子不夠高，此戲又不允許穿厚底，因而還特地做了一雙二寸半高的黑絲絨福字履，在里面穿了一雙長筒的白色布襪，使得自己看上去更符合秦鐘小商販的身份。

在劇情上，戲的初始曾有一小段情節(jié)是一日停業(yè)欲尋找王美娘的秦鐘，不料竟然意外地碰見了朝思暮想的美娘。這時的王美娘只唱了一段【尹令】就匆匆而過，沒有任何其他表述。岳美緹覺得這對于情節(jié)開展來說顯得無義，王美娘作為這么重要的角色，隨隨便便地讓她出場又迅即下場太草率了，因而就把這個小插曲拿掉了。另外原本戲一開始是秦鐘先出場，現(xiàn)在則改成時阿大先出場，既精彩也不掉份兒，而且更能引起觀眾的期待。所以，后來的劇情中對于秦鐘的表述、時阿大的念白、情節(jié)的發(fā)展等都多有改寫，情節(jié)更加精確精煉了。

對于時阿大上樓來告訴秦鐘，王美娘在西湖畫舫上這段情節(jié)，原來的處理是把放在舞臺后區(qū)的椅子搬到臺口，秦鐘站在椅子上看，時阿大則站在旁邊看，看完了以后再把椅子搬回去。岳美緹覺得如此一來有點攪戲，便將之改成桌椅位置不變，秦鐘踩在椅子上，一只腳搭在桌子上，一手高舉扇子遠望，而時阿大則躍上桌子，也探身向前看，并且是與秦鐘同節(jié)奏同視線看，用特寫的慢動作來表現(xiàn)秦鐘此刻的急切、興奮和期待。

戲的結(jié)尾，原是秦鐘付完酒錢后還有一番插科打諢的戲，岳美緹覺得如果這樣演，整個戲的高潮就掉下來了。現(xiàn)在的處理是兩個人為了去追看畫船上的王美娘，一步就沖出門，跑著大圓場，小圓場，而且是邊看邊跑，在節(jié)奏明快的【步步高】樂曲聲中，讓秦鐘迅速來一個穿扇，疾轉(zhuǎn)，提褶，飛褶，在一排小蹉步中快速奔下，讓戲在熱烈的氣氛中結(jié)束，恰到好處，使人回味無窮。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岳美緹通過對原戲的修改從而找對了這個戲的節(jié)奏。要說一出戲的節(jié)奏應(yīng)該就是重要的戲脈，它能串聯(lián)起全部的《湖樓》，成功地掌控全局。所以，《湖樓》中的一靜一動，一張一弛，前冷后熱，前慢后快，這些有意味的節(jié)奏變化讓此戲更有戲劇感，更具觀賞性。

1998年，岳美緹把這出《湖樓》教給了當時在“昆三班”中還不惹眼的黎安，沒想到在當年的匯報考評中，黎安憑此戲拿了一個最高分，由此這也成為了黎安事業(yè)上的轉(zhuǎn)折點，讓他從此找到了自信，并有了他后來繼續(xù)在昆曲舞臺中艱難跋涉耕耘的旅程，并且使他成功地在2009年6月第四屆中國昆劇藝術(shù)節(jié)上得到了優(yōu)秀青年演員表演獎的榜首。后來，岳老師又將此戲教給了俞玖林(蘇昆)、毛文霞(浙昆)等人，他們都憑此戲獲了獎。2009年10月，上昆參加“臺北文化周”展演，老藝術(shù)家們在臺北的劇場里又觀看了黎安和侯哲主演的這出《湖樓》，紛紛贊嘆:20多年過去了，《湖樓》還是那么好看。

我想，正是岳老師當年孜孜以求把《湖樓》搶救出來，準確找到塑造秦鐘的各種方法手段，并致力于傳承此戲，才使《湖樓》的生命得以續(xù)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