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一天,太陽笑閃了腰。文化宮內高大梧桐樹下,“京漢楚,樣樣有”。“流水”、“快板”簡練、樸實,“慢板”、“三眼”豐滿、華麗,“散板”、“搖板”活潑、激動。唱腔迷人,但交織之后,就嘈雜、就腦皮發麻。橫跨一條大道,竟然找到了可逃避的場所——圖書館。
在那個年代,這家圖書館不是最華麗的景點。三層高的外表,最打眼的是一代宗師舒同所題的館名,字字筋骨森然,豎似舉鼎,橫如拔釘,點賽磐石,鐵戟銀鉤,勢如古柏蒼松虬枝屈曲,正好與圖書館這個思想開花的地方相契合。事實上,外表和靈魂之間,大多數時候反差極大。圖書館不需要漂亮,能供讀書人尋找思想和智慧就夠了。讀書人與圖書館之間的關系是鳥與樹之間的關系——春風吹拂,鳥兒樂意隱在它枝頭,它就做了鳥兒的巢,鳥兒成了它的眷戀;樹葉飄過,鳥兒短暫辭別,它又成了鳥兒的思念,鳥兒成了它的守候。
據說,這家圖書館儲藏了近百萬冊圖書,說到底是將那些智者的思想和智慧儲藏在幾千平米的空間,供后人檢閱、使用,不計報酬、不圖感謝。他們已把生命轉換成另一種形式永存,并且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啟示和發現。只要打開書籍,他們就活著與我們對話,他們就喚醒我們體內某種沉睡的細胞,使我們看到遠方的事物,看清了險些忘卻的東西,看清了夢想、光陰、生機和道路……而庸者死了,就一了百了,與泥土一起板結。更有甚者,有的人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思想銹蝕,靈魂虛無,別看他(她)臺前臺后一本正經,其實是在唱戲。其結果是,死了的智者卻活下來了,而庸人卻只在世間看一回熱鬧,演一回把戲。
圖書館不大。橫平豎直的書架上,或立或躺地擺滿了書籍。它們憂郁的雙眸透過或長或短的睫毛,直盯著每一位來者。智者的眼睛里,永遠蘊含著憂郁的光澤。他們活著的思想,一直思考著前世、今生和未來。所以,他們就把人生的歷程記錄下來,就是想讓我們知道,黑夜意味著“偃息”,日出意味著一種“誕生”,就像懷孕和分娩決不重復,“黑夜”與“日出”也不重復。那么,我們這些后輩人應該注意些什么呢?在晚上和白天的輪回中,我們到底要抓住誰的尾巴呢?
曾經我被這家圖書館邀請,配合電視臺做一期主題為“圖書館與人生”的節目,盡管說得流利但沒有底氣,虛汗淋漓。盡管我常常鉆進圖書館的肚子里,但實用性很強,現炒現買,為我所用。所以,不知道在生活的溫度計之外,還有另外的刻度和水銀。就像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有更大的光明一樣,那無法預知、不能感覺的一切,是一種潛在的背景和暗中的力量,一直在悄悄地發生,且往往關系到遠方、彼岸、逆向、深處和想象之外的神秘世界,至少,它足以讓心靈變得廣闊。我卻因為功利而失去,所以,智者用憂郁的眼睛看著我,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著我自己。所以,這是智者之所以成為智者,而我之所以永遠成為我的天壤之別之所在。
其實,圖書館里的每一本書,就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讀每一本書,不僅僅是感官的愉悅,更是精神的體驗;不僅僅是后人對前人的欣賞,更是一個生命以其智慧的力量作用于另一個生命的一輪撞擊。因此,我們聽到圖書館里細細地翻動書頁的聲音,是那樣的親切和溫暖,似乎是接受了一次洗禮,一記被照耀和沐浴的儀式,進而觸摸到一幅優美的剪影——一個人在給自己的生命畫冊添置新的頁碼。這種幸福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不讀書者、嘲笑知識無用者、老子獨尊者……就是如此。因為他們沒有學會在智者面前謙恭,沒有仰視的意識,即使搶占了制高點,也是為了俯視。
圖書館影響了許多人的一生。我所認識的朋友王先生,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六十多歲的人了,每周還要抽幾天時間鉆進這家圖書館,尋找著自己和智者的共振點。讀著,思考著,記錄著,這是他最純粹、最鮮澤的時候,也是他生命最易受鼓舞、最能添置信心和熱望的時候。每翻動一頁,他就和智者完成了一次對視,并有機會打量自己,獲得更細膩、更清新的感受——一年在各級報刊發表文章300多篇,反過來愉悅他人、感化他人。這是一個令精神透亮的良性循環,智者給王先生打開了一扇心靈的窗戶,性靈、氣韻、意象、神采、情趣接踵而至;他的靈犀又給他人以啟迪,灌注到別人的思想中,幻化為另一個人生的影像、某種精神和靈魂的象征和隱喻。
圖書館無疑是讓人心靈凈化的地方,有點陳舊的墻壁上刻上幾代人的記憶,還續寫了著這座城市的文化發展史。仰望圖書館,頭上的天空有多高,圖書館的厚度就有多高;內心的大地有多遠,圖書館的長度就有多遠。當我們熱愛圖書館,我們便看見了熱愛事實上就是智者思想的方法和行走的道路——這路,也是我們的草鞋、我們的句子……